《夜之殇》卫小帅

3、战神的记忆

　　女娲氏生了一个孩子，第二天所有的神仙都前去道贺。

　　伏羲氏惟恐天下不知似的，骄傲地高声宣布：“这也是我的孩子，是我和女娲殿爱的结晶。他受到我们两位始祖神的加倍呵护和双重宝贝，因此，我们决定叫他——宝宝。”

　　原始天尊捋捋雪白的胡子说：“此子身兼二位祖神仙胤，面相贵重，骨骼清奇，必能承继瑶池，肩祧不周，一统三界，千秋亿载万万年。所谓天行有道，而地德载物……（以下省略阿谀奉承万余字）”

　　诸神听得昏昏欲睡，只有宝宝的父母始终兴趣盎然，频频点头。

　　年幼的西王母实在忍不住，扯扯父亲的手指头问：“那老头嘴里叽叽歪歪没一句神话，他到底想说什么呀？”

　　伏羲听得全神贯注，没工夫搭理他，随便敷衍了事：“啊啊，祝福，祝福。”

　　火神祝融在一旁打了个哈欠，轻轻抱怨了一句：“天尊还是那么喜欢拍马屁啊。”声音不大，但是足够在场的神仙听得一清二楚，大家窃笑。女娲悄悄招来水神共工，附在他耳畔低语几句，共工点点头，阴狠地看一眼祝融，离开了。原始天尊清清嗓子：“那么，就先到这儿吧。”

　　通天教主道：“这个孩子是女娲殿和伏羲殿的结晶？那么就不是无性生殖的？那就是有性生殖的？那就是说他不是通过女娲殿的心脏降生的？那就是说是通过女娲殿的子宫孕育的？那么女娲殿只怀孕了十四个月？那么女娲殿只是宝宝的母亲？那就是说伏羲殿才是宝宝的父亲？那就是说我们大家都知道了宝宝的父亲是谁？那是不是意味着母系氏族公社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脱离女娲殿的统治了？”

　　玉帝一拍玉冠，愁眉苦脸，八字眉更倒了：“啊呀呀，这岂非坏了纲常？乱了伦理之大防？逆了天地阴阳之顺畅？”

　　太上老君拿出一管仙笔舔舔笔尖上的凤毫，在龙鳞书上打草稿，嘴里还念念有词：“女娲乃伏羲之母，伏羲乃宝宝之父，女娲乃宝宝之祖母；又，女娲乃宝宝之生母，祖母生孙，乱，乱天伦也……”

　　祝融脑子乱得一塌糊涂，踢了脚太上老君，骂道：“香蕉你个芭乐！什么乱不乱的，人家爱和谁生爱怎么生爱生什么关你屁事！你把老子弄毛了，当心给你烤成烧鸡喂宝宝吃！”

　　福、禄、寿一脸惶恐地连连作揖赔罪：“小仙……小仙恭祝宝宝福如东海深寿比南山高，大富大贵大吉大利大慈大悲饶恕吾等无知小儿……”

　　女娲一脸幸灾乐祸地申斥：“火神，天庭言论自由，不要这么疾言厉色。”想召回共工，但是共工已经没影了。

　　南极仙翁神情激动握拳宣布：“女娲殿宽宏大量我等钦服，但是我等绝不容许天界出现质疑始祖神名誉的恶劣声音和危害宝宝未来发展的反动言论！”

　　众神回头看看两位始祖神的反应，女娲仍然一脸微笑高深莫测，伏羲仍然频频点头一言不发。在太古元神面前，以玉帝、太上老君为首的中古仙人们的腰杆子普遍硬不起来，众神仿佛在茫茫大海中看到引航明灯，在飞沙走石中看到坚定不移的风向标一般，于是大家再无半分犹豫，齐整整地引吭高歌，山呼宝宝万岁始祖神万万岁。

　　西王母掂着脚凑上去看了看女娲身旁的摇篮，叹息说：“真漂亮啊——不过没有我美。”

　　女娲说：“不用担心，他很快就会超过你的。”

　　西王母看看那个小婴儿，越看越喜欢，心想以后我一定要娶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那好吧，我的祝福就是他能够嫁给天界第一美人！”

　　宝宝一顿嚎啕。大家都慌了手脚，这场意犹未尽的满日宴勉勉强强宣告落幕。

　　此宴的落幕曲目是——火神祝融和水神共工因一件吃饭要不要动手的争论引发的大战，且以不周山崩塌为结束标记。

　　第三天，火神助女娲炼石补天无果；水神勾结原始天尊挑起天庭内战，攻占四重不周天；宝宝断奶并且能开口讲话。

　　第四天，宝宝能够爬行，他爬到不周山之巅，吃掉了火神祝融，帮助女娲补天成功并且学会直立行走；午饭后宝宝从第一重天散步散到第七重天，吃掉了水神共工以及通天教主，铲除内战元凶，消除战争隐患。

　　天界众神为了表彰宝宝的卓越功勋，奖励他位于八重天的豪宅“玄宸殿”，并授予“战神”称号，旨在表彰他的辉煌战绩，另有“以战止战”之意。

　　就这样，宝宝在众神的无限敬仰和万般娇宠下渐渐长大了，无滋无味过了几千年。

　　宝宝成年以后，成了天界力量最强大的神祗，父母把九重不周天统统甩给他，自顾自周游天下去了，从此再也没有人陪他玩了，再也没有人喊他“宝宝”，神和仙们都战战兢兢地称呼他“玄宸殿”或者“战神”——连从小最喜欢他的西王母昆仑殿都不能免俗。他得到的最多的就是众神敬畏的目光、阿谀的奉承，以及一些从小到大连绵不绝的来自暗处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尽管他并不需要这些。

　　天神们很散漫，只要不触动他们的既得利益，就懒于生事，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要求。日子一天天打发掉，既没有生的需求，也没有死的必要，他无形中被放逐了，成了一个孤独的幽魂，漫无目的地游荡于九重天和人间、冥界之间。他唯一的伙伴就是宠物饕餮，它无时无刻都跟在他身后，陪他在天界看云蒸霞蔚，陪他在人间听虫鸟啁啾，陪他在海里拨浪弄潮，陪他在冥界追魂逐魄。

　　他叫饕餮“小黑”，给自己取名“小白”。小白对小黑说：“你快快修炼吧，修炼到能变成神仙的样子和我说话就好了。不然我都快忘记怎么开口讲话了。”小黑点点头，很乖很努力地吃。

　　小白想，也许喂小黑一些有神力的东西，它就能修练得快一些。他不远万里从深海水晶宫里揪出龙王的子女喂他心爱的小黑，小黑的胃口越来越大，嘴巴越来越刁，但是它还是无法成为神或者仙，也无法说话。小白毫不介意，一如既往地宠溺着它，喂它龙子龙女。带着小黑四处征战，开疆辟壤。带着小黑漂泊天涯，渔猎美色。比起呆在沉闷的天宫对着沉闷的天神，他更乐于享受战场上的风驰电掣恣意驰骋和女神臂弯里的柔情蜜意。

　　天界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响了，这些声音的制造者们也从幕后逐次跳了出来，从小白的出身开始讨论，评价他的政绩，他的神品，他的小黑，这些声音往往是恶评如潮，伴随着无数的谣言诽谤要湮没他，毁了他。西王母让他抛弃小黑，痛下杀手，像对付火神和水神那样对付叛逆者。他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并且多次表示要饶恕他们，但是把那些怙恶不悛者统统锁在了脑子里。

　　玉帝并未对他表示出的宽宏大量产生一星半点的悔意，相反这被视作一种软弱的表现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大量的中古仙人抱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心态结成道教联盟，推举玉帝为宗教领袖，共同脱离原始天道，大肆宣扬战神出身的违天性，攻讦玄宸殿的寡道失德，企图在道德上和教义上做足舆论准备，以期彻底打垮他，夺走他手中的权力。

　　小白长久以来一直扮演一个被宠坏的角色，他根本没来得及成为一个合格的阴谋家就沦为了阴谋家的利用工具，面对这些平地而起的策反既措手不及，也力不从心。他以自己的方式报复那支叛逆的政教合一的团体——小黑的食谱上多了许多中古仙人的名字。

　　当玉帝从小黑口中脱险以后，西王母气急败坏地来找他。

　　“你这样会毁了你自己，毁了整个天界的！”好脾气的西王母终于第一次向他拍案发飙。

　　小白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也什么都不在乎，眼神越过他的头顶，空空的，寂寂的，眼中只有三千寥落。

　　西王母歇斯底里起来：“如果你想死，直接上诛仙台，但是没有神仙愿意被你拖累！”

　　小白冷冷地笑了：“我不会死。除非，你们所有神仙都来为我殉葬——那时候，也许我会考虑一下。”

　　西王母仿佛吞了一颗定心丸，那个狂傲不驯的战神原来还在，那么天界就还有希望。他试图缓和一下他和小白之间的气氛，然而那个时候饕餮已经扑上来送客了。

　　小白将叛乱者削除瑶山仙籍，将他们降至三重天，实质是神与仙划天而治，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屈服。以后玉帝借口中古仙人人口众多，第四重天也被他们不攻而占，他的屈辱又加深一层。然而玉帝颇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对待太古元神们礼遇有加，甚于往昔，使他们在九重天和三界得以来去自如，天界的和谐竟尤胜以往。

　　西王母在小白面前叹气，不甘心却只能认命地说：“这才是政治。好在天神们安于现状，不然被那些凡仙收买去，你可真正要变成寡头了。”

　　“昆仑殿，”小白抬头看着他，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孩子般无助的惊惶，“如果其他人都走了，你会留下么？”

　　那一刹那西王母有些动容了，他多么愿意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然后永恒地履行这个誓言，他甚至想为战神提供一个强壮温暖的怀抱供他遮风挡雨吮舐伤口，然而天神做久了，理智总是压倒情感，他的理智更愿意亲见战神成为一个真正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神祗，收复四重天，于是按照老习惯甩给他一个暧昧的眼神，露出一个妖孽的笑容：“如果你把身边那个贪吃的怪兽赶走，我可以考虑。”一语未毕，小黑又扑上去送客了。

　　小白把属于自己男性的、祝融的、共工的、通天教主的和其他被他吃掉的所有神祗的神性统统收起来，只留下自己女性的神性和仙躯。他觉得身心疲惫，他天真地认为做一个女神甚至女仙都能减轻这种困倦，哪怕是一时半刻的逃避也好。作为一个连自己都陌生的女神，她堂而皇之地在天界穿行，没有带上小黑。

　　小白来到人间的洛水之滨，呼唤美丽的洛神。

　　洛神迟迟不肯出现，她便打算涉水下去找她，然而双足一踏进洛水，水面就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辉，勾勒出一抹倾绝寰宇的倒影——和作为战神的“他”的神采风流相比，那是一种迥异的光华。她失神了，为了这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美丽而兴奋。她突然发现，这正是“他”千百年来苦苦追寻的那个“她”。

　　她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呼唤“小白”。她身子猛地一震，除了自己，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转过身子，更是错愕万分——竟然是另一个自己——“他”。

　　小白努力平复心情，仍然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嗓音：“小黑，是你吗？”

　　小黑点点头，胸腔起伏得厉害，趟水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眉上：“对不起，我来晚了，要变成你的样子，不容易。”

　　小白从没体验过被亲吻的感觉，只觉得心里徜徉着一片暖意，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伏在小黑怀里哭个不停：“小黑小黑，不要离开我……”

　　小黑轻拍她的脊背，说：“我不离开你，我爱你。”

　　小白从没体验过在一个温暖怀抱里尽情流泪被安慰的感觉，她觉得这一刻实在虚幻，她紧紧拽住小黑的胳膊，不敢让他移动分毫。

　　小黑苍白而温暖的唇覆上她的唇，她闭上眼，尽情地享受这绵长而甜蜜的一吻。小黑抱起她，腾空而起。她安心地依偎在小黑的怀里，眼睛一直闭着，风在耳畔刮过，她也能品尝出其中的香气息甜滋味，因为小黑对她说，我们回家。

　　还是一样的八重天，一样的玄宸殿，自从多了小黑的一句话，这里仿佛就馨香遍地，成了小白和小黑的家了。她始终维持着女形，小黑也不肯变回原形。

　　小黑热爱小白的女形犹胜小白的男形，小黑的饕餮本性在对她的女性眷念上执念很深。小白不止一次告诫自己她是天神，然而就像“他”落入女神的臂弯中难以自拔一样，她也无法抵制小黑的一腔激情，她喜欢这种被包裹被保护的感觉。她像着了魔一样在小黑的耳畔不断的喃喃：“你一定要变强，变得和‘他’一样……”小黑正在兴头上，含混不清地听着，含混不清地答应，继续在她身体上制造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小白试图把小黑想象成真正的“他”，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眷恋的是那双混合着战神和火神的神性、映射出鲜血与烈火的光芒万丈的眸子，有荣耀，有征伐，有炽热的欲望，小黑的红眼睛，不能与其争辉万一。她思慕的是蕴含战神和水神的神性、温暖和寒冷并存的肌肤，因为嗜血而冷得刺骨，却也能从中感受到丝缕若有若无的属于神的暖意，小黑滚烫的苍白皮肤，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令她怦然心动的，是战神的幽独战神的忧郁战神的不可一世战神的神话覆灭，那是战神的悲剧。小黑永远不可能承受这样的一个悲剧，因为小黑永远不是“他”。

　　小黑心满意足地搂着她说：“我希望你只属于我，我不会让别人看到你的女形，那些看过的，都已经被送到诛仙台上魂飞魄散了。”

　　小白茫茫然地望着他，然后闭上了眼：“是吗？”脑子里冒出的头一个念头就是——我也爱我自己，我只属于我，如果我属于你了，那我自己怎么办？你是不是也要把我送上诛仙台？

　　小白睁开眼的时候，小黑脸上充满懊丧的神情，刚问一句“你怎么变回男形……”就被他一脚踢下云朵，打回了原形。

　　“畜牲！”战神踩着饕餮的嘴巴连踹数脚，狠狠骂道，“下贱东西！我让你变成我的样子！我让你背着我假传神谕！”又将他的神性封印起来，嘴角扯起一丝残忍的微笑，“今后不准变成神形，你只能以这副丑陋面孔示人！如有违逆，你知道下场的……”还不解气，拿鞭子一顿大抽，几百神鞭直把它打得皮开肉绽血流如注骨肉模糊。

　　小黑疼得浑身颤抖，眼中流出浑浊的液体。

　　小白叹了口气，俯身摸摸它的伤口，问道：“疼吗？”小黑浑身抽搐一下，不闪也不避。

　　小白又叹一口气，继续抚摸它，看着小黑身上的鞭痕渐渐消失，他的血眸子又一次失了神。

　　“小黑，我爱我自己，我爱我自己！你懂吗？小白热爱他的女形，‘她’也爱我，没有位置再留给任何其他的神或是仙。‘她’愿意为我生儿育女，我只能为我自己延续后代，你懂吗？你懂吗？我要的不是天界和三界，我只要我自己和能延续我全部血脉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