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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夏季临近尾声的时候,聒噪的蝉鸣声已经听不到了。女孩抱着父母替自己带了一路的沉甸甸的包袱,站在高大的牌坊前,与他们挥手告别。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在云丹只有六岁的时候,父母将她送进了侠岚序,后来父亲病故,她被接了回去,直到十二岁时小姑娘才重返玖宫岭,并以四象侠岚的身份留在了鸾天殿。
      区区五年光阴,却给了她比一般人要多不同的见识——尽管这点见识在成年后的日子里显得微不足道,但却极深刻的影响了她整个人的性格。她比来自侠岚序外的孩子更能理解侠岚及其拥有的力量,也比自小只生长在玖宫岭内的世家子弟更看得清楚世俗人情。
      她寡言,冷淡,却也礼貌,友善。就像立于荷塘中央被水环绕的青莲,看似冷傲得孤独,可若穿过那一道寒凉的水障,便能感受到她内里被层层隐藏起来的温柔。
      在被分配到左师门下时,站在鸾天殿恢弘大气的殿门前的三个孩子里,只有她,恭恭敬敬地对着左师鞠了一躬,道了一声“老师好”。
      鬓发染灰的左师当时便笑着对另外两个男孩子说:“你们俩小子,可要好好跟人家姑娘学学待人接物的礼数啊。”
      弋痕夕听后木讷地点了点头,而山鬼谣则不为所动。
      那日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云丹就几乎没有见过这两位同门。左师好像给他们分了时段似的,每次训练时都只有她自己一个。虽然师生一对一练习进步神速,但为了不让这个本来就内向的孩子变得更加孤僻,左师设法拉了成天殿的人来掺和。这个殿里,就有着后来成为了镇殿使的浮丘。
      由是云丹便和成天殿的人熟识了起来,甚至比自家殿内的同学还要熟。
      修习三年后,各殿的初阶侠岚在如期而至的神坠试炼中顺利晋升为两仪,而晋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出任务。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当侠岚们还只是个连聚炁迸炁都掌握不好的初学者时便已接受过统领们分配的任务,只不过那时都只是些游击式的扫除游离重零或对抗五败,但这一次,他们的任务牵扯到了七魄。
      “五泉镇嗅探来报,梅仙谷中的五泉镇近期有大规模重零出动的迹象,而且有看到五败和七魄的影子。”时任统领破阵在给鸾、成两殿下达任务时如此说道,“这次神坠试炼我看你们两个殿的新生表现都不错。如今都已是两仪,也该让他们好好历练。这个任务虽重,但我相信有你们两个在,是不会有没问题的。”
      “那是当然。”彼时的成天殿镇殿使是个名为漆雕的豪气爽快的年轻男子,人虽然年轻但是实力却很出众,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当上镇殿使的时候他曾遭受非议,但好在最后承受了下来,人也成熟了不少。他对自己接下的这个任务没有丝毫的担忧。“您就放心交给我和左师老师吧。”
      相比对方的豪情万丈,左师则浅笑报之,张口直奔主题,“那个嗅探应该也来了吧?”
      “是的。”破阵答道,“她叫晴优。”
      一个十九岁的大女孩。
      云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姐姐时,她就坐在自己从镇子里拉出来的小木车上,脚边堆满了箩筐,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各种已经蔫儿了的菜叶子软趴趴的挂在已有些破烂的箩筐上。晴优的性格十分外向,全然是副自来熟的做派。即便是云丹这样从头到尾没有跟她说过一个字的人,她也会眨着那双明亮透彻的大眼睛跟她开玩笑。
      “五泉镇这个地方呢,比较特殊。镇子里的人比较保守排外,外乡人进去都会被严密监视,如果行为在他们眼里有一丁点儿古怪,就会被公之于众并被全镇人辱骂。”晴优还是坐在自己的小木车上,一条腿缩起来蹬着车板,再由她的腿支撑起她那托着下巴的胳膊肘,她的另一条腿晃悠悠地荡着。“所以这一次,恐怕得委屈你们一下。”
      晴优想的办法现在看来无甚稀奇:由假装自己亲戚的两位镇殿使各驱一辆驴车,驮着六位藏身在陶瓷烧制的空心神像里的两仪侠岚大摇大摆地进城。只是在那时,云丹是第一次遇到需要将自己隐藏起来的任务。她还能隐约记起在陶俑里听到的那些问候声——小镇居民们热情招呼晴优的声音。
      她在暗不见光的神像内平静地闭上眼,脑海里浮沉出现的却无一不是父亲去世时前来吊唁的叔伯姑姨们冷漠虚伪的面容,以及那一声声听起来戚戚哀伤的却永远离不开“钱”字的劝慰。那些景象和声音在黑暗中似乎被扭曲放大,一次次回响碰撞传入她的鼓膜,与外界那些热切呼唤交织成扰人心绪的杂音。
      云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耳畔旋即不再有声响。这让她惊得愣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的意念竟有如此大的力量,但当陶俑的上半身被人抬开,光线涌进自己还来不及适应光亮的眼睛时,她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在手背阴影的遮蔽下,她终于调整过来,在晴朗明媚的阳光和澄澈湛蓝的天空下,看见了眼前普普通通的小屋和院落。
      “欢迎光临——”晴优转过身来,张开双臂,用清脆的声音笑着说道,“鄙人寒舍。”
      那天夜里,几个初来乍到的人全然不知道此处早已被零监视,更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行踪——因为所有的零都隐藏起了自己的零力。他们毫无防备地掉进了零精心准备好的陷阱里,虽然九死一生从层层围攻中闯了出来,但还是牺牲了一个人。
      普通人。
      那个时候,她被七魄当作人质锁在屋中,但这毕竟是她自己的家,当七魄得意洋洋地站在锁住她的结界前跟侠岚们谈判时,她悄无声息地爬上屋顶,在侠岚们惊喜又疑惑的注视下,微微一笑,跌下屋顶,以头朝下。
      头部撞地的声音太响了,响得就像打雷一样的,打在所有人心头。七魄扭头看见人质尸体的一瞬间,也消失在了一阵炸起的烟雾中。
      震惊之下,云丹耳际忽然渺远的飘来母亲的声音,那是六年前父亲去世那天晚上,在那些她从来都不认识的亲戚们陆续赶到之前,母亲对她说的话。
      ——“云丹,妈妈有事情要跟你说。”——
      重归寂静的夜里除了聒噪的蝉鸣之声外,再没有任何声音,就连属于那个大女孩的坟冢也是在无声无息中挖好。
      ——“你一定要答应我,也是答应你爸爸。”——
      他们将她葬在她自己的家中,弋痕夕抬手匀出薄薄一层木属性元炁覆在土堆之上,荧荧绿光黯去后,新生的青草在月光下轻柔地舒展开来。
      ——“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要冷静应对。”——
      就好像是,那个女孩只是躺在那里沐浴着月光,安详入睡。
      ——“无论是什么事,迷路了、钱丢了、被骗了、甚至是我死了,都不要慌。”——
      “对不起……”
      ——“不论是谁离开了你,都不要紧,也一定不要害怕自己一个人。”——
      这是他们对晴优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一定要记住……”——
      趁着天色未明,他们于最后一刻离开了这个还沉睡在梦乡中的小镇。可能第二天起来人们就会发现有个女孩不见了,可是谁都不知道那些人会有什么反应。
      ——“你要是慌了,就中了那些人的计了。”——
      ……
      三天后,云丹平静地眼前已经看不清面貌的人——不,已经不是活着的人了。这是一具尸体,被零以某种方式附体,周身不仅零力发散,还有令人作呕的尸臭扑面而来。
      而三天前,这还是一个正与她谈笑风生的人。
      不过三天前的那个夜里,她也就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体征的腐尸。
      “云丹,你要干嘛?!”身旁的浮丘在看见她手里凝聚的元炁时惊呼出声,“她是晴优啊!”
      “我才不会……”云丹默念着,掌中元炁丝毫没有收敛之意,金光迸出袭向晴优尸体的一瞬间,站在她身旁本想阻止她行动的浮丘本却一动不动。
      “云丹你……哭了……”她惊呆了,虽然只不过是第一次看见云丹眼角带泪罢了,可她却呆得不知道该做什么,任由眼前刺眼的金属性元炁自带的光芒刺向对面的旧人。
      或许,还因为她听见了云丹带着哭腔吼出的那句话:
      “中你们的计!!!——”
      ……
      三天前的那一晚葬下这相识不过一日的少女后,几人便咽着那满含愧疚的哀悼,悄无声息地离开已经风平浪静的小镇。却不曾想,这平静只是一层蒙蔽他们双眼的纱布,三日后接到邻镇嗅探传来的消息赶到五泉镇时,此地已成人间地狱。
      重零已经霸占了几乎整个小镇,所到之地无不是断壁残垣了无生机。这里没有尸横遍野,只有被附体的傀儡,和傀儡转化成的零。
      谁都不会想到,如此大规模的附体行动竟然都是因为晴优——零将她的尸体挖了出来并且附体其上。无论是谁见到一个已经面目全非的人的时候都会惊恐得不能自已,而这正是零用来刺激镇民内心恶念的手段。
      小镇唯一剩下的没有被侵袭的一小块地方被高墙隔离起来,那里聚集了全镇的幸存者,而那块地方的主人正是上次侠岚们到此地时唯一一个没有因为这些人特殊身份而怀疑排挤他们的人——镇长萧未彻,但即便是找到了他,情况也已经不容乐观。
      萧家宅邸收容了几乎全镇的幸存者,然而这些人却因为得知了侠岚们之前曾来过此地,于是将零的侵扰归诸这些人的到来。
      “就像是,有人给一群饥饿的人送了馒头,这些人却认为,是这个人拿着馒头过来,才使得他们感到饿。”当时他们正尴尬地躲在萧未彻宅内以躲避镇民要求其离开之抗议,而向来被人认为傲慢的山鬼谣便是不耐烦地皱眉闭眼,两手抱头仰躺在椅背上,这样说道。
      众人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在一片令人揪心的沉默里,他们等回来了那位替他们挡箭的萧镇长。
      “诸位,”他疲惫不堪地用已经沙哑的嗓子说道,“小镇现在急需你们的帮助,请不要理会那些无礼之人,虽然他们很过分,但这里的大多数人……”
      “萧镇长,”左师站起身,打断了对方已有些语无伦次的话,“这里的每个人,都要离开这里。”
      镇长愣了片刻。
      “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保护这里的所有人安全离开。”成天殿镇殿使漆雕也站起来,“无论是谁,都不准掉队。”
      兵分两路的救世者们,一路留在萧家宅邸构筑防御工事并寻找离开之路,另一路则在金属性侠岚云丹的探知下寻找罪魁祸首。
      最终,便有了前面所述那一幕。
      零的数量太多了,要想对付这些怪物只能依靠侠岚们的元炁。各种远程投掷武器被迅速而大量地生产出来,以供萧宅内的普通人拿来守卫自己仅存的家园。留在大本营里的人一面要将自己的元炁附着在这些武器上,一面自己还要负责清除大部分的零,很快,缺乏相应属性元炁补充的侠岚们便感觉到了力不从心。
      恰在此时,七魄出现了。
      还不止一个
      “不好!”浮丘大喊道,“我们快回去萧宅!这是调虎离山!”
      轰隆一声,头顶传来雷声轰鸣。云丹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奋战多时都只是在跟重零和五败纠缠不休。情报上说过,这次的任务有七魄出现。浮丘也是在听到她那句话时才在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然而五败已经将她二人死死缠住,像一条巨蟒将她们越缠越紧。
      冰凉的雨滴开始以递增的趋势落下,从一点一滴变成哗哗不断的倾盆大雨。雨声掩盖了其他一切声响,雨水也压下了两边战场上不停升腾起的烟雾,顺带模糊了战士们苦战至干涩的眼睛。
      不知道下了多久的一场雨。
      当云丹和浮丘终于突破五败的纠缠,踩着一地泥水踉踉跄跄赶到萧宅时,她们已经看不到自己同伴和老师的最后一面了。
      能看见的,只剩下了那些在模糊得看不清的雨幕里闪烁着散去的细碎光芒,和瘫倒在泥地里与死无异的其他人。
      五泉镇一战,牺牲太极侠岚一人,两仪侠岚一人,嗅探一人,重伤六人。镇子最后受到保护的那群人无一伤亡。
      那之后的一个月里,鸾天殿和成天殿都没有再接到任务。而谁也不会想到,那天伤的最重的山鬼谣——甚至最后牺牲的两个人都是为了给他补充足够的元炁以一击制零——却在众目睽睽下叛变了。
      “虽然现在知道这只是破阵统领的计策,”云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缓缓摩挲着茶杯略显粗糙的外壁,目光平静地望着窗外灿烂美丽的夕阳,“不过那个时候,不知道他们在天之灵,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恨他。”
      “可能会吧。”弋痕夕浅浅地笑了下。“不过也可能,他们知道的比我们多呢。”
      云丹回过头来,静静地眨了下眼睛,似乎在问“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弋痕夕还是保持着那样浅浅的笑容,“你不觉得,我们不论做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会想到这些人吗?在想着这些人要是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晚风轻飘飘的吹进屋里,感受到指腹间的温度似乎降低了一点,云丹也不再去磨着那白瓷制成的杯,将杯中茶水饮尽后便其放回了茶盘中。她盯着盘里的杯子,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
      “以后,谁都不要掉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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