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话痨

1、第 1 章

　　馨悦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美人，眼睛鼻子嘴唇耳朵，甚至下巴上的曲线，从所有细枝末节的方面观察，恐怕都很难在任何一个明星脸上找到相似点，既不够精致，更谈不上性感。但何时何地，你都不会讨厌这样一个女孩子在你旁边坐下，她会笑得很豁达，似乎没有什么困难让她烦心，会讲有些拙劣的幽默故事，你也许奇怪怎么也跟着她傻笑，她是夏天甜品店里清爽不甜腻的杏仁豆腐，或者冬天带奶香的玉米羹，不剧烈的滋味，很舒心。

　　家唯想，启放遇到馨悦也许是偶然，但遇到馨悦的启放与她相爱，其实是必然。
　　他于是在纸上把最后三个字划得面目全非，将便笺纸折成纸飞机，抛出窗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04年夏末，是馨悦和启放初见的日子，她到他家打工，老式说法是做佣人。
　　04年的馨悦还不到二十岁，这是父亲故世她辍学后的第二份工作，原来这样年纪的生手不该被推荐到朴家来，朴家给的薪水高，几乎接近一个小白领的工资，但介绍人看着和自己女儿一边大的馨悦生出了恻隐之心。
　　知道新雇主是朴氏设计的时候，馨悦还很茫然，介绍人又接着举出几家国内有名的创意家居卖场，馨悦才吃惊的吐出舌头。介绍人看见她可爱的诧异表情，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可不认为有人会讨厌这个长相甜美的女孩。

　　在乡下度过童年，馨悦虽然在城里读得高中，听父母话从不在外面疯的乖乖女在看到朴家别墅时还是呆住了，从建筑景观到家居内饰，色彩造型和整体感观呼应，每一样都做到极致，所有设计给人以诗歌的流畅，与其说是豪宅，称为艺术品更恰当。
　　馨悦先被分到了厨房，厨娘秦嫂很喜欢白白净净的馨悦，挽着她的手带她介绍房子的布局，细致交代日间工作，叫她不用紧张，老爷不常回来，海归不久的少爷虽然有点少爷脾气，但不难相处。

　　第一天上班，大家都和和气气，也没给馨悦太多工作，乘着太阳正好，馨悦偷偷躲进了花园，躺在松软的草地上，沐浴阳光。空气里有割草后的青草味，让馨悦感觉舒心。

　　“喂！”
　　馨悦吓了一跳，慌张的爬起身四处张望。

　　“喂！”那个人又喊了一声。
　　馨悦转了个圈子，就是没找到声源。
　　“傻丫头，抬头，我在这！”
　　馨悦循着声抬起头，哪里有几棵不知名的大树，阳光从树叶间隙钻出，随着树叶的抖动而摇曳，那个站立在树丫上拿着大剪子的人仿佛被许多闪烁的光点捧着。

　　“你好，我是新来的，我叫馨悦，温馨的馨，悦耳的悦，”馨悦对着树丫上打招呼的青年绽放笑容，“你叫什么名字？是园丁么？”
　　年轻人正从树上下来，听到馨悦的话笑得摔到地上，大声呼痛。
　　馨悦急忙跑过去，蹲在年轻人身边问：“你没事吧？”
　　年轻人仰头看着馨悦紧张的模样，忍不住逗她：“嗨，朴家的大嫂堆里总算多了一个小美女了。”
　　馨悦看年轻人没事，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你叫我启放吧，”自称启放的青年对馨悦伸出手，有点颐指气使的命令，“丫头，都你让我摔得，愣着干嘛！”
　　馨悦朝他扮了个鬼脸，握住启放的手，启放的手很暖和，大大的，让馨悦的心在这个陌生环境里也暖和起来。

　　启放站起身，听见有人在低声喊自己的名字，没有搭理，自顾自的活动了一下筋骨，弹掉衣服上的泥土。
　　“是叫你吗？”馨悦歪着头看着启放。
　　启放抬起头朝她眨眨眼：“别理他。”

　　那个声音由近及远，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没有放弃，又叫着“阿放”过来了，启放的表情却很淡然，毫不在意那人的无用功，捡起剪刀回到树下，像个独裁者拿着剪子挥了一圈昂着脖子像在搞演说：“我准备改变花园的死板模样，所有的植物都该有自己的韵律，融合为乐章。”
　　馨悦饶有兴趣的眨巴着眼：“就猜你是园丁——”
　　她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阿放，下来吧。”
　　家唯和启放差不多年纪，比他高一点也瘦一些，穿着白衬衫，在夏末闷闷的空气里依旧一丝不苟的扣齐所有的扣子，馨悦觉得来人的沉闷气氛和启放的开朗随意迥然不同。
　　家唯走到树下拉住了启放的衣服：“会累的。”
　　声音很沉，沉得很好听，也沉的叫人分辨不出情绪。
　　“别管我！”启放板着脸，剪刀柄撞了一下家唯的手。
　　家唯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别累着了，注意身体。”
　　启放烦腻他的啰嗦，更加卖力攀着树丫往上爬，简直就是耍孩子脾气。
　　家唯有些无奈，抱住启放的腰把他拉下来。启放也没挣扎，似乎习惯这种行为方式，或者根本就是在等着他这么干。
　　挣开怀抱后，启放给他一巴掌。

　　馨悦倒抽冷气，她怕那个缺乏表情语气的人生气，拦在启放前面劝架：“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打架啊。”
　　一把拉住馨悦的手把她拽到身后，启放瞪了馨悦一眼，有点气恼的看着在旁边安静站着的家伙：“你傻啊，随随便便插进来，就不怕他揍你！”
　　启放知道这个闷葫芦不会动手，更不会伤他一星半点，他故意那么大声，却没看见该有的反应。
　　家唯发现他因为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口，伸出手，馨悦很紧张，但他仅仅拈走启放身上沾的小草叶，用几乎没有变化语气：“你喜欢修剪告诉我一声，我帮你拿梯子过来。”
　　家唯看了看馨悦：“不过爸爸今天回来，准备一下吧。”
　　启放听见父亲要回来脸白了白，倒不是害怕，只是自知闯了祸烦心过会儿会发生的事，然而家唯的眼神很稳定，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而出现波动。
　　启放不明白，那个十二岁他救起的和他无话不谈的开朗男孩怎么会那么陌生，在一起越久就行的越远。

　　家唯察觉到他的脸色，以自己的理解安慰他：“没关系的，会像五年前一样办，你好好认错爸爸就开心了。”
　　启放的眼神黯了黯，哼了声：“是啊，反正我不会觉得疼！”
　　“那就好，”家唯露出淡淡没有感情可循的微笑，让启放觉得心里哪儿不舒服，“现在去换衣服吧。”
　　每次和家唯讲话都让他火冒三丈，而火冒三丈的原因启放却不知道为什么，到底哪里出了错？但这次他终归琢磨起了‘会像五年前一样办’的意思，火气于是也就“哧啦”一声灭了。

　　他回头对馨悦笑了笑：“下次见。”
　　如同没看见家唯，绕过他走了。
　　在馨悦犹豫着要不要和这个石膏像一样的青年打招呼，家唯先开口了：“和启放少爷在一起，注意别让他太劳累或者过于激动。”
　　“哦，我叫朴家唯。”他走时突然想起似的加上一句。

　　朴老爷子到家之前，家唯几乎寸步不离的跟着启放，毕竟是在一起生活超过十年，即便启放觉得家唯对他越来越疏远，他心里在想什么越来越捉摸不透，他的大少爷脾气也对性子冷的家唯毫无用处。
　　家唯以离他两米的距离尾随着他，沉默的陪着他兜了别墅整整一圈，仿佛是在回顾出国前的少年时代。然而这里徘徊的东西除了朴老爷子严厉的训诫鲜血淋淋的处罚外，所剩无几，谁和谁在花园里一起捉蟋蟀，谁和谁在打赌明天的班花底裤颜色的少年荒唐都显得那么模糊，最后启放简直生出自己长了一条又长又重的尾巴的感觉，转而将怒火撒到家唯头上，用力的甩上门把家唯关在自己的房间门外。

　　心烦意乱打了一小时PSP又兼小眯了半小时出来，家唯还是站在门口。
　　表情和站姿启放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似乎那九十分钟整整五千四百秒在这个男人身上从未流失，于是启放连生气的情绪也上不来，如同被陷在阴井盖下，混着杂乱无章暴雨将至的空气分子以及以往的记忆一并合成黑色的污水，通过锈迹斑斑的陈旧管道在黑暗里流向不可知的荒凉区域。

　　“就那么防着我？”启放有点无奈的拍了拍门框，半身都靠在那里。
　　家唯抬起眼很形式的打量了启放一眼：“没换衣服？”
　　点点头，启放带点恶作剧的挑衅：“是啊，那你还等我？”
　　家唯没怎么思考：“我等你。”
　　“……快点换好出来，爸爸半小时后到。”
　　刚开始听到家唯等他，和以前一样跟着他疯跟着他捣乱的情景又上了心，启放没由来有点高兴，但后面的话让他快速沉了脸：“你有毛病吧，等着挨打？”
　　家唯听闻笑了笑，没什么含义的笑，很敷衍。
　　启放又怒了，他发现家唯这几年脑子简直就是坏掉了，唯一见长得就是让他发火的能力：“你是受虐狂么？走！干吗不走，走得越远越好！”

　　家唯这次连敷衍的笑也没有了，如同隐藏在面具后，唯独眼睛还流动着些许情绪，但这情绪也很冰冷。
　　这是一种旁观者以冷漠的客观对他进行的品评。
　　启放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件摆在博物馆里布满裂纹的石器时代花纹陶碗。
　　被人参观，被人保护，昂贵易碎又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