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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心里有些茫然,过会儿又不痛快起来,心想从今往后就不用早起了,补觉才是正经的,赶个屁公交。
      墙壁上贴着一堆球星的海报,这会儿全都模糊成一团看不清的影子,外面还有人反反复复放着歌。
      那些舒缓温馨的曲调,此刻全成了刺入他脑海的噪音,转而又觉得有人揪着他的衣领,勒得他喘不过气。
      床头摆着的那支花早已枯萎,发黄的花瓣像团潮湿的皱纸,垂在罐沿外。
      他看了一眼,拿起枕头盖住脑袋。

      然而习惯终究是个可怕的东西。他在家里昏天黑地睡了几天,到了开学又开始赶早班车,坐在固定的位置,在空旷的车厢里打瞌睡。下车后照常去报刊亭买了周刊,坐在教室里撑着脸颊翻阅。
      看起来精神似乎好了很多,又变成了以前漫不经心的样子。
      缥缈月将书整理好,回头看看他。
      “……你又怎么了。”

      鹤白丁怀疑自己的情绪难道这么明显,怎么一看一个准。
      但又觉得这状态并不需要太在意,他现在只是习惯早起而已。
      有时候也不乘那辆车,只顺着路慢慢走,就当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过几分钟就会看到早班车从后面追上来,晃悠悠一下开到前头,拐个弯就没了影子。
      新学期的社团活动又开始了,他常常放学练球到很晚,回来时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行人,偶尔想过能是不是还能和对方碰上,但一次也没有。
      直到某个周六,他跟着校队比赛回来,一群人出了体育馆准备去搓一顿庆祝,他腿上挂了点彩,虽说找医生处理过还是酸疼,干脆早些回家。
      他抱着球走在入夜的街道上,一边暗暗嘶口气,一边努力保持平衡,等发现前头公交站的灯下有人,他便硬压着疼痛,若无其事走过去。
      越走近越发现这小孩儿眼熟。
      他在记忆里翻来翻去,终于想起了似乎是那个抱着棋盒的小鬼,但同时涌现在脑海里的反而是却尘思当时低着头的脸。
      这小鬼先抬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鹤白丁盯着他,犹豫着想问问他知不知道却尘思在哪里,又觉得自己一个陌生人似乎显得太居心叵测。
      对方显然会错了意:“你坐7路公交就行了。”
      这小鬼居然认得他,还记得他是哪个站点的。
      鹤白丁噎了一下:“不,其实我比较想问一个人……”
      “知道了知道了。”男孩儿满脸不耐烦:“我说坐7路就是了……喏,车来了,还不快去,赶不上别后悔啊。”
      公交车在面前停下,他被人推着往车上走,腿部拉扯的疼痛刺得他说不出话,跌跌撞撞上了车,立刻找个位子坐下喘气。
      他刚缓过劲,往车上的站点图一看,登时就要跳起来。
      那个小鬼,不好好听人说话也就算了,这辆车明明是绕远路的啊!

      他烦躁着把球踩在脚下固定住,捋了把贴在额前的头发,有气无力瘫在座椅上,心想自己似乎又错过了一个机会。
      虽说是晚上,但逐渐转热的天气还是让人烦闷。他闭着眼睛刚扯着球衣领口呼扇几下,就感觉到车靠了站,有人上来。
      这人还坐到了他身侧,行动间带着点夜晚空气的凉意。
      “好久不见。”
      这略带意外的声音离得很近,却又遥远到他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倏然睁开眼,就看到却尘思坐在旁边,正朝他微笑。
      “你……”鹤白丁话到嘴边又顿住。
      他迅速在椅子上坐好,试图扳回印象,却透过对面的玻璃窗看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和擦破几处的脸颊,还有身上穿的在场上摔过几次的灰扑扑球衣,膝盖以下撞出的几块淤青。
      他整个人都要不自在起来:“咳……真巧……”
      幸好却尘思已将目光转向窗外:“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上。”
      听这语气里有些感概,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沉默下来。
      此时车上乘客不多,他俩仍坐在最习惯的位置,窗外一片夜幕笼罩的城市,路边的霓虹灯在车身的前行中不断往后退,连成模糊的光影。
      鹤白丁又听见了自己久违而熟悉的心跳声,一声声跳动着,忍不住问道:“你之前是搬家了?”
      “不,只是换了工作而已。”话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他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不由挠挠头发,眼睁睁看着对面玻璃上映出的脸绷紧。
      原本赛后他就已将精疲力竭,腿上带着伤,这下整张脸更逐渐涨红起来,却尘思转过头看着他:“你身体不舒服么?”
      说着伸手过来将车窗拉开,又微笑道:“我每次遇到你,你看起来脸色都不太好……如果是晕车的话,你要记得尽量开窗通风。”
      鹤白丁还没来得及懊恼自己怎么老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这下又开始震惊对方居然记得如此清楚,甚至要怀疑所说的“每次”究竟指的是哪几次。
      他发觉却尘思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敏锐得多,但又好像全不知情,迟钝得要命。

      却尘思已经将手里的一罐冰水递了过来,神色关切。
      “不用了,我……”鹤白丁试图拒绝,想解释这跟晕车没关系,但真实原因更说不出口。
      对方眨了下眼,补充道:“我没喝过的,别介意。”
      车内昏暗灯光下望过来的绿眼睛让他直接败退,只得接过。
      他知道这是却尘思的好意,但同时却更清楚无论是谁,他永远都会如此包容善意,自己并不比旁人距离更近。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泄气,喝了一口水就拿在手里,感觉原本冰凉凉冒冷气的瓶身都要被自己的手掌捂热。
      低头看着这瓶水外面凝起的水珠,他脑海里翻腾出许多话,但现在不知该从何说起,注意到原本挨在脚边的足球因车身的摇晃而滚到对面,他习惯性伸出脚尖,将球以一个相当利落的姿态颠了回来,踩在脚底。
      鹤白丁立刻察觉到却尘思似乎在看他的球,那视线停顿一下,又转开。
      他暗自倒抽口冷气,刚刚的动作带起了伤势,左腿上的疼痛又开始慢慢拉锯般撕扯着他的神经,刺得他脑门上很快冒汗。
      更要命的是很快就要到站,他一点也不想在对方面前一瘸一拐下车。
      耳边已经响起公交车的报站声。
      却尘思忽然道:“你好点了没,需要我帮忙么?”
      他刚要拒绝,就被不由分说扶住手臂站起来,慢慢走下车。
      鹤白丁几乎要僵住,在对方问他家哪个方向时愣愣地指了路,然后就一直被人搀着走。他在途中试着自己平衡,没一会儿就疼得乖乖拐着脚。
      痛觉是种奇妙的东西,之前独自一人的时候好像还能暂且撑住,但等有人来帮忙,尤其这人还是喜欢的对象时,疼痛似乎膨胀十倍,所有的忍耐都要决堤。
      现在他被这双手扶着,越发觉得左脚不能触地,一边在脑中痛骂对手下脚太黑,一边又有些委屈。
      两人走在街上,像是各怀心事,都不说话。
      这时间来来往往不少行人,他也没注意,只觉那双握住他胳膊的细软手掌上传来轻微又不能忽视的热度,像一股极细的电流,在胸腔里啪啪炸开。
      他暗暗平复呼吸,忽然低声道:“哎,我叫鹤白丁。”
      嘴上不咸不淡地自报姓名,耳朵却已支起等人回话。他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一定要好好听他说一次。
      对方果然微笑着接口道:“却尘思。”
      然后详细解释了是哪几个字——跟他想的分毫不差。
      话头一打开,鹤白丁就显得轻松许多,开始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介绍自己,从年龄学校爱好说到今天下午队里进了几个球,等提到自己脚上的伤时又默默刹住换了个话题。
      却尘思只听着,偶尔附和一声。
      他似乎有点走神,等旁边这矮他半头的少年说累了缓口气,他终于将目光转到他一直抱着的足球上。
      “你去过游乐园吗?”他忽然问。
      鹤白丁立刻噎住。
      “就是北边那个游乐园,”却尘思重复了一遍,“二月十四号那天。”
      两人停下脚,站在街边,上面正对着一盏路灯。

      鹤白丁已经想起那时候的场景。
      熙攘的人群,一对对情侣的合照,轻缓的音乐和逐渐暗下的天色,画面最后定格在那支红色的玫瑰上。
      如果是昨天,他绝不介意对方知道这件事,然而偏偏是现在,眼下这狼狈处境居然让他有种被窥破隐秘的不安。
      尤其是他刚准备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却尘思看着他的神色,完全明白过来,放缓语气:“不用紧张,我只是想起之前的事。”
      他转开视线,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之间寂静的空气压得鹤白丁简直要跳起来就跑。
      这近乎被动表白的情形,将他本要一点点熟悉彼此的计划尽数打乱,连脚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视线只盯着前方,半晌干咳一声:“我那天正好在那里打工……”
      却尘思莞尔:“我也是正好带家人去那里。”
      他停顿一下,看着地面上两人靠得极近的影子,缓缓接道:“那天我是想留下,由于工作问题才先离开……两天后我再去那里,就见不到你了。”
      “我当时觉得很可惜,没想到居然是你。”
      他语气有些复杂,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情绪像晚间又轻又慢的风,难以捉摸。鹤白丁却已听出什么,呆了一会儿:“你……”
      却尘思不说话,只慢慢扶着他往前走。
      两人沿着林荫道前行,四面安静得能听见他拐着脚,鞋底一下下蹭在地面的声音。
      鹤白丁怔了半天,又看看却尘思低着头的侧脸,慢慢凑过去一点。
      “喂。”
      对方转头看他。
      “你那天等了很久吗?”
      却尘思想了想:“不久,也不过十分钟。”似是想到什么,极快地扫了鹤白丁一眼:“我进去发现没人跟着我,就知道你不在。”
      话音刚落,他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语气也变得轻快,气氛刹那一松。
      鹤白丁只摸了摸鼻子,心想真不公平,他可是每天都起个大早。

      两人慢吞吞走到目的地,鹤白丁勉强站稳,说已经到了不用再扶。
      却尘思见他态度坚决,只得道:“你自己小心些。”
      说着便放开一直搀着的胳膊,鹤白丁注意到那衣袖上被自己压出的褶皱,看了片刻,忽然道:“你下班都是坐那班车的吗?”
      不等对方回答,一口气接着道:“我加的社团经常放学后去体育馆练习,时间差不多,到时候我们正好顺路。”
      这个谎话显然十分蹩脚,哪个社团会放着学校里现成的操场不用,跑那么远就为练习的。
      但他看起来却很坦然。
      却尘思也并未拆穿,看着对方理直气壮的神色,不由笑道:“好,下周一见。”

      鹤白丁先上了楼,扶着楼梯往上跳,拿钥匙开门后忍着疼迅速冲到窗边。
      却尘思果然还没走,似乎在想什么,站在楼下待了会儿,才慢慢转身离开。
      等那背影消失在拐角,他松口气回房间开了灯,看着肿起的小腿和脚边的球,往抽屉里找伤药。
      怎么也得在周一前好起来。
      他一边擦药,一边不着调地哼起歌来,心想以后不用早起了,至于每天下午跑那么远去体育馆能不能赶得上,那是以后要考虑的问题。
      反正却尘思已经答应了,时间还有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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