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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澪标(7) ...

  •   洛东苟从权宜,棋行险注,却足以摧毁锦原。迁都镰谷多半已成定局;而一旦迁都镰谷,南朝将不得不在湄水沿岸迁界清野,官民内迁,锦原焚城,肃野备敌。锦原人心惶惶,宁家上下不知所厝,百年基业,文华风物,竟要毁于一旦。

      花川君此时的态度尤为暧昧——乙山「平安里」盛极一时,锦原的百伽侨民依旧仆马豪华,宴游争逐,风生水起。亲善大纛下,这一厉一荏,一紧一驰,顿时让整个南朝陷入困惑。宁家尚有猜疑,花川君的请柬却早已递到与莒案头。

      治仁亲王私通南夏,忽然也成了堂而皇之的事情。槿园游春回来,与莒正拥着盛妆的伎人摇摇地走向寝殿。两人目光相对。与莒在她面前微微一站,笑嘻嘻道,过几日你随我去北多摩,蛮王有宴。语气很轻,也很随意,仿佛在说风很凉星子很淡这些她本就不喜欢也不曾留意的话。

      槿园愣了片时,与莒从她身旁蹒跚而过,伎人玲玲的笑声让她眩晕。春夜花气格外深沉,蛙声散漫,满架藤花垂垂不语,寝殿的灯火燃起又熄灭。槿园对这赫赫宫邸厌憎至极,独自走过街衢,琳琅的坊市,四处漫着煎果子的香油味,瓦子里扮着戏,种种偶人,甩发打马,服采鲜明。槿园看见宁翀仍未远去,宁翀也刚好看见她,她心一落,走过去当头便说:「这国,阿二怕是卖定了。」

      宁翀听毕原委,想了想问:「洛东知道了没有?」

      槿园冷笑:「知道又怎样,还不是友邦垂爱荣幸之至——这些年谄媚南夷一无所得,反倒白白葬送了桂宫。」槿园抬起左腕,腕上一串琉璃珠熠熠有光,「那日送桂宫渡水,我将王女所赠珍玩亲自交给她,她便回赠我这挂琉璃珠。云臣,我虽终生不愿踏足夷狄之地,却舍不下桂宫苦伶伶忍死度日。这一次,我真想再见一见她。」

      宁翀微微摆首:「妃殿下不要去。」

      槿园细细看了他一会,凄然道:「你不必怕我回不来。阿二是洛东废子,我何尝不也是他的废子。南夏不能以他要挟洛东;而他与我向来恩义疏薄,南夏又能以我要挟到他什么。」

      槿园向来活泼,何曾在人前消沉落泪。宁翀心里难过,手暗暗将佩刀握紧:「我不能放心,请你容我随行。」

      槿园默声走了一会。世声人语绵延不息,眼前千灯万影,烟幕尘笼。花娘子施礼告去,槿园恍然发觉鬓边已簪了一朵山栀子。她一阵鼻酸,又默默走几步,忽然回身挽住宁翀:「不可以。你绝不可以随行。」

      宁翀想要声辩,话到嘴边,却只能咬牙咽下。道理他都懂,槿园无非是怕自己身陷险境、使宁家受制于人。正如槿园所想,与莒不可倚赖,将来若要靠宁家力挽狂澜,此时就断不能由宁翀涉险。槿园双目盈盈:「我怎样去,便怎样回来。你安心。」

      但宁翀怎会安心。寻常武士的衣衫并不合身,鞍马也已老旧。他混迹随从的队伍里,驰马,登舟,然后解甲步行。湄水波涛浩渺,槿园的宝船忽隐忽现。岸旁乌压压的南夏武士持戟肃立,丝管绵绵,云山烟树漫然无际。宝船徐徐抵岸,大按司代花川君临水相迎。

      宁翀在岸边站了一会,四周乱哄哄全是人,日光灼灼,石滩上拂荡着河藻的腥气。乌压压的南夏亲贵紧紧拥着与莒走下栈桥,谈笑间两边便见了礼。大按司正当盛年,相貌厚重,身形魁梧。与莒本也高拔,却被他衬得生生矮了一肩。大按司邀与莒并乘,花川君亲赐的朱辇宽大而辉煌,缓缓驶过一群群面容淡漠的中洲侨民。与莒挑帘笑道:「昭昭盛世,竟也只在这里。」

      大按司仰望天空,既谦卑又得意:「这太阳往后还要更高的。」

      字里行间无非是滔天的野心。与莒盯着他看了一会,笑嘻嘻伸出手指向远处划了划:「日光所照,将来都是君上的疆土。」

      「二之宫这话倒好听。」大按司的目光明亮且坚定,「听说赤狄的地界,比伽阇山更北,日轮是永不沉没的。」

      ——那怕是要踏过整个中洲啊。百伽人的贪婪与凶恶,与莒见过,宁翀也见过。花川君借口扩大「平安里」,南夏官民瞬间就渡水蚕食过来。南朝式微,百姓不得不委身于夷人,田产房舍皆被夺去,苍白魁梧的百伽人将矮瘦的饥民用草绳密密串起,到处拉着做掮车凿石的苦工。

      这些事与莒早已看惯;他心中有更大的构划,仆仆蝼蚁,都牺牲掉也罢了。他既不理会民人的怨恨,也并不沉醉于南夏的逢迎。朱辇驶向宫城,暮春的北多摩一如往昔,温柔而沉默。随从的队伍蜿蜒绵长,一张张陌生年轻的面孔,在异乡的春日里忽然有了一丝生气。

      宁翀多年前曾随父亲来过北多摩。那时完陵君刚刚即位,亲自下帖请宁家主君渡水赴宴。宁翀印象里的宫城并没有濠池,连闸门也多年不曾落下——完陵君信任南朝,也信任自己的子民。如今的北多摩戒备森严,濠池既宽且深,闸门内侧衬了寸许厚的铁壁,外侧装满尖锐的钉锥。濠池边累着土,远处城头上匠人们急匆匆将城墙砌得更高。

      宫道左右各搭起一架木墙,上面蒙着灰绿的绢纱、将围观的民人隔在两边。细碎的乐声中,槿园翩然下降,手捧柏扇,紧紧掩住面容。

      宁翀认得那把柏扇,寻常形制,却画了一只俊秀的白枭。他想起槿园曾说,桂宫喜爱猛禽,也有这样一只鸟。宁翀始终对松岑有些好奇,从槿园那里听来只言片语,足以勾勒松岑模糊的影像。槿园说起松岑,神情一下子庄重起来。「桂宫像一支玉簪。」槿园目光倏地一亮,迅速自我纠正,「像折断一支玉簪。」

      宁翀很难理解女子间微妙隽永的情谊。他只当槿园与松岑是至交好友——既是好友,又是姻亲,也不怪槿园一直念着她。他哪里知道,原是自己太像少枔:槿园想起少枔,便不由得更加牵挂起松岑。

      因为她们心中有着同样的寄托。

      玉辂行到时,连与莒也有些等厌了。花川君一早去了真侬离宫行猎,过午才姗姗驾返。玉辂行至城门,花川君改乘敞轿,由輓士们抬着,忽进忽退地作几个鹁鹆旋,让伏地山呼的民人们匆匆看一眼御容。花川君自持矜贵,甚少抛头露面,这几个鹁鹆旋与其说是兴致所至的恩赏,倒不如说是蓄意而直白的炫耀。

      这是一位高傲的君主,头一低、眼一眄,鄙夷的仿佛不仅是南朝,还有整个尘世。

      每朝每代都有各自的性格:是时代的,也是君王本人的。完陵君治下的南夏与南朝一样矜持内敛。秀雅的宫城,有中洲风貌的殿阁,亦有南夏传统的花顶蓬楼,棋盘般井然排列,被青山翠谷轻轻环抱。而在完陵君死后,花川君以雷霆之势推翻他的一切,连建筑也被拆毁。只两年,北多摩的大宫城便已恢复了耽南时代浑朴粗糙的模样:回形红土殿舍,一层层密密叠高,宫城中央蓄一大池水,四角各竖起一座金塔。

      与莒微笑称赞:「如此格局,比从前是更开阔些。」

      花川君用南夏雅音说道:「这话倒有趣。二皇子上月刚来过,转眼才又盖了几间,与从前有什么不同的。」顿了顿,「衣食住行当然是先祖的最好,所以我们百伽人每一样都要继承。」

      通译官将这番话译给与莒。与莒点点头:「自然的。南夏与我封域既殊、风俗亦异,君上实在不必事事效法中洲。」

      花川君淡淡笑了笑,仍用雅音道:「先祖奋迹夏山,几百年间与中洲互有进退,湄水对侧也曾是百伽人的故土。安城院南渡之后,为了安置臣民,掠我城池,杀我子民,这笔帐,我将来找谁清算呢。」

      花川君原说得流利的中洲官话,如今却不肯再说。南夏雅音柔软沉顺,连调笑都风流宛转。花川君细细打量槿园,又侧头看一看与莒:「你这妃子还真是个美人。」

      通译官一愣,也只得如实译了。与莒讪笑着不言声,槿园微微一欠身:「君夫人就不是美人么。」

      花川君移回目光,饶有兴味地又看了槿园一会:「我尚未婚娶,哪来的什么夫人。」

      槿园眉一蹙,许久不再说话。与莒生怕她又提起松岑,连忙岔开话头:「君上不是要赐我们一席歌舞?」

      哦,歌舞。花川君仍面无表情地看着槿园。槿园仰起头,目光直挺挺迎上去,齿间徐徐迸出一丝冷笑。这一刻花川君猛然想起松岑。槿园与松岑形色各异,却都有一种刺眼的凛然与顽强。安波翁信舞柔软而节制,掸朱拉琴沉涩的声音有些像洛东的荒神琵琶。天色渐渐暗了,宫池四周劈劈啪啪地烧起红栗木,烟味与花香气一齐扑来。花川君从不饮酒,与莒便也不饮。又看过一支舞,不知花川君说了什么,侍从忽然叫停舞乐,将两头黑豹引入宫池。

      与莒向槿园笑道:「你来得巧,可以看到南夏的斗兽。将人与断食数日的猛兽同置场中,以血肉相搏,实在是很好看的。」

      槿园莫名想起佛陀舍身饲虎的故事,口里一下涌出血腥味。她低声问:「是什么人。」

      与莒骇笑:「自然是忤逆君上的人。」

      槿园心一紧,下意识地将手握在胸口。花川君弒君而立,忤逆他的人必定很多吧。南朝摇摇欲坠,而心怀等夷之志的南夏又何曾安定过。她低下头,熊熊火光之下,腕上的琉璃珠晖然有光。宁翀的目光将她温柔笼罩,她有所感知,却始终惴惴躲避。

      然而当槿园再抬头时,却分明看到松岑,用稻草束着长发,衣衫褴褛地站在围栏里。

      风起了,火光一下子亮起来。槿园用力眨了眨眼睛,泪水划过面颊,亮晶晶像极了那挂琉璃珠。宁翀并没有见过松岑——他甚至从未到过洛东——但槿园许多次叙述里,总有一种肝胆相照的情与义。槿园曾说自己与桂宫其实互为表里——

      「山高海阔,她只有她,我也只有我」。

      可是槿园明明也还有他啊。宁翀霍然站起身,手已按在刀柄上。槿园日夜牵挂的人命在旦夕,他如何坐视她痛苦流泪。

      何况那是桂宫,是金尊玉贵的中洲皇女。

      于是瞬息之间,宁翀纵身跃下宫池,一面挥刀劈杀豹子,一面奋力将松岑护在身后。槿园一瞬间几乎冲离坐席,下一刻又只能咽下凄呼勉强坐下。与莒淡淡斜了她一眼,嘴角勾着笑,手指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案头。花川君叫停鼓乐,面无表情地望着宁翀奋力搏杀,转头竟用中洲官话问与莒:「原是我准备这巡节目讨好二之宫,怎么二之宫偏偏要扫自己的兴?」

      「不敢的。」与莒毫不惊讶,双目低垂,姿态毕恭毕敬,「侍从无状,我替君上处置。」

      花川君纵声大笑:「如何处置。」

      与莒也陪着笑了笑,语气依旧很淡:「就地斩杀罢。」

      武士将宫池层层围住,长臂满弓,箭簇的寒光刺得槿园两眼发痛——好一个生死局,原来她与松岑都是诱饵,与莒真正想要除掉的却是宁翀。槿园心中雪亮,与莒多少龌龊勾当陡然在她眼前铺展开来:南朝腹背受敌、危在旦夕——或以计、或以利、或以武——无分手段,此时能够稳住南夏,便等同于把持到了南朝的半壁江山。而手握雄兵的宁家一味倒向四之宫,早就成了与莒谋权之路上最大的障碍。如今宁家主君连日卧病,两位长公子也已被与莒重金邀买,将来能力挽狂澜的只剩一个宁翀。

      像极了四之宫的宁翀。

      松岑必也发觉了这种相似。披发跣足的少女,身上流着血,踉踉跄跄扑向勾栏,挥着手嘶声呼喊:「阿姊,你也来了吗。我四哥哥他还——好不好?他好不好?」

      槿园泪流满面,口里说不出话,只是一味点头。她想象少枔驰骋山川的身影,金刀白马,率着千乘万骑,为脉脉春风所载,从越江缓缓推向湄水。松岑笑起来,目光春水一般柔软湿润。她们曾经多龃龉、多误解,亦曾因家族孽债中怀怨憎。然而存亡之际,为着同一个人,同一种心愿与信念,她们也可以相知相惜、互托生死。

      又是瞬息之间,槿园一把夺下与莒的佩刀,猛兽般扑过去,死死抵住花川君的咽喉,娇小的身躯仿佛蕴藏着开天辟地的能量。与莒大惊失色,满地武士齐刷刷转身,又将千百只箭簇对准槿园。花川君俊秀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这两个人,我只许妃子保一个。」

      槿园微微摆首:「那么,用我性命来换另一个。」

      花川君一侧头,与槿园四目相对:「不值得。」

      「两个奴人,杀死也就罢了。」与莒疾步上前,跪地请罪,「是我治家无方,谢氏亦当死。」语毕抓起弓箭,用力张满弦向宁翀射去。

      槿园脑中轰地一下,花川君却猛地向后一仰,趁机脱身而出。数丈之外松岑应声倒地——最后关头她用尽力气推开宁翀——一枚箭簇深深没入她的左肩。

      花川君几近狰狞,紧咬着牙,双眼红得滴出血来。他并不处置槿园,而是一步步直逼与莒:「桂宫可是你至亲手足!」

      与莒杀意已决,急忙要再补一箭,冷不防花川君劈手夺下弓箭,迎头重重打在他脸上。与莒一个趔趄,花川君早已跳下宫池将松岑抱在怀里。火光所照,松岑头颅后仰,面色如纸,一股血水沿着她低垂的手臂汩汩而下。花川君急声轻唤,桂宫,桂宫。

  • 作者有话要说:  二之宫知道槿园和宁翀的事,也知道宁翀跟过来,想借花川君的手干掉他。至于桂宫,纯粹因为花川君是个神经病。
    *** ***
    去年研究生毕业+找工作+从东岸搬到西岸,所以就坑了……现在上班不忙的时候抽空摸鱼。作为苦逼的室内/平面设计师,工作忙起来,这文怕是还得坑。大家好啊!
    接下来是剧情notes:
    写花川君「这是一位高傲的君主,头一低、眼一眄,鄙夷的仿佛不仅是南朝,还有整个尘世。」
    对比之前写桂宫「少枔无法向她说明世上亲论,她太敏感,太骄傲,对这世界也太不屑。」
    再加上剧透式插叙「多年后云央在真侬离宫的校场上见到听涯。风花簌簌。花川君正当盛年,鬓发却已斑白。『故夫人性格刚直,其实与我肖似。』他语意轻柔,眼中浮起泪光,『我爱慕故夫人之心,便始于此。』」
    真让人感动啊,这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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