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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澪标(6) ...

  •   清延有些意外:「时局阽危,请父亲入朝主政。」

      皇帝淡淡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时局阽危。」

      两人都不说话。良久清延道:「父亲毕竟还在其位。」

      皇帝冷笑:「禅代与你就是了。」

      清延又一阵语塞。这帝位他从前求之不得,用争,用夺,用算计,决不肯便宜旁人;而如今,天冠御座竟像一颗烫手山芋,骨碌碌滚到眼前,他却连碰也不敢一碰。晨起接到驿报,平惟良与少枔已在越江汇合,至此,天下兵马又重回平家手上。想起时光倥偬,隔去四年,一切仍在原点。

      父子两人周旋无果,清延起身告去,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问道:「如果四弟肯呢?」

      这原是清延自作聪明的一问,却几乎将皇帝全然否定。历史频繁轮回,皇帝的错误转眼便以天灾与兵燹印证。连日警耗既快又狠,恐惧迅速席卷整个南朝。时代的反扑如此凶恶,平家何辜,少枔何辜,竟要代受业果。

      皇帝并非毫无愧意;事已至此,他实在不愿连累少枔。「四儿曾说,心怀天下本来不需理由。」皇帝缓缓移开目光,「如今竟是这山河配不上他。」

      话说得很暧昧,各人有各人的解法。清延回去想了一夜,山河岌岌,宗室飘蓬,毋说少枔力有不逮,就算平寿慎在世,恐怕也回天无术。皇帝心中有愧,不忍将烂摊子一味甩给少枔。这亡国之君,便只好是清延或者皇帝自己了。

      但同一番话到了谢珩耳中居然又变了味道。皇帝此时表态,更像是对谢家政治生涯提前做出判决。谢珩找到清延,整个人又急又气,一头撞进门来:「这关节提什么四皇子,还嫌你我命太长吗!」

      清延埋头写字,眼皮也不曾一抬。谢珩冲上前,一把将笔夺去:「主上禅代之日,就是你我的死期了!」

      清延骇笑:「四弟手握重兵,杀谁不是易如反掌。这江山他若想坐,父亲现在就肯跪地称臣。我与他手足多年,知道他们平家人纲常至上,他必不会拥兵自立。」顿了顿,细细擦去案头墨迹,「你说父亲禅位与他,他此时也必不敢信。他是惊弓之鸟,洛东是他伤心之地,他在此九死一生,怎会再回来。」

      谢珩想了一会:「也怪你放了平枕流,后来又放了胥二公子。如今四皇子心无挂碍,如虎添翼,什么做不得。」

      清延反问:「不然相府以为他会做什么?」又道,「话我都说尽了,四弟不会回京,更不会自立。我曾辗转听他说起,力田为农、服贾为商、读书为仕、披甲为戎,心怀天下并不拘什么名头。所谓大忠忠于国,平家所奉,他恐怕从未忘记——便是个卒子,他也会一颗心一腔血一条命地守住这山河。」

      谢珩却还未完全释怀:「主上也不会清算吗?」

      「清算?那位『主上』巴不得禅代与我,何来清算。」清延心中五味杂陈,语气忽然略有软和,「父亲这个人格局有限,全部血气都在扳倒平家时用尽了,哪里还有余力清算我们。他不想做亡国之君,我更不想;而四弟早已对我们心灰意冷——这死局本就无解,相府又何必强作解人。」

      后来再想,这些道理如果早能明白,南朝何至于此!风雨飘摇,山河破碎,君臣皆在颓势中苦苦挣扎。禅代之事举措不定,迁都之议依然甚嚣尘上。

      其时少枔已与枕流重逢,不久胥燊与平惟良也先后赶到越江。

      天光薄明,满山枫栌连绵如山火。少枔金刀犀甲登临城台,台下刀剑如林,军士丛满,十数万人齐呼「宁为玉碎」,声撼寰宇,气吞山河。

      泪意涌来。少枔掩袖痛饮,奋力将酒碗摔向城壁——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秋风萧瑟,山音如泣,少枔面上一凉,恍知自己早已满脸泪水。地狱并不会消灭。地狱之门在此开启,未来他们将与命运殊死相争,以血肉,以精魂,历尽苦难,也终将回归于此。少枔引颈长望,落日衔山,鸟群缓缓飞过山林。这些南来的白鸟,一定也曾飞掠洛东,目睹不尽的繁华与流靡。钟鼓喧空,金翠耀日,绮绫飘香,光花满路。那美丽的都城,是他忧思所寄;他生长于斯,萌情于斯,建业于斯——却再也回不去了。

      但他可以忘记。

      或许,南陆漫浩的山河才是他的归宿,到处青山皆可埋骨,他日魂魄留连,看见故土犹在,仍会拼尽全力守护曾经的子民。是他的子民啊。那样多鲜活的生命,世代在此居息。他虽命运多舛,随着政治分合消长起落,却从不曾忘记江山万民,这江山万民也从不曾离他而去。

      他已是南朝无冕的君王。

      少枔走下城台。一声鹤唳在夕光中倏忽而起。三军肃列,旌旗卷动,各军将领奉上符籍——这支队伍装备精良、军容壮盛。他们中间,许多人曾与少枔并肩克敌,许多人,曾在不久前随平家北伐,一往无前,荡涤北境——

      他们是南朝最后的栋梁与希望。

      然而时光对少枔并无宽待。北朝盛极一时,这样的精兵实在数不胜数。赤狄退兵之后,宜明院一面厉兵秣马,一面与久鹿王结成云台之盟:北朝赠以万金,赤狄三部去兵节饷,南北一旦开战,不得趁机犯境。

      北朝与赤狄连年征战,两军装备日趋相似。赤狄擅马战,宜明院便也在丰中六郡遍设马场,育出駃騠、騊駼等良驹。北军以矛枪取代刀剑,骑兵腰间佩八菱棍,披甲持槊,弓骑兵则身背弓囊与箭囊,反手即可抽出。如今马槊骑射已是北军所长,天熙革新后,宜明院又在军中装备火器。

      「我曾在章夷见过北军的火器。」少枔翻开画谱,将某一页指给胥燊,「其中又有一种八眼手铳,可以连发,威力远甚于弓矢。回京后我命军器司试造一百管,刚发派下去,就出了平家的事情。」

      胥燊随手翻着画谱,猛然听见平家两字,恨意冲顶,越发无心细看。少枔默声望一望他,一把夺回画谱:「我知道你有心事。」顿了顿又说,「若还是同一番话,就不必开口了。」

      胥燊毫不退缩,一字字如金石掷地:「臣代天下民生请殿下正位。」

      少枔苦笑:「这是你自己的念头,何必搬出天下民生来。子炤啊子炤,你有时也真狭隘,并不是我不当这个皇帝,天下民生我们就不顾了。与君争权,谓之奸臣;与父争权,谓之逆子。我不愿回京争权,当什么奸臣逆子,可这山河,我却要舍命守住。宜明院随时都会南侵。我们时日无多,兵还要征,马还要买。以后不要作这些苦想了。」

      「我也只再问一句,」胥燊面无表情,「殿下以后,还受不受洛东节制?」

      少枔一时愣住。胥燊冷笑道:「你不听命于洛东,便是乱臣,便是贼子;你若听命于洛东,明知他们要你送死,你也去么!」

      少枔轻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胥燊眼中竟有泪意:「你是什么人,踬踣多时,何曾放下过忠孝节义。倘如主上蒙尘,你必第一个回京匡扶。这世道欠你太多,你却不肯稍有亏待。」说到气竭,用力抹一把脸,「我一腔话都说尽,也都是替你不甘罢了!」

      少枔口里喃喃念几遍忠孝节义,忽然身体一晃,泪水便夺眶而出。他原就苦冷至极,被这句话猛地一暖,方知自己一颗心早已凉透了。人性嚣薄至此,情味到底也是无味。少枔轻轻背去脸,将身上那只烈焰鬼面的香荷包握在掌心。枕流的气息平缓温静,像午后的日光将他温柔笼罩。他抬起头,枕流刚好滤了茶送进来。这一刹赫赫秋光盛到极处。那样好的女子,粉面檀唇,妙目盈盈,行止徐缓庄重——

      少枔有些眩晕。

      这是他们最为贪爱的时光。久别重逢的小爱人,恨不得将对方化入骨肉。不知何时,胥燊已经悄然离去。窗牖微启。鬓发光净的老妇人正在院中清洗竹箅里的菊、蓼花与柊花。檐铃,流水,细碎的鸟鸣。行馆的红叶艳丽而寂寞。枕流折取一枝放在案头。

      「很好的。」少枔含笑望着她——她的一切都是很好的。

      枕流亦笑:「民人送来一篮秋鳢,我要亲自烹鱼。」

      少枔摇摇头:「你哪里会烹鱼。」

      「我哪里不会烹鱼。」枕流笑嘻嘻伸手打过去,「蜜酒蒸之,去肠肚不可去鳞,鳞皮蒸熟再去,免失其味。加清酱、砂仁、米粕、花椒、白葱——要用京白葱,肥腻易切丝。」少枔只趁势将她两手握住。枕流笑道,「那么,还可以用花椒、砂仁、清酱、蜜酒入味,两面沾匀,上火炙熟。炭火要选七分枣木,两分松木,一分桧木,取下来蘸梅酢与醴汁吃。」

      少枔还是摇头:「羁中所食不必太繁琐。我见民人烹鱼,不过是去鳞洗净、大火断生,加葱姜豉酱清油,味道也极好。」又怕枕流听了难过,便牵着她问,「我们一起去试一试罢。」

      枕流恬然称好。两人便一起刀俎庖厨地烹鱼。食鱼要饮酒,将院中红叶扫拢生火,甜酒倒入竹节,再隔水用陶釜架在火上。

      高足折敷里放着两条骨骼栩栩的秋鳢,另有新藕、蟹羹、豆饭,佐食的鲸醢与青梅酢。

      枕流一口气饮到半醉:「山中暖酒烧红叶。我们久居洛东自诩风雅,其实雅事如访胜、观花、赌酒、烹调佳味,还是在山野间最好。」

      少枔搛一筷秋鳢喂给她:「我以为,还是与意中人一起最好。」

      枕流缬眼流视,轻轻一咬箸尖:「熙卿是我意中人。」

      少枔呆看了一会枕流,眼中一花,不觉滚下泪来。枕流皓齿明眸绮年玉貌,眼一眄、唇一动,便叫他万念纷驰。真好啊,那些耳鬓厮磨的岁月何曾远去。他深感苍天厚待——她仍旧活泼生动,自己满腹爱意仍可安放。

      ——他又想起她的断发,如今她长发披垂,忙碌时会挽成硕大的髻,用檀纸包裹。他笑说太蹇促,恐怕辜负了她的头发,这样美丽的长发,是要用鲛珠凤羽来簪戴的。枕流亦笑,那么我的鲛珠呢,我的凤羽呢?

      总有一天我都给你。他心里想过几遍,却不敢开口许诺。他们流零于此,不知还有多少来日。

      枕流更醉,将脸沉沉埋进他怀里。少枔只觉人世清安如此珍贵,并非来自麻木,而是所剩无多的爱惜。他抱起枕流,反复摩挲她纤长白腻的脖颈,轻吻她微蹙的眉心。枕流双唇微启,目光在他脸上一聚又一散,他头昏血涌,匆匆拥着她走回行馆。

      他们彻夜欢好,于恍惚之间坦然相藉,诗书乐律信口拈来。时光犹有恩赐,在生涯至为重要的时刻,他们可以无所顾忌。枕流肌骨婉然,典丽如玉人,乌发委在肩头,一扭颈便从枕上直滑而去。她身躯滚烫,口齿缠绵。熙卿。熙卿。

      但少枔未有流连。

      ——大厦倾颓,一木难支,他怎可流连。

      薄明的微光中,枕流起身侍奉少枔梳洗。丁子柏兰冲淡平和,温热的布巾覆上面颊,茶含在口里,有栀子的余味。少枔推开门,红叶和光同入,某一片轻轻挂在他高峨的冠缨上。枕流替他拂去,两人在晨露未晞的屋檐下安然亲吻,缓缓走过行馆漫长的渡廊。天光渐明,庭中白沙耀人眼目。

      少枔望一望枕流,忽然充满力量:越江百姓捐饷巨万,麾下部曲也渐渐有了眉目。山河子民厚待于他,何曾忍心让他做这根孤木。少枔驰马出城。河滩上新征的芣越人衣衫褴褛、形容疲塌、枯瘦凶狠,实在难以称之为兵。胥燊很恼火,劈头盖脸大骂简点使:「三分人,七分鬼,你几个月的功夫便是要逼殿下练这些毛坯吗!」

      「虽是毛坯,」少枔按住胥燊,笑道,「二公子什么兵练不得。」

      胥燊狠狠一咬牙:「罢了!先练胆气,次练手足耳目,再练伍法营阵,就算是块石头,我也替殿下琢出来。」

      少枔点点头:「子炤不可嫌弃他们是芣人,衣甲弓弩务需最好,将来军马与火器也要增配。芣人擅攀跃,出入山林如履平地,以后若在曳门开城,扼险而守,这些芣人或堪大用。」又说,「归养父母,赐地蠲赋,家中有兄弟者同征入伍,每人领双饷。芣人也重血缘,这样他们方能齐心协力,友爱彼此。」

      胥燊颔首记下。少枔将简点使叫到面前:「我与二公子向大人赔罪。」

      简点使稽首道:「殿下言重。征兵多有难处,请殿□□恤。」

      当然是体恤的。回城之后,少枔不免又告诫一遍:「莽莽乱世,向背难测。子炤还是不要结怨于人。」

      两人缓辔骈行,高冠峨带,银鞍白马,在越江百姓眼里可敬且可畏;而当少枔不遗余力凿山开渠、集业兴学时,民人眼中甚至有了一丝可亲。山蛮之地的越江渐渐繁华起来,少枔部曲丰盛,接连在曳门、岐、伽倻与上牟筑城屯兵。沅南格局既立,少枔的势力迅速扩张至湄水。君权衰落,天下两分。四皇子民望之高,连锦原宁家也开始举棋不定。迁都的传言愈演愈烈,谢家已派人在镰谷葺宅垦地——

      「镰谷离南夏太近,」相隔两地,宁翀与胥燊议论的却是同一件事,「恐怕主上会在锦原迁界清野①。」

  •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迁界清野:边界内推,设置无人缓冲区。无准备、强制搬迁的恶果包括途中极高的死伤率,暴乱,以及难以复苏的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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