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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暄(1) ...

  •   失去平家的南朝始终未能从创痛中复苏——庙堂瘫痪,军制涣散,洛东与地方开出若干缺口。皇帝独自坐在紫极殿上,空寂彻骨,有如噩梦。

      清延还在莺川;平家覆亡次日,绫在端明北殿见到五皇子清久。

      清久很疲惫,当头便说:「我何尝不想阻止父亲。」

      绫点点头:「这是主上心愿,却不是社稷福祉。」

      清久问:「中宫被关在绮绫殿,还有大相国——这些事,四哥哥知道了没有?」

      绫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主上昨夜就派人去菀州传信,四之宫多半已经回程了。」

      清久轻轻叹口气:「四哥哥的生涯,恐怕已经在此折断了。他若早几日回来,或许父亲还不至于把事情做绝。而我又情愿他置身事外,不要来蹚这趟浑水。」

      绫发出一声苦笑:「都迟了。」

      清久凄然望一望她:「中宫如我生母,四哥哥如我胞兄,我怎能不心痛。」抹一把泪,「事已至此,各自有各自的不得已。人生多的是无常与无奈,你也别太难过。」

      绫连忙岔开话题:「我一早去过六条,平家的事所幸没有牵连到贞明亲王。」

      清久神情一振:「那你也见到——」

      「见到了。王女问殿下好。」

      清久收起欢喜:「我们至此都是劫外人,以后必不会太坎坷。阿绫,你跟着大哥哥这么多年,该到的总算也熬到了。」

      绫想起那夜清延说过的话,只是默声笑笑。清久又说:「听说父亲要迎母亲回来。我鲜少见到母亲,有时候看见中宫给四哥哥剥胡桃,很羡慕这般母慈子孝。」

      绫听罢又静静坐了一会。清久送她出去,摘下衣桁上的披风递给她:「天还凉。」

      绫依依谢过:「等风头过去,殿下还是多去河原院看看王女。」

      清久目光低垂:「会的。她一定知道我也想念她。」

      这些风花雪月在连绵的杀戮中虽显得有些突兀,却依旧是很美的。绫亲眼看见世间种种萌生的爱意,恍然觉得生涯充满温暖。她走回紫极殿。空旷的宫道,春光迟来,洒满长长一脉檀牆。内里从未如此寂寥,寂寥得近乎透明,彷彿一声叹息,就能从人间消去。

      然而她又因此感到恐惧。有太多未知。命运的力量不可抗拒。她想起清久的那句,人生多的是无常与无奈,很深刻,但由十六岁的人说出来,似乎也就没那么深刻了。紫极殿外面开着一树棠梨,香气散澹,花团摩挲的声音很温柔。绫忽然想要折一枝插瓶,她踮起脚,吃力地捉住最低的那一枝。

      背后响起整齐的刀甲声。她一个恍惚,手一松,花枝又轻轻弹回去。近卫府例行换防,金刀犀甲在丰沛的日光下格外刺目。绫犹豫片刻,还是上前见礼:「元大人。」

      对方回礼:「典侍。」

      此外不过是例行寒暄。绫抬起头,近卫少将元度意态温和:「大宫今天就到吧?」

      她红着脸点点头:「奉旨。」

      元度也不再问:「世事多变,这几日典侍小心些。」

      两人多年前就相识,往来却始终有限。元度去后,绫恍然想起七年前初见他时,自己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总是想在学问上驳倒他。那时元度也年轻,名满洛东,被平家奉为上客。他们赌书斗诗,绫几次落败气得要哭,连文绛也悄悄派人递话给元度:阿绫还小,少尹不妨让一让她。

      然而元度没有。他年少轻狂,太自信也太得意,甚至在平寿慎面前也直言相抗毫不避让。于是他的机遇到此为止。军府与弹正台一夜之间撤回启请录用他的奏书,他被迫离京,继而是踬踣不断的漫长岁月,从郡下小吏一步步又回到洛东,冷暖看尽,稜角磨光,整个人沉默,宽忍,清臞,高拔,站在那里让绫觉得很陌生。

      近卫少将的官职实在太低,每日枯燥的巡防无疑也辜负了他满腹才学。绫不觉想,如今庙堂凋敝,皇帝会不会重用元度。如果清延被立为东宫——这个念头在她心头陡然炸开——如果清延被立为东宫,元度应该是绝好的臂膀。

      平家的消亡在庙堂上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人们对察举徵辟寄予厚望,门阀政治积弊已久,冗乱的官制亟须改革,否则朝廷必被拖入深渊。

      天下士子骤然兴奋起来。从前平家霸占朝堂,平家子侄遍布朝野,许多人不屑逢迎平家,终生甘为草民。任上官吏鲜受监管,无有威胁,终日鱼肉乡里,不肯作为。然而即便有人想要改变现状,也不得不屈从平家的规则:行贿,买官,统试,外放——可若到了这一步,又有几人不被铜臭熏染?初心不再,世上又多一个同流合污之辈罢了。

      正如元度后来说起,以「利民」为由行贿捐纳的,不是太无耻,就是太天真。而后者又毁弃了多少可塑之才——简直可恶至极。

      申苏就是这样,天真得可恶。

      抛家弃子,从南至北,怀揣全部积蓄只为在治部捐一个小吏,以期将来谋福于民,申苏不过是南陆成千上万走投无路的士人之一。他历尽舟车来到洛东,乘最小的蓬竿,住最陋的客店,十五年染绩所得的三十枚金锞子分毫未动,小心翼翼地藏在衣带里,准备亲手献给平寿慎。

      申苏在东八条外等了三天三夜,连平家朝臣的影子也不曾见到。

      第四日清晨,一个书画贩子忽然跑来兜售一幅牡丹狮子图,开口便索五百金。申苏觉得很荒谬,三言两语打发了来人。不想当夜登门拜谒平相国,同来的三四个人都怀抱字画。申苏惊讶地看到那幅牡丹狮子图,困惑之际却早已被平寿慎丢出门外。他挣扎起身,猛然想起书画贩子面红耳赤的那一句——

      申公子,不做些功课你来什么洛东!

      毕竟还是道行太浅啊。申苏苦笑,拍拍身上浮土,抬头望一望碧沉沉的夜空。一人一马从他身旁快速驰过,转眼又折回来。马背上的年轻人眉目清俊,行色匆匆:「这位大人可还好罢?」

      「好。自然好的。多谢垂问。」申苏抱拳向上,「公子尊姓?」

      「你不必问。」年轻人折起马鞭俯身轻道,「平家这样狂愎,必不长久。」

      多日之后申苏才知道这年轻人原是清延,那夜正要南下莺川与北上勤王的钟州军汇合。他当时听了这话,只觉痛快。平家自视太高,非平家血脉者「概不足为人」。申苏想,总要有个契机,一举掀翻这些所谓的世家大族才好。平家亡了,他激动万分。

      岂知平家之后,又有谢家。循环往复,无有终结。

      平寿慎的死昭示一个时代的终结,而谢瑗的盛仪回归则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又是春日午后,春光骀荡,昼景清和,朱雀门前流光溢彩,谢瑷身着卯花、辰砂与梅匂三重衣翩然下降,便化为千万观者一句惊叹——

      芳华晔晔,疑非世人。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回来,除了皇帝;就好像,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永远顺从平家,除了谢瑗。

      朱雀大街中央的御路之上,清延策马前行,整齐宽大的螭云纹砖板随着马蹄声蒙起细细一层水雾。朱雀门内,皇帝揽一揽清久,疾步上前扶起谢瑗。

      「瑗瑗。」

      谢瑗臻首娥眉,不见一丝老态:「妾在此。」

      十四年了。皇帝压住千言万语,只是望着她轻轻点点头:「回来就好。」

      这一刻时空交错,思绪回到当年,诸般往事让皇帝一瞬间甚至错觉,诛杀平家,似乎也是值得的。

      绫默声跟在皇帝身后。谢瑗眉目如画,服采鲜明,一颦一笑都与这过于盛大的仪仗一样,陌生得有些刺目。绫望一望清久,清久远远站在一旁,垂着头,拘束且忐忑。她不觉轻轻叹口气——清久幼年时,谢瑗被迫出居钟州,此后十四年间,母子二人未曾再见。清久一直养在文绛膝下,视文绛如生母,与四皇子少枔情谊最深,而与谢瑗,还有同父同母的长兄清延,则始终感情疏薄。

      但清延却曾与谢瑗相依相依为命;皇帝正位后,谢瑗立即带他上京投奔。他们见到皇帝,也见到当时已是中宫的文绛。文绛请他们来到陵阳殿——这原本是皇帝留给谢瑗的殿舍——金浆玉馔之后命令他们,回钟州去。

      他们没有走。直到——直到三年后,谢瑗不得不狼狈离京,从所有人的生涯中退出。

      那一年清延六岁。绫与他同庚,刚被在上京述职的叔父送进内里。

      最黑暗的岁月。朝上剑拔弩张,内里层流暗涌。密集的死亡。平静。密集的死亡。

      离散。

      随后又是平静。

      绫二十岁,内里的繁华与凋敝早已看尽。她目睹楮姬与三皇子中毒死去,谢瑗指控文绛,局面却被平家一举反转。女人间的角力格外微妙也格外血腥。惠正嫔临阵倒戈;羽贺夫人执意报恩、宁死维护谢瑗。

      这是一场噩梦。不,这只是噩梦的开端。

      六皇子夭折。羽贺夫人九死一生,枯藁,静默,像一截烧过的朽木。

      世事流转。

      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回来的,如今又改头换面地回来了。

      谢瑗挽起清延,满头珠翠发出梦幻般的声音:「大宫怕都忘了我。」

      清延微笑:「怎么会呢。」

      「时光漫浩啊。」谢瑗的目光缓缓扫过清久,「怎么不会呢。」

      清久眼里满是生疏,谢瑗拥抱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五之宫长得这样高。」

      清久两眼低垂,任由母亲牵住双手。谢瑗看一看皇帝:「主上当年也是很腼腆的。」

      皇帝一怔,并没有说下去。谢瑗的样貌很陌生,又似乎格外熟悉。皇帝莫名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文绛时的情景。

      十四岁的文绛,站在陵阳殿漫天飘飞的红叶中,轻移柏扇,丰颐妙目呼之欲出。

      即便一直痛恨平家,皇帝却始终认可文绛的智慧与美貌。抛开谢瑗——两人之间唯一不可调解的矛盾,文绛简直近乎完美。她敦厚,圆熟,敏锐,果决,进退有度,分寸不失;她是优秀的女儿,仁慈的母亲,完美的中宫。

      但她却不是皇帝心中的妻子。

      那个位置,皇帝始终留给谢瑗。

      除了骄儿騃女一点真心,也为报答谢瑗与谢家当年待他的恩与义。

      正如皇帝后来向绫坦白:「若没有谢家,我多半早已是街头饿殍,尸骨无存。」

      苟富贵,无相忘。

      南朝命运坎坷,每一次政权更迭,都好像一场劫难。

      皇帝也曾饥寒交迫,像一只餐风食露的秋蝉,四处奔走,告贷无门,披着霉变的蓑衣,在南陆湿冷的冬天里踽踽独行。

      身为先帝最小的皇子,资质平庸,生母微贱,先帝死后诸子夺嫡,他有心一争,却只能沦为牺牲品,第一个被削去品秩,逐出洛东。

      谢瑗最先在街角发现他,不由分说将他带回家里。钟州令的宅院腐朽潮湿,隔去一扇纸窗,谢珩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奇货可居。

      皇帝明白个中意味,却佯装不知:谢家想要进京,急需一个政治筹码;而他则要生存。

      后来的事情乏善可陈。他留在钟州,与谢瑗朝夕相对,种种情愫张狂生长。某一日他们漏夜出奔,以水为酒以天地为父母,在江海之畔私定终身。

      其时洛东早已尘埃落定。继位的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他。一道将他削为臣籍的御旨彻底榨干了他的剩余价值。谢家上下顿时泄了气,对他的态度一下子全冷下来。只有谢瑗不顾一切回护他,决然与他私奔。他们被谢珩捉回去,关在圊房里不给水米。谢瑗破腕求死,蜷在墙角奄奄一息。那一日谢珩扯落铁锁,黑着脸将他带到性命垂危的谢瑗面前。

      「你答应我,好好爱顾小妹。生生死死,永不相负。」

      生生死死,永不相负。可后来,到底还是辜负了。

      洛东的局势瞬息万变。又一道御旨改变了皇帝的命运,成就他,也毁弃他。刚继位的新帝乖张而暴虐,与平家频生龃龉。平寿慎无意中得知皇帝的下落,找到先帝遗诏,矫诏废帝,而后浩浩荡荡迎皇帝北上进京

      这是钟州令离希望最近也最远的时刻。谢家上下欢天喜地,将谢瑗妆扮一新,准备送往洛东。然而就在此时,中宫宣下——不是谢瑗,也不是任何他们认识的女子。文绛的名字很陌生,却载负着万千荣宠。她是平寿慎最得意的孙女,也是皇帝要为继位缴清的第一笔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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