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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平寿慎头颅落地的那一剎,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刚开始。

      长夜无涯,空气沉得化不开。紫极殿的琉璃鸱吻滑下一滴雨水。东八条杀声突起。一朵荼蘼在黑暗里徐徐绽放。

      这一春,实在来得太迟。

      绫典侍在殿舍间疾行,死亡的阴霾疯狂蔓延,手中玉牌冰凉透骨,却被握得更冷。她脚下停了停,抬头看见一小方沉沉欲坠的天空,在宫阁之上,在京极之顶,乌黑的,一撒星子淡得几乎看不见。

      紫极殿辽阔而深幽。绫典侍走上长阶,四下霍然刺出刀来。她一避,惶然奉上玉牌。刀光移去。微风波动檐铃,扑面而来是棠梨蔷薇海棠锦梨琉璃玉蓟——

      门缓缓打开。

      绫典侍走进去。一切如故。

      皇帝跪地写经,忽然丢下笔抬头看向她。「典侍。」皇帝焦急拉她双手,「怎样?」

      绫典侍心一弛,眼泪却涌上来。

      皇帝眼中也有泪光:「事成与否,我都已是罪人。」

      「大宫奉旨去了莺川。五之宫——臣无法说服五之宫离京。」

      皇帝的叹息似有若无。

      舍利弗,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裓,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

      润笔又写: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绫典侍抬袖沾沾眼角:「必须——必须如此吗?」

      烛火忽明忽暗,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两人都看得目昏。

      皇帝没有回答,舒一舒袍袖,摇摇站起身。绫典侍忙扶住他:「主上小心。」

      皇帝的目光浑浊湿润。两人默声登上八重塔。宝塔凌云,如此便可俯观整个京极:清河,桃园,六条河原院,梅山,崇光门,朱雀大街,内里,棋盘般布局规整。

      东八条灯火如昼,砍杀声绵延不绝。

      「阿绫。」皇帝忽然唤她名字,「平家一定没有想到。」顿一顿,然后颤颤地干笑两声,「从前我也想不到竟会有今天。」

      是,怎会有人想到呢。这天下一直是平家天下,连皇帝也曾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只傀儡,不知晦朔地虚掷光阴。

      绫避开目光。就在昨夜,平家北伐归来,清凉殿大宴群臣,平家威仪之下,皇帝与中宫文绛依旧相敬如宾。
      「那么中宫呢?」她忍不住问,「四之宫呢?」

      皇帝握住栏杆的手一弛,又一紧,良久只道:「大宫与五之宫平安就好了。」

      大宫。绫心一颤,想起昨夜送别清延,山野空寂,惨白月轮皎皎无言。他们匆匆作别,绫只觉他这一去,她半条性命也去了。清延镇定决绝,毫不回顾。绫想起他的心愿,这原本也是她的心愿。

      「来去平安。」

      清延翻身上马,成竹在胸:「当然。我还要回来娶你呢。」

      好一场豪赌。皇帝,大宫清延,还有钟州令谢珩,这三人,只有这三人,却要一搏落在平家手中八十余年的江山。绫既是局中子,又是事外人。她常常感到无力,亦有心痛。

      这场宫变将她撕裂。皇帝信任她礼遇她,而平家同样待她有恩。中宫文绛高华庄重,细长柔软的手指,偶尔也为她掠掠鬓发整整衣裙。

      主上,中宫,清延,五之宫,这内里只有他们会称她名字——

      他们原该都好的。

      为什么春日妃子会回来?为什么——这个名叫谢瑗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毁掉了所有人的安宁。

      绫见过皇帝珍藏的那枚同心结。很小。两束发丝皆已干枯。她没有多问,中宫文绛也没有多问。她看到中宫眼中淡薄的泪光,便知道那一定是谢瑗的东西。

      在文绛面前,皇帝十年如一日般顺从冷淡。他们极少争吵,偶然文绛提起「那个人」,皇帝却都惶然避让。他很怯懦,从不争取什么。两人最后一次争吵时,文绛说,你至今还想接她回来,是不是。

      皇帝依旧默然。

      文绛似笑非笑:「那么,你就接她回来。」

      轻轻一句挑衅,连绫都知道皇帝并不敢。皇帝什么都不敢。身为一国之君,朝政受平家掣肘,生活被文绛摆布——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安静怯懦的人,一夕之间,血洗平家。

      时光回到昨夜,平家北伐回京。清凉殿鼓乐连绵,耄耋之年的平寿慎醉醺醺攀住皇帝:「主上,有我平家一日,北岸便不敢南渡;有我平家一日,便可保淮沅周全——也保主上周全。」

      皇帝缓缓抬起头。眼里一痕厉色倏然而逝,像垂死之人最后的一丝精光。

      夜樱静静崩散,浑白的酒浆就要溢出来。是。皇帝无声地笑了笑,你保我周全——可谁又来保你平家周全?

      东八条火光冲天,滚滚浓烟吞噬薄明。

      「我年少时,曾经许诺给瑗瑗,」皇帝用力推开格子窗,窗外山河剎静、花叶闃然,「这江山是我的,便也是她的。这些年我辜负她,生涯潦倒,在她眼里却始终是个英雄。正如她从前对我说,嫁给我,从不为身份名位——我当时确实也没有身份名位。这大概便是结发夫妻的恩与义罢。欠她许多年,总算也能还清了。」

      绫想起文绛,无言以对。

      夜尽了。司宫台按时报更一如往昔——

      风雨如晦,朝野满盈。平旦。寅时。

      脚步声自塔底盘旋而上:「平家败亡,一门五百四十七人上至朝臣下至仆众,几无活口。」

      皇帝蓦然转身。

      钟州令谢珩气息未平,眉梢唇角俱是狂喜。

      祯平十七年三月,连后世史书都为之变色。京与骊安的杀戮旷日弥久,东八条与爱染明王院尸骨如山,多日无人殓葬。平家嫡支五十七人,只有侍从中将平惟良流亡南夏,余者男子枭首,女族自戕,小儿籍没为奴。

      南朝命运从此一望即知。十年之间,这片土地历尽磨难,政权流离,王室凋败,民人死散,文化根绝。

      「平家尤可抗之,何不抗之?」北朝梅山院年少时曾问父亲。

      「平家纲常至上,未必尊君,却一定忠君;未必忠君,却一定忠国。当年时局复杂,除南北相峙,南夏、乙余、乌辛,无不见利于鹬蚌之争。」清河院耐心训告幼子,「启彦,你需记得,权臣亦能臣,应在你股掌之中,不至绝处,不可杀绝。南朝下场可以为鉴:高台院谋杀权臣,慑于时敌,又不得不归于权臣。其余的,不过是他一念之差。为了一个女子的一念之差。」

      一念之差。也没有错。几乎,真的只在这一念之差。

      时光回到祯平十七年的这个春日。平家覆亡,春日妃子谢瑗返京,南朝的最后十年由兹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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