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木瓜篇》薛覠蔷

5、四·错舞伊洲

　　如果说结识公子徙只是偶然，那么爱上这个钦慕已久的男人注定要耗尽我此生所积蓄的福禄。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毕竟从小到大，除了高高在上的父亲还有为人师表的沈拓之，还没有哪个男人像公子徙那般对我好。我想明白了，只要能够与他相伴，哪怕搭上整个宜阳公主府的性命，我都可以不顾。

　　公子徙在府中化名孟兮，身份是公主宠信的乐师。我怕他身份暴露，还特意找人做了一块精巧的银质面具送给他，让他遮上半张脸。除了为我卖命的几个心腹之外，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容。就这样，他常常随我左右，形影不离。府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我与他的暧昧关系。虽然个别的人会因此感到妒忌，但毕竟碍于我的强权，也没人敢说什么。一时之间，一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竟然开始对孟兮大献殷勤，妄想跟着鸡犬升天。而公子徙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优待，却只是淡淡一笑置之，丝毫不为心动。

　　他永远保持着那种风度，为人淡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这也是为什么我从初遇开始，便早已倾心于他，矢志不渝。

　　偶尔，沈拓之见到我与他在一起，会私底下不太开心。只不过他从不愿意当着孟兮的面提意见或者表露出不悦的神色，只是偶尔在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见缝插针的说上几句——尽管他也明白，他是阻止不了我的。朝堂上我已经有了稳固的势力，保证我可以屹立不倒。而放眼望去，整个宜阳公主府，我更是用强势的手腕一手遮天，没有人再干忤逆我的意思。

　　我也明白，其实我这双手，早就不干净了。

　　只是我总是喜欢骗自己说，我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可以和心爱的人过安生日子。也只有和公子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幻想自己依旧是当初那个少不更事、天真无暇的孩子。至少我的灵魂还是干净的。

　　公主府的后花园中，原先有一块僻静的空地，曲径通幽，假山环绕，别有洞天。据父亲说，元皇后卫氏昔日常常在此处作伊洲舞，衣袂飘飘，宛若仙子下凡。后来父亲登基之后，思念皇后，便命能工巧匠在假山那一块重新规划，并且依照地势建了又一座小规模的殿阁，便于饮宴。因为殿阁周围重新栽种了许多红豆树，故而取名望思台——这也是为何宜阳公主府先前得了个望思归来台的别名。只是这个地方毕竟太过偏僻，我以前并不喜欢在这里设宴。但说来奇怪，自从公子徙来了公主府以后，此处竟然成了我最长呆的地方——我讨厌和他相处的时候，周围有那么多的人左右随侍，看的我太不自在了。我总是喜欢挑晴朗的夜晚，命人在殿阁中悬挂夜明珠照明，然后支开众人，与公子徙二人独处——公子徙也就无需再戴着面具示人了。只有那个时候，我才会去贪恋世间数不尽的滚滚红尘。

　　他善弹琴曲，我善舞长袖。

　　他说，我作的舞丝毫不比秦王宫中最优秀的舞姬要逊色，甚至可以与故去的元皇后有的一比。我暗自欣喜，意识到自己多年的舞蹈练习并没有付诸东流，便练习的愈发勤快。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我就是这样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少女情怀，在望思台上为他翩翩作舞。千金一匹的鲛绡被我拿来挂在殿阁中做了帘子，层层叠叠，随风而摆，隔开了外边纷扰的一切。徐徐晚风下，我的衣袂也与纱帘一道肆意的飘舞着，玲珑绰约，令人眼花缭乱。

　　我跳的那段舞，他唤作“伊洲”——恰恰是昔日元皇后最出名的一段舞蹈。

　　有时月华如昼，透过纱帘细密的横纹倾洒高台。柔和的月色衬着清丽的夜明珠光，仿佛在地上铺满了银色的细沙。远远望去，整个望思台恍若海上仙岛一般，尽饰繁华。有时长夜幽静，唯余琴声宛转，一曲三叠，时而悠扬飒飒，时而荡气回肠。而一旁作舞的我，也和着琴声的拍子，优雅的旋转。若累了，我便随性的坐下，与他饮酒、谈笑，或者索性倒在他的怀中......

　　日子，过得太快，三年的时间宛如纤尘一般悄悄飘落在我手心中，却又匆匆从我的指缝之间溜走。但与公子徙相伴的每一日，我都过得无比的快乐——那种感觉，是我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就连做梦，我都是在笑着的。我开始贪图享乐，不愿意花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去料理我门下的宾客与诺大的田庄与产业。甚至在沈拓之上门与我商议事情的时候，我极尽敷衍的去应付他了事。我只想花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公子徙——那个我自小梦寐以求的恋人。

　　终于有一日，沈拓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无可忍，旋即拂袖而去。

　　我以为他只是一时生气，等他气消了便会好的。只是没想到，很快事情便出了变数。

　　转眼间，父亲大寿将近。往年他都只是在宫中举办家宴。只是今年宫中卫良人为父亲添了位皇子，故而父亲十分高兴，打算在宫中大宴群臣、贵戚。我作为他的长女，自然需要帮忙张罗。尽管千万个不愿意，我还是花了好多时间与欧阳夫人还有她特意派过来的贴身内侍李言——就是那个从自小跟在她身旁的老宦官打交道。欧阳夫人碍于是内命妇的身份，不方便出宫，每次有事传话都是派遣了李言过来的。李言曾在秦王宫当差过，侍奉过秦穆王的宋夫人与郑夫人，公子徙自然也认得他。我担心他会认出公子徙，于是此人每次到访我都会事先叫公子徙回避一旁。

　　只是，再谨慎的人，都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一子错落，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那日白天，欧阳夫人并没有派人过来。我照例料理完了公主府的事宜，便与公子徙一同去望思台宴饮作乐。天色已晚，附上的家丁开始懈怠，等李言突然说有急事造访的时候，附上的家丁根本来不及通知还在望思台饮酒抚琴的公子徙去藏起来，只能硬着头皮将李言带到了望思台。

　　当李言出现在我与公子徙面前的时候，我的伊洲舞还未跳完。慌忙之下，我乱了步伐。只是更令我恐惧的是彼时公子徙恰好并未戴面具。尽管夜光昏暗，相隔重帘，我还是看到了那个李言惊愕的神情。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无尽的恐惧就像菌丝一般在我的脑海肆意生长，仿佛要将我吞噬一般。

　　我有些无措的找个理由，迅速将公子徙支开了，并暗示他躲几天。但我明白，来不及了。

　　一切，都太迟了。

　　我忘了李言与我商议了些什么，只是叫我的心腹侍女替我去操办，其余的我一概不想去理会。我素来与欧阳夫人不和，李言回去，指不定要说些什。若是再被欧阳夫人到父亲那里添油加醋，说些枕头风，于我简直是凶多吉少。这些年我在朝堂上的势力，正在渐渐衰败。要是这个时候被那些贵戚抓到了把柄，捏造罪名，我与公子徙，还有整个宜阳公主府，那可就都完了！

　　我的内心，早就乱成了一团麻，千头万绪纠结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公主府距离皇宫并不远，等我稍微清醒过来一点，李言想必已经回去了。想灭口，也已经不可能了。

　　我强迫着自己去保持冷静，可心里却仿佛被千万只虫子啃噬，根本平静不下来。我的肚子也突然莫名疼了起来，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夺取我最后一分意识。

　　“快去……快去找沈大夫过来......告诉他，孤知道错了......”

　　失去意识之前，我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抓着我贴身侍女的手，无力的说道。我怎么会想到，自己最危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公子徙，却是和我闹翻的沈拓之！

　　可笑，一段伊洲错舞，就这样硬生生毁掉了我的美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