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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重逢 ...

  •   看了四年的大学校门何时何地都那么样单调地矗立在天地间,灰色的石头经年复岁,浸染了风霜雪雨的洗练,状如迟暮的武将,萧瑟却又透着执拗的刚毅。
      每逢晴天的时候,莫降都一定用仰望的姿态穿越这老朽的大门,好似出世的囚徒,让自己的双眼毫无准备地暴露于门外的艳阳中,错觉自己一瞬获得了新生的自由。
      春末的雨后,天空依旧是莫降最爱的湛蓝。其上又挂起几朵棉白的云,早晨的阳光和煦得仿佛慈母的拥抱,将心内的每一隅阴暗都照拂得暖暖亮亮。
      莫降慢慢地弯起嘴角,眯着眼,对着天上漫无目的地笑起来。他习惯性自裤兜里摸出包廉价香烟,捻出一支搁在嘴里轻巧地叼住,擦亮火机点燃,悠悠然长吸了一口。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熟练自然,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火苗与香烟的位置,就是恰到好处地点着了烟。
      望着口中吐出的白烟升腾向头顶的明媚,渐渐稀薄,渐渐虚无,莫降兀自仰着头站在人来人往的道口,嘴角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人们经过他身边都不免好奇地打量他一眼,或是一道抬头望望天上,却又无所获,便耸耸肩狐疑地走开。
      “抽抽抽,抽死你个无常鬼!”
      熟悉的谇骂声随着微风送到耳畔,同时有人伸手,粗蛮地夺下了莫降口中的烟,万分嫌恶地丢在地上一脚碾碎。
      “呼——”
      莫降恶作剧地将口中含住的烟冷不防全喷在那人面上,旋即开心地笑了。
      “靠!咳……咳咳咳……奶奶的,我揍死你!”
      来人边骂边一胳膊勾住了莫降脖颈,状似勒紧,又亲密得仿佛兄弟间的玩闹。他棉制的米白色衬衫长袖挽起在肘上,露出了黝黑扎实的小臂。
      “嗳嗳嗳,”莫降非但没有因对方粗蛮的举动显露出恼火,反而促狭道,“乱丢烟蒂有违公德噢!”
      对方忿忿唾地:“啊呸!叫人抽二手烟的全是臭流氓,你也配谈公德心?”
      莫降忽眨眨眼,温言道:“小宇,你回来了真好!”
      乍然转换的话锋令沈立宇很是措手不及,一时错愕,眼底不自觉划过一丝暖意,继而更用力夹紧莫降,另手趁势揉乱他原本顺服的头发。
      “别以为说几句酸话就能指望我饶了你,做梦去吧!这两年没小爷看着,快活了是吧?嫌弃狼心狗肺尚不能体现你C+体质的狂野,非得熏两挂炭火肺叶给长寿基因增加点升级难度才凸显你浪得不同凡响是不是?走着!”
      说着话,就那般别扭地挟着莫降生拉硬拽往前走。
      莫降尝试挣脱,好笑地问他:“去哪儿?”
      沈立宇不说话,只管走。
      “哎呀,别闹了!好好说话行不行?”
      终于感觉沈立宇臂上力懈,松开了钳制。莫降揉揉脖子一抬头,面前赫然停着一辆风尘仆仆的越野吉普车。仆到整个尾部只有车牌、尾灯、后挡风这些对驾驶有实际作用的部位被刻意抹干净了,其他地方全糊了一层干巴发硬的泥壳子,就好像这车自己敷黄泥面膜中途睡着了。它连车门把手都是黄泥包浆的。
      不顾莫降脸上凝固的咋舌表情,沈立宇径自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用眼神指挥莫降上车。
      莫降惊讶地张大眼:“你有驾照?”
      沈立宇瞪他:“废话!”
      “就你能考出驾照?”
      “嘿,这话我不开心了!怎么我就考不出来啦?”
      “你眼里有交通规则吗?”
      “……”
      “唉,有钱真好!”
      “不是买的!我真去考了!”
      “噢!”
      “货真价实的驾照。”
      “我没说不是真的。”
      “可你的眼神不是这么认为的。”
      莫降眯着眼笑:“我真的相信你的驾照是真的。”
      沈立宇也眯眼,不笑:“不过?”
      “啥?”
      “哼!”沈立宇了解莫降的脾性,一旦装傻充楞起来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半句实话。索性不问了,还催促莫降赶紧上车。
      “大清早的,去哪儿呀?”
      “啧,到了就知道了!”
      这头也打起了马虎眼讳莫如深,莫降无奈地摇摇头,咕哝了句:“神神鬼鬼的!”便乖乖上了副驾。
      拉上车门,安分守己地扣好了安全带,只待车子发动开出一段距离后,蓦听莫降幽幽叹息。
      沈立宇把着方向盘睨他一眼,没好气地啐道:“个小老头子,一天到晚叹啊叹,福气都给你叹没了!霉头触足,像是我要卖掉你一样,晦气不?”
      莫降懒懒靠向椅背,摇了下头:“没睡好,有点儿累。”
      “哎哟喂,说得你好像几时睡好过!”
      莫降偏过头望住好友侧颜,松了口气般长足地笑了。
      “小宇还是小宇,一点没变。真好!”
      沈立宇不由自主耸了耸肩,脖子一缩,浑身过电似的翻起严重的鸡皮疙瘩,咬牙切齿道:“警告你姓莫的,再有一句这种小言式的酸话,我立即马上掐死你!”
      莫降出人意料捧腹大笑:“哈哈哈哈——”
      沈立宇面色一沉,印堂发青:“靠的!两年不见别的没长进,光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的厚脸皮,外加一条铁板照烧腹黑肥舌。人家大学学满腹经纶,你学满腹阴险,群儒都要被你呛死,十足遗臭万年的料!”
      莫降眨眨眼,尽是笑,并不反驳,倒像是很受用这番“溢美之词”。
      沈立宇气得白他一眼,故意不再理他。
      而他也不寻话题搭腔,转头望向车窗外急速后退的街景,竟是顾自出神。
      俄而——
      “小宇……”
      “停!”
      猝然的一声断喝,不等莫降将后续的话讲完,沈立宇便迫不及待打断。他愁眉苦脸地告求:“拜托,莫,我错了还不行?上次探亲回来火烧屁股碰了个头,我们都一年多没见了。我可是憋了几肚子的新鲜事儿要跟你聊呐!别用恶心堵我成吗?”
      “噢!”莫降仍是轻松淡然,视线稳稳落向挡风玻璃的前方,“其实我就想问问,你到底准备带我去哪儿?”
      “……”
      莫降慢慢扭过脸来,孩子样顽皮地眨眨眼咪咪笑,心满意足地看见沈立宇挂了一脑门尴尬,咬着牙狠狠打了下方向盘,将车左拐驶入了川流不息的主路八车道。
      “啧,今天天气真不错!”
      莫降按开了副驾驶一侧的车窗,任风撩拨发梢,吹扬起本应有的青春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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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弃都,新筑保留着许多地标样的摩天建筑。伴随经济重心的迁移,那些曾经争相入驻的跨国大企业也如退潮般急速撤离,随着这个国家的政客们一道扬长而去。徒剩下空置的大楼依然耸立,仿佛钢筋水泥的锈刃,晦暗地插在城市的心脏上,密密麻麻,消灭了霓虹,组成森然鬼蜮。
      不,其实连国家都不存在了。
      新筑的旧主在权力的较量中扩张了百夏的领土,用委员会代替国家,将旧国家体系重新定义为地区行政,让昔日的都会在新世界格局下更富有古朝要塞般的功能,却弃这座城市如敝履,任其萧条混乱。很长的时间,就只剩此间一座座奢靡的空楼徒然地留证过往曾有过的兴荣繁盛。
      当然,也并非每一个商人都重利轻别离。总还有幼稚与天真的冲动未叫趋利的实务消磨殆尽,就在旧金融区最高楼的中心点上,仍有骄傲的热血在酝酿新的霸图。
      豪华办公室硕大的落地窗外掠过一羽城市里求生的游隼,舒展的羽翼乘着风,在高楼林立的天宇下穿梭,挣扎向上。
      妇人抱臂立在窗前,被天空中那愈见渺小的身影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眉目间满是激赏与向往。
      她衣着精致面容姣好,身上兼而有少女般的朝气,与一方雄主长于世事周旋的练达,矛盾又统一的气质,令她的实际年龄愈加模糊难辨。
      纤柔的手指隔着冰冷的玻璃伸向窗外的游隼,虚妄地抚摸那只根本触不到的生灵,口中喃喃自语:“看着吧!看着我去实现你的理想,就在今天。”
      ※※※※※※※※※※※※※※※※※※※※※※※※※※※※※※※※※※※※
      一次狼狈的地滚。
      莫降已算不清这是第几回避过了沈立宇的攻击。单薄的身体在激烈的对抗中迅速耗尽了能量,他单膝着地蹲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
      沈立宇故作神秘的所谓目的地,居然是自己鲜少涉足的旧金融区,这是莫降事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停车入库,随好友踏入电梯,莫降固然疑虑重重,但因习惯了对沈立宇无条件的信任,习惯了什么都不问,便只带着好奇的心思默默跟他上楼,直等答案自行呈现在眼前。
      车库在地下三层,电梯则短暂上行停在了三楼。果不其然,人去楼空,整层楼萧然寂静,没有丝毫被使用着的迹象。
      初来乍到,莫降刻意留心过,可惜他们进入的房间大门上并未悬挂任何表明经营者或其营业范围的铭牌标识。对此处归属何人,以及沈立宇究竟带他来做什么,真真是毫无线索可循。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大门没有锁,里头空间大得够开一家设备齐全的健身中心。沈立宇倒像是熟门熟路,径自推开玻璃弹簧门走了进去。入内四下草草扫一眼,宽阔的空间里徒然四壁。墙上明显的色差勾勒出原来悬挂于此的装饰物的形状,跺一脚地面的灰尘,状似这里才被清空不久。
      尚未等莫降开口详询,立宇的拳头就无预兆地挥了过来。
      于是事态便猝不及防地演变成如今这般光景。
      不同于莫降的形容惨淡,那边厢,身体结实的沈立宇除了身上沾染些许灰尘,丝毫未现疲态,气都不急。他一早褪下了罩在外头的针织背心,衬衣下摆自裤腰里拉出来,松垮垮套在身上,领口大敞,笑容里带着三分赞许,又并几许揶揄。
      “不赖呀!逃跑专家长本事了,居然能跟我撑过二十分钟,必须表扬!”
      莫降哼哧带喘,连连摆手:“你大早上叫我出来,就为了测试我的体能?”
      “嘿嘿,当然不是!不过,”沈立宇嘴一歪,十足痞子样,“做正经事之前先验验货的成色。”
      “验货?你是打算把我卖东海上去挖煤呀?还是送大和族做牛郎去?”
      见对方也似无意再斗,莫降索性很失风度地一屁股跌坐地上,顺便从兜里掏出烟来点燃,舒舒服服吐了一口云雾。
      “靠!喘得跟牛似的还惦记着抽,你他妈迟早尼古丁中毒!”
      无视好友的唾骂,莫降只是盘腿坐着,笑成一抹春风样的和煦。
      那是沈立宇最不喜欢的笑!从小到大,无论是听了批评抑或遇到挫折,莫降总这么样笑着。用已经作古的莫爷爷的话说:“糖糖看着跟谁都好相处,对谁都笑,其实离得谁都远远的,笑起来没有心。”
      “别笑了!”沈立宇说话间宛如老鹰扑食般冲上来,劈手要抢莫降嘴上的烟。
      想不到原本盘坐应是攻守皆不利的莫降,却眼明手快双手合掌,使一招标准的空手接白刃,硬生生格住了沈立宇的手腕。
      挣了两下竟一时间脱不开,又见着莫降偏过头,烟叼在齿间笑容得意,沈立宇倒也不吝言辞:“好小子,确实没荒废,两年里身手见长啊!”
      莫降一脸谦逊,亦是无奈:“没有好兄弟背靠背了,保命自救总得留一手。”
      “一夸你就怂回去,再吃我一拳!”
      “喂喂,”莫降手上劲道不敢松懈,上身下意识后仰,“差不多得了!你没见我极限了?打不动了,缓缓,抽完这一支再说。”
      “瞧你那点儿出息!”
      沈立宇收回拳头悻悻然起身,插着腰不满地瞪着好友嘴里的烟。
      “你就抽吧!迟早有一天抽得面黄肌瘦,路都走不动。真懊悔当初那炮仗药搁少了,没给你炸瞎喽!”
      莫降闭住一只眼,半真半假:“瞎了你养我?”
      沈立宇反问:“你肯让我养?”
      话出口,二人都不约而同顿住,彼此大眼瞪小眼,陷入了气氛诡异的静默中。
      “噗——”还是莫降忍不住先笑喷了。
      “哧,哈哈哈——”沈立宇也扶额大笑,“亏得没旁人,不然小爷一世清名可算毁你手里了。”
      莫降笑着又吐一口青烟,突然安静地看着他。不同于之前的面笑心不笑,此刻的莫降神情间犹如一位敦厚的长兄,怜惜而又欣慰地看顾着骨肉兄弟。
      偌大的空间里没有风,有色玻璃幕墙显不出外头的春绿和天空的蔚蓝,却分明有清风暖阳从心里,从记忆中那年少无忧的岁月里流淌出来,弥散在二人中间。
      沈立宇笑过一阵缓一缓,仰起身子双臂向后撑住地面,状似望天高般盯着头顶灰扑扑的天花板,也是无话。
      彼此沉默许久,沈立宇故作随意地问莫降:“出路找好没?”
      莫降的烟尽了,从口袋里掏出只翻盖小铝盒,将烟蒂捻熄在盒子里,无谓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智商一百五十九,用人单位抢着要?”
      沈立宇目光偏过来,撺掇道:“那还一起呗!”
      “嗯?”莫降有些恍然,挑眉黠笑,“这就是你叫我出来的目的?你小子又动什么歪心思呢?”
      “想卖了你数钱玩儿呗!”沈立宇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怎么样,敢来不敢?”
      莫降坐着没动:“还真当上人贩子啦?能不能行行好先告诉我个方向?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嘛!”
      “这可没准儿,跟着来自己挑吧!”
      莫降故作苦相,哭笑不得:“你,该不是要我命吧?”
      “啊呀,还真说不好呢!一句话,信我不?”
      沈立宇脸上每一寸神情都显露出挑衅,却又那样从容笃定,仿佛料定了莫降不会拒绝。
      莫降的确没有拒绝,他自嘲地笑一下,撑地站起,掸一掸裤子上的灰,拍拍手,慨然又洒脱。
      “走吧,沈公子!”
      推开的门外,是未知。也或者,有希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一、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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