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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四、鸬鹚 ...


  •   夏天的风吹在身上总是不够干爽,让期待得到些许凉快的人们不由得想吐槽大自然缺乏诚意。
      走在前方的莫降下意识回头,果然看见穆迩已经摘下了棒球帽,光头堂而皇之地招摇着,显得特别可爱。路上确有人侧目,不过穆迩向来是不介意他人目光的,东张西望的视线拨回来同莫降的撞到一起,还懒懒地翻个白眼,兀自兴味索然。
      沈立宇也留意到了,贱兮兮凑过来伸手摸他的头,咂咂嘴品评:“该刮了啊!扎手!”
      电光火石的一瞬,快到莫降完全没有看清穆迩是怎样出手的,就听见沈立宇龇牙倒抽个凉气,随后捂着胳膊肘原地站下了。
      他垮着肩哼哼:“嚯、嚯,麻!哥儿们你武侠呀,还会点穴!”
      穆迩路过一脸惊奇的莫降身边,冲他撇撇嘴,顺便三指钩爪做了个擒拿动作。莫降懂得,无声笑了。
      沈立宇又蹿上来,搂住莫降肩头孩子气地抱怨:“莫爷都不疼我了,也不帮我打他。哼!”
      莫降眨眨眼,表情无辜:“教官嗳,就是师父!我不能忤逆不肖对不对?”
      沈立宇嘴一瘪,皱了皱鼻头,又蹦跶到前头去够着黎锦襕的胳膊,猫儿一样在人肩头蹭:“姐啊,他们都欺负我,求安慰求抱抱!”
      相处这些日子,黎锦襕对沈立宇已经从“七八岁孩子狗不理”的嫌弃劲儿迅速升温到狼狈为奸的状态,两人时常一搭一唱,戏感饱满充足。这会儿沈立宇开锣演上,她那里默契跟进,也挽一副圣母垂怜的哭丧脸轻柔地抚摸沈立宇脸颊,心疼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简单粗暴搞体罚,保全员没人权啊!”
      “就是!”沈立宇吸吸鼻子,脑袋靠在美女香肩上,看起来完全不需要人权保护。
      众人好笑地看他们嬉闹,气氛随意。而穆迩已兀自领先走在了队伍最前头,两手插裤兜,依旧我行我素吊儿郎当。
      没来由地,莫降想起集训那段时候,难得半日闲暇,趁着小组聚在一起,黎锦襕热心地给几人八卦了当年穆迩面试保全员的轶趣。
      十方的招募一贯是公开透明的,网上投简历,电话通知面试,一切的流程都看似与世间其他的企业机构并无二致。坊间对他们的评价除了觉得面试时间长一些,关卡多了几道,亦无太多神秘匪夷之处。
      当然话既然是由黎锦襕开头,那么从筛选应聘邮件开始,考核必然就已经开启了。而每一道面试尽管真的是面试,不过贯穿面试流程的隐性目的才是她如此津津乐道的关键。
      单独候场,孤立的房间,落地窗可以将室外的昼夜阴晴悉数饱览,推门出去却仅是一道狭长的甬道,对面一堵墙,左右都好长,冷白的灯光令光明都显得绝望。黎锦襕不仅仅是围观,那些由十方的策略师们精心设计的“围场”,每一间她都亲身进去体验过。
      “以前我总以为封闭逼仄的环境对心理造成的压迫感最为强烈,因为受不到日光照耀,模糊生物作息时间,生理性上就会出现紊乱。但孤悬在摩天楼上,明明前头是海阔天空,却有如深渊。我不可能冲破玻璃奔向自由。不,即便没有这层玻璃,没有玻璃,”黎锦襕停下来,有些后怕地笑着,“才是真的可怕呢!那么高,一阵强风能把人像风筝一样轻易吹走,吓都吓死了。”
      可一旦恐惧畏缩着想退出去,便发现后路是一团愈加令人窒息的封闭式迷宫。看不见风景,分不清时间,恒温的室内连季节都抹杀。恐慌的情绪在各自的意识深处徐徐蔓延,甚至开始怀疑迈出一步究竟花了半秒,还是已过了蝶梦万重。最后怀疑自己,怀疑生者非生,死者若幻。
      “面试从早上九点开始,应聘者每次都只是被告知过关或者淘汰,过关的人并不清楚究竟后面还有几轮复试,而且每一轮等待的时间都很长。期间没有人路过,房间里没有视听设备,四壁隔音。那群混蛋就连食物和水都不提供。当然性格主动的人可以向公司方面提出要求,可想一想,推门出去,左右没有任何标识,看不见人,走一圈仍然是白白的墙白白的灯光还有灰色的地毯,简直把人逼疯了。嗳,见过人跟狗一样随地大小便么?不是失禁,就脱了裤子蹲墙角,拉稀,要么滋尿。男的女的都有,边拉边哭,有么?”
      听黎锦襕苦笑着问,表情里有些许嫌恶,更多的是怜悯与唏嘘,目光略微发怔,无目的地落在前方,仿佛时隔多年依旧能清楚看见。那些失常的挑战理智底线的言行表现,跳脱记忆反复上演,历历在目。
      莫降自然是没有亲眼见过的。但光是聆听便足以在脑海中勾勒,实在也不想真的目睹他人的难堪。更希望有天若自己被逼到极限,尚不至如此丢盔弃甲,抛却了尊严。
      “木木就没有!”
      好像电影情节的一场峰回路转,铺垫了坎坷的预设,总有一个闪耀光环的主角来将陈规打破。而此番黎锦襕的剧本里,主角毋庸置疑是光头穆迩。
      那个时候他已是光头了。
      他一直是光头。自从脑袋上有了疤痕开始。似乎特立独行就是他的一种标记。
      或许正因为这样,那一场的面试让黎小薰自始至终都对这个小子多了一分关注。而黎小薰关注的,黎锦襕坐在边上也一一见证。
      第一轮面试,自称人事部主任的中年妇人捧着黑色文件夹笑容可掬地走进来。非等边三角形的桌子,她摊手向前示意穆迩先落座。穆迩想也没想拖过椅子往后退了一臂的距离,坐在了三角尖上。
      监视器后头——总是有监视器的,只是藏在专业人士都很难察觉的伪装里——黎小薰把同调播放的六个画面切换成全屏,独独择出了穆迩的房间聚焦以观。
      毫无新意的开场,被要求自我介绍的穆迩仅仅重复了姓名、年龄、学历、婚否,自言此前没有大公司就业经历,一句“完毕”,倒有些潜移默化的军事化素养。
      黎小薰注意到他坐得并不十分端正,后背仰靠在椅背上,双腿微微分开,身体线条没有紧绷,但同时也不显得懒散松懈。
      “这样方便从□□抽椅子。”黎锦襕不无佩服地瘪了瘪嘴,“即便是练家子多数也习惯只坐半张椅子,可能肩膀还微微斜一斜。因为我们的惯性思维里抡椅子一定是抄椅背,凳子的话也是从侧边抽出来比较顺手,很少人想到□□倒提凳腿的。更别提他还可以顺着椅背往后翻,用坐垫充当挡箭牌。毕竟谁知道对方骤然发动攻击时,用的是拳头还是枪呢!”
      因此单看穆迩的坐姿,黎小薰就显得兴奋了,断定穆迩就算没有特殊背景、受过专业训练,起码架不少打,野得狠。
      于是这一轮面试人事主任知心大姐一样才同穆迩聊了五分钟,当场就通知他进入下一轮复试。
      然而穆迩在房间里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自称总务部长的小矮个儿大叔才开门进来,推了推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片同样老好人似的笑眯眯同穆迩拉起了家常。
      是真的家常,从家里几口人问到大学交过几个女朋友,或者男朋友。这一回两人都没坐在桌子边,纯粹地面对面相谈。部长手上连个纸笔都没拿,一身西装式样老旧面料低廉,配上土里土气的皮鞋和保守的偏分头,叫黎锦襕登时就想起自己中学时候的物理老师,感觉监视器里的场面活脱脱就是期末考试后的恳谈会,穆迩全线挂科,不留级也得加场补考,老师都替他的前途着急。
      偏偏“学渣”同学自己挺轻松的,上半身稍稍前倾就着“老师”的身形,虽无笑意可也不骄不躁,问什么说什么,特别配合。
      “姑姑说,有啥说啥心里不藏事儿的人,要么真天真不食人间烟火,要么就是真痞子纯流氓,不计后果不留余地。无论哪一种,都够呛!”
      后来黎小薰重新翻了翻穆迩的履历,确定他不天真。十分不!
      第三轮面试摆在中午,面试官挟着一身咖喱牛肉味儿就进来了,拣了三角桌最长边兀自落座,咧嘴一笑,犬牙上赫然沾着枚香菜叶。开头第一句话就问穆迩:“中午吃的啥?”
      穆迩耸耸肩,很无奈地表示:“没吃呢!”
      “啊?干嘛不去吃饭呐?”
      “没人告诉我中场休息啦!”
      “哎哟哎哟,失误失误,工作太水了,怎么安排的这是?!”面试官连忙站起身过来,不见外地一搂穆迩的胳膊,连拖带请,“走走走,我领你去员工餐厅。”
      穆迩浅浅笑了下。进来到现在,他第一次笑。按住面试官的手好声好气道:“不客气。您继续吧!完事儿了再吃也一样。”
      说完还坐下了。
      “面面单手握力达到力士级别,被他捏住轻易可不撒手。”黎锦襕满脸困惑,“他回来跟姑姑说就是手腕麻了一下,好像针扎,又有点像过电,莫名其妙就松开了。别说,木木这手擒拿格斗真跟武侠似的,关键还实用。盘问多少回,他就说是打架琢磨的。如果他没藏着掖着,那可太油菜了,简直就是天才!”
      于是那场面试,“天才”木木硬是跟十方作训参谋部的总策划师聊了半小时的电竞游戏。临走,外号面面的总策划师先生还留了私人联系方式给穆迩,约好下班后线上切磋,俨然惺惺相惜引为知己了。
      然而对穆迩来说,面试仍然没有结束。他非但没吃到午饭,下午茶、晚饭都没吃,也没喝,没人指引他上厕所。最后一次有事务员来通知他进入第四轮复试是中午一点十七分,穆迩心里估摸着三轮走过,这面试总该结束了,正预备回家等后续结果。听完通知愣了片刻,来不及问询,对方已经拉上门走了。
      穆迩并没有去叫住来人,他连脚都没抬,认命一般坦然地坐下了。坐下后摸了摸后脑,忽自嘲地笑笑,仰头伸了个懒腰,随后扶膝起身去往落地窗前,站一站,看一会儿,便索性在窗台边坐下了。
      那是莫降很熟悉的姿态:全身放松地靠在玻璃幕墙上,支着腿,有时哼哼歌,更多时候一言不发就是沉默地坐着,望着窗外。视线从不向上,总居高临下俯瞰,不卑不亢,隐隐又透露出慈悲。
      不过那一次,莫降还不是他的学员,不能亲近地递杯咖啡或者一碟饼干,便揣测不到当时当刻他内心里所思所想。诚然即便是现在,要弄懂穆迩这个人,于莫降来说仍旧是项挑战。于其他人,更是。
      而那天后来,穆迩就若斯安分地在落地窗边坐到新一轮的面试官进门,坐了一整个下午,足足五个小时。他甚至连姿势都不换,呼吸平稳沉定,乍一看宛如惟妙惟肖的雕塑,几可乱真。
      但就在门把手被拧动的同时,他倏地动了,起身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利落得仿佛演练了上千遍,已成为身体的本能。
      黎小薰在监视器后头拍案叫好,惊得早已瞌睡过去的黎锦襕猛地从沙发上弹起,睡眼惺忪,神情茫然。
      只是穆迩如此亮眼的表现并未令面试官有点滴的动容。有别于前几轮的面试官,此刻进来的这一位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眉目间似刷了层速干胶,表情纹丝不动,声音机械刻板,一切的言行都像在履行预设的程序。精确,也乏味!
      这人怀里捧着厚厚一叠文件夹,一手端着只马克杯,重重敦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坐到桌旁飞快翻动资料,边看边念,全是穆迩的履历。从小学到大学,受过的处罚领过的奖,老师的寄语、邻里的评价,好的坏的,丑事与得意,样样记录在案。
      他念得麻木干涩,穆迩听着也是不动声色,空气凝滞。
      最后他好像终于看完了,抬起头交叉双手,继续以刻薄的语调说:“无论你怎样通过前几轮面试的,到我这里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会什么。”
      “会什么?”穆迩捏了捏眼角,状似疲惫,“简历上不是已经写着了?”
      “我从来不关心文字描述。展示给我看你的技能。”
      穆迩抬眸,看着他,想了想,点点头,上前两步拿起马克杯扬手泼了过去。
      仅仅是水,不烫,温的,扑了面试官满脸。
      外头立即有人闯了进来。却都不及穆迩迅速。泼水砸杯,碎瓷片抵着面试官的颈侧,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犹豫,更不像临机应变。
      一切都是从容的,是三言两语间的酝酿,贯彻实施,步步无差。
      “我就会这个。”不等保全员们好言劝阻,穆迩已自行将胁迫的利器移开,兴味索然。
      保全员们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由得面面相觑。
      “不是测试么?”
      “……”
      穆迩冲面试官努努嘴:“应激反应下的轻微规避都没有,第一时间先把眼睛闭上了,既不发火也没有追究的意思,这货如果不是仿真机器人,那就只能是故意来消遣我的了。不好意思,我没有讨好人的习惯,哪怕你是面试官。如果心理考核的题目是忍耐,那我应该出局了。”
      说完摸了摸胃:“还有事儿吗?我真的很饿!”
      于是黎小薰亲自请他吃了一顿火锅。酒足饭饱后,他就成了鸬鹚堂的新晋红人。
      因为时任鸬鹚堂五洲特勤蒋荣点名要他,理由是:“这辈子敢朝我泼水的除了我爸,臭小子是第二个。胆子大的人要么死得快,要么活得长,我倒看看这小子死去活来能折腾多久。”
      黎小薰则忿忿地抱怨:“荣叔这个老狐狸臭不要脸,头一个把新人王挑走了。剩下一群红毛绿眼的统统跟我跳脚,连面面都来抗议,特么我还缺个行动助理呢!荦荦都加班一个月了,闹着要辞职。上上下下全想造反呐!”
      剩下个吃瓜群众黎锦襕倒是心有余悸地窥出些门道:“木木这人真邪!别人着急上火焦虑发疯,他安静如鸡,特别守得住。可说炸就炸,炸起来六亲不认鬼神不怵。荣叔说那天门外有人他都不知道,姑姑临时改剧本加戏,其实他有点儿慌的,怕木木被激怒了会失控。可他居然及时收住了。就那么一会儿,从泼水到砸杯子,前后不超过五秒。荣叔肯定木木分析情势的能力是三维立体的,就是不局限于个人立场的主观视角,而是把诸方利益都计算过后得出一个相对平衡的结论。所以他敢把碎片扔了,因为他看出来荣叔是管事儿的,但外头的人不是他安排的。木木最后耍了个鸡贼!”
      可莫降不这样认为。
      他觉得穆迩单纯就是,肚子饿了。很饿的穆迩脾气不好,会打人,严重了还可能损害公物。一切纯粹出自本能驱使下的条件反射,并没有许多的阴谋阳谋。
      当然,如此的本能,也许比预谋的行动更危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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