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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陌上谁家年少 ...

  •   在院落的最深处,秋日的阴沉从高深的围墙外漫延而来,偏偏几树深红的海棠绚烂般燃烧,华美热烈和黯淡缥缈相和,孤清而不合时宜。
      秋日的肃杀之气充盈了福临的鼻尖,他被蒙了眼睛,手心粘黏,嘴角却扬起莫名古怪的弧度。
      天地万物原本就是弱肉强食。生而为帝,何况不过是个傀儡,福临从来就不是心地善良之辈。
      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轻易将自己的信任假手他人。
      今日的事件,亦绝非偶然。他一早知道,多铎没有即时取他性命已是最后的包容和耐心。
      他轻轻攥着紫色常服上的络子,匕首的寒光从指尖隐隐流出。福临看似漫不经心,心内却一片澄明。
      面前是多铎的几名心腹亲信,各个战战兢兢不敢出言。
      福临被挟至此地是完全的机密,谨慎多疑的多铎断不能安排福临在在任何一处能见人的地方歇息,便只能暂禁此处,只等多尔衮一声令下。

      毫无征兆地,福临突然双肩颤栗颤抖,身体仿佛找不到歇处般不可遏制砰然倒地,口吐白沫,艰难抽搐。
      立刻就有兵士想起猝死的皇太极。
      士兵惊慌不已,赶紧去禀报。
      这可是九五至尊的少年皇帝啊!剩下的两名士兵张皇失措,屡屡张望着外面的动静。
      福临有想过这一天。
      这个相同的梦他做了千百遍,哪一次都是刀光剑影穿梭自如,刀锋锐利无比,手起刀落。偏偏最后总是在茫然恐惧中醒来,窗棂外是微微泛明的曦光,他轻拭有温度的利刃,仿佛上面有淅淅沥沥簌簌颤抖的鲜血滴落。

      现在,口吐白沫的福临绝望地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一点点安慰。
      一个兵士不忍心了。
      他蹲下来,抱住了因为面部扭动而发出痛苦呻吟的福临。
      一瞬间,他的背直了,古怪而惊慌地倒在了地上。
      另一个士兵本能而迷茫地往前探了探,福临跃起,结果了这个可怜兵士的性命。
      福临神情冷漠,假装满不在乎,身影已似长风,迅速离去几丈之外。
      唯有第一次沾上人血的匕首缓缓颤抖,血腥味江潮汹涌漫上少年皇帝的鼻尖。
      少年恍了恍神,才发现手中依然拿着匕首。下意识地就藏回了络子中。
      有风吹过,天色欲雨,海棠焉动,花影沉沉。

      乌云珠就是在懵懂犹疑中经过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遇见了那个英俊又目空一切茫然若失的少年。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为何好似故人旧知。亦不知因何袖子上有一片触目淋漓的红。
      她心中惊讶非常,又蜿蜒了劈头盖脸的恐惧。

      冷风中、古墙旁,天地荒芜,高宅晦暗,少年却生机勃勃,犹如极寒之地皑皑白雪中烈焰蓝光晶莹通透的雪莲。皮肤有如美玉般光滑柔软,身穿紫色的平江绸长袍,高贵宽阔的额头下面有茫然冷傲之色从分明的眉梢眼角渗出。
      两人匆匆一瞥,乌云珠快快转身,心已失去了原本的节拍。有风拂起她的发稍,她的视线从福临的身上转移到周围,困惑一解,心中一动,旋而展颜一笑。
      只是顽皮受伤的少年郎而已。

      那一瞬,福临心底忽然春意盎然,溢彩流光。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阴森莫名的道上好似有千树万树桃李纷至而开,繁花似锦,姹紫嫣红。
      明明素不相识,她原本已经要离开,脚步却迟疑了下来。
      “你受伤了?需要叫人来帮你吗?”
      福临从不认可这世界有无故的善意,他停住,不语,没有回身,却也没有离去,只是冷冷看着士兵走的方向,眼神有一丝犹疑。
      “你不舒服吗?”女子关心的多问了一句。却浑然不晓自己拦住的是一场百孔千疮的倾世之恋。
      福临本打算不发一言,速速逃命,突然看见女子关心的眼神,促狭的改变了心意,也改变了神情,“刚刚杀了两个人,确实是有些不舒服。”

      眼见女子脸色微微一白,便又笑嘻嘻说道,“不过是这府里两个孝弟忠信礼义谦的家伙,借了我的钱不还,还合起来打了我一顿。我不过是个小买卖的,多早晚我不得结果了这两人么。这会儿我得出府去找了郎中,可不能让人瞧见了。”
      “两个孝弟忠信礼义谦的家伙?”乌云珠不明,两人一路相跟,寻了路出来。
      “不就是无耻么?”乌云珠旋即大悟,皱皱眉头,“骂人还不带脏字,是个惯骂啊!”
      “客气!”福临无耻地嘻嘻一笑。
      “我叫珠儿。”乌云珠撇一撇嘴,无奈的看了看福临的胳膊,身上有伤的人还嘻哈成这样,也是奇异。
      福临盯着乌云珠,缓了缓,慢慢吐出一行字来,“我叫临儿。”
      “当真?当今皇帝的名讳里面,也是有个临字哦。”乌云珠随口一说,旋即觉得不妥,便闭口不言。

      “你说是你是谁?”福临眸内精光一闪,神色一变,一步上去卡住了乌云珠的脖子。长期的训练使得他的手掌孔武坚硬。
      她的手受惊地抓住了对方的手掌。
      “我只是来送酒的。”少女的手指光滑细腻,宛如春天的绿芽,指尖有淡淡的酒香在惊恐的悸动。
      她没有说谎,福临放手,踌躇中暗暗松开了装有匕首的络子。
      不过是个无辜的人。

      乌云珠猛烈的咳嗽,终于换了气,不过好脾气地翻了福临一个白眼。
      福临腆着脸问道“好些了哦?我们平民百姓就不要妄自议论身份尊贵的人嘛。这可是王府,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您所言甚是,小女这就和您分开走了,不然,就算没有被打入官府,也要半只脚踏进阴曹地府了。”乌云珠小心地绕到路的另一头,沿着来时曲曲折折的小道快步疾跑。想甩掉福临,独自离开。
      天更加阴沉,有霜叶红透,层林浸染,从高墙攀延而入。正要走远,突然后头传来一声惨叫,只得回头,看见福临摔倒在地。
      乌云珠犹疑了一下,不知是否要回去扶住他。

      “如果你今日没有救我,恐怕你将来会后悔。”福临假装一本正经,可是心却被害怕蔓延,慢慢要失去知觉,血液正在游离心脏的位置,冰凉侵蚀了他的身体,多铎的人应该已经发现了一切。他唯一的希望是面前的女子,他相信她可以带他去到安全的位置。
      他还想嬉笑,却也笑不出来。只好生平第一次半真半假忸怩地叹了口气,“待他们发现我,肯定是将我毒打一顿。男儿大丈夫,我倒不怕他让我死一千次,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到你和我娘亲。”作势就要滴下泪来。
      乌云珠不确信地扬起脸,“啊?”微微一怔,神思忙乱,脸色已是芙蓉晕红。

      “我不擅长向人求助,但是得出去啊,至少我还要向我娘证明我不是一无所长,要向你证明我不是不值得被爱,”福临煞白的脸色半是凄惶半是无奈,他垂下了眼,“我至少要活着才能完成我的梦想,我要让我娘过上好日子,让我叔叔不再欺负我娘亲。”
      有雷声隐隐,天地瞬时漆黑一片,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跟我来吧。”乌云珠看了看福临,清澈的眼中有倔强的无赖,安静时祈长俊秀的模样如美玉翡翠,有温润光华。偏偏因了这一丝放浪,更生了迫人的清俊。

      “其实,我的伤更重了,怕是走不动,你不是来送酒的么,我坐在酒桶里歇会儿可好?”福临嬉皮笑脸的没有正形,乌云珠已是见怪不怪。

      这个嬉笑怒骂的男子,伤害只会让他变强,用更强大的自己守护他的梦想吧。
      乌云珠想起了那个带着心怀意志跌跌撞撞拼命奔逃的自己。
      原来那份意志叫做梦想。
      少女调皮一笑,嘴嫣然扬起。她牵了福临的手。

      福临一时意外之极,被握着的手心有颤栗的欢喜。他全身湿透,心底却涌起莫名绵绵的暖意,好像从前被理解被呵护的时光再度回到了他的掌心。
      乌云珠对此一无所知。她在雨茫茫而来冷风摇曳的路径中找到了酒车和桶,它们还在。
      福临进了酒桶。乌云珠推了车,很快就找到嬷嬷所指的偏门。
      狂风骤雨,两个缩着头的兵士抬眼张望了下乌云珠和酒车,都没有多问一句,便让送酒的女孩子出去了。
      乌云珠刚刚出去。多铎的命令下来了。
      府里任何人,连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

      皇帝被找到了。
      多尔衮亲自斩杀了一个搜寻不力的副将,带着轻骑人马,几乎与济尔哈朗和鳌拜的人马同时寻到福临。
      等福临醒转,四目灯火,朱影翠微,不闻人声。
      底下的太监宫女跪在门外候着,鸦雀不闻。
      “因皇帝仁惠,探问皇叔父病情,却年少好玩,误出了王府。摄政王寻驾有功,赏朱玉十斛,小安子等一干太监护主不力,杖责二十,罚俸一年,就这么吩咐下去吧。”布木布肃肃说完,轻轻啐了一口,便沉默无言。一时间慈宁宫个个屏息静气,殿中只剩烛光摇曳沉浮,暖阁外的彩殷烟霞纱静寂安稳。
      朱玉十斛,与其说是奖赏,不如,说是太后的不动声色的愤怒。

      “娘娘,皇上主子爷醒了!”宫婢米英喜形于色,欠身柔禀布木布泰。
      “虽说醒了,但皇帝浸了冷水,切记小心看护,着王太医来见我。”布木布泰听见福临醒了,眸光一闪,心神便定了一半。
      “娘娘,主子爷吉人天相,您已是几日不眠,眼眶都有些青影了,这回好了,您去看看主子爷,便能歇息下了。”
      “不了,见过王太医,我便歇下了。”
      儿子,不是额娘不来看你,多尔衮的动向暧昧不明,但他既能亲自寻你回来,近期估计蛰伏不出的了。
      “虽然有太医宫女照顾,但皇上年幼,娘娘亲自探视以安圣心,想必也是圣上期盼的了。”苏麻面上犹豫,便冲口而出。
      “苏麻,你跟我日久,还不明白,只怕将来会有更大的事情,他身为皇帝,倘若这一点场面都见不得,便是我的不是了。”布木布泰转过脸去,眼中流光在烛火下曳曳不定。原来再睿智机谋的女子,也逃不脱小儿女情肠。
      “娘娘,王太医来了。”米英恭敬退去。
      皇帝只是体力过耗,精疲力竭,再加凉水浸人,体内寒冷。但主子精气充沛,睡眠安稳,并无噩梦发生。经此惊吓,还能如此沉静,实在是临危不乱,处事不惊,胆识过人呢。
      “王太医辛苦了。”布木布泰眼眸中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鬓边一枝佛手九凤玲珑钗间泛出幽暗的光,脸上亦有了明艳饱满的华彩。
      福临登基已有经年时日,布木布泰已不复当年丰腴坚毅的妇人。她便再疲惫不堪,也只淡然不动声色,水波不兴。
      “娘娘终于可以歇息了。”苏麻遣散等在外屋跪安的妃嫔娘娘们。一身素色宫女装下腰身笔直消瘦,苏麻的精明和沉默,是布木布泰最亲密的倚靠。
      在这个男人不可靠的世界,好在还有女人的死心塌地和生死相随。
      “是歇息,不过,是去摄政王府歇息。”
      苏麻很意外,旋即顺从地起身。吩咐下去。
      福临醒转,额娘还是不在。
      十三岁的少年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力量从脚底冒出来。还有什么奇特的喜悦占据了他的内心。他想悄悄把这份喜悦藏起来,生怕因为别人的窥视会使这份喜悦减弱。
      “传师傅过来。”
      小安子喜上眉梢,“着人去叫范大人了。爷真是处乱不惊,又求知若渴,明君啊这是!”
      “那二十板子挺轻啊,还能拍马屁!”福临心疼地瞅了瞅小安子的屁股,“你吃的苦,爷都记着了。”
      小安子的眼泪就簌簌掉下来了。
      “奴才心疼爷呢,爷您是怎么脱身的呢?”小安子想想都后怕,“几十公里,又不熟悉路径。”
      “遇到-----”
      少年突然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脸颊,那张调皮的笑脸晃了出来,像晨露下的花瓣,有些许湿意,有些许暖阳。男孩的嘴角的绒毛细细密密的开始生长,少年不自然地吞了一口唾沫,喉头突然就沉重了,有什么尖尖的东西在其妙地长出来。
      那样从没有过的体验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陡地,他的担忧惊沮涌上来,那个女孩呢?他们会把她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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