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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泪盈襟 ...

  •   崇祯十五年,李自成起义大军席卷中华大地,清兵不时入关骚扰,致使全国从北到南一片混乱。松山、锦州相继失守,清兵攻陷济南,屠城十几座,掳掠男女壮丁三十余万,骡马财物无数,被杀军民十万人,所过之地残破不堪,一片荒凉。清兵继续南下,开始围攻徐州。
      是年正月,被贬不久的范志完临危受命,急升任兵部左侍郎并督师出关,抵御清兵。崇祯皇帝的喜怒无常令每位臣子震惊不已。
      明珠南下的时候,半路上就听到了父亲官复原职的消息,接近徐州,消息更加真切,父亲不仅恢复官职,还连升两级。明珠粉妆玉琢般的脸颊晶莹如月,霎时眉眼都是绽放的笑意,明明喜悦却又有泪盈于睫。
      橘子高兴万分,以为小姐会转头回家。明珠没有。明珠备齐了药箱,带上了各色药材,掉转方向,一路向北。
      春日里最后的梅花开得如火如荼,对一切毫不知情的山野少女们漫步花下,春风拂面,散落一地绚烂的花色。
      分明是一样的豆蔻年华,青葱时节,少女们载歌载舞,与行色匆匆的明珠擦身而过。明珠谨慎地握了握手中的药箱,停下脚步,思忖着来时的路。满地的梅花,没有足印,好像她茫茫然从天而降到了这里。
      安静绚丽的梅林如果有记忆,她便记得,有个少女在豆蔻年华岁月青葱时经过,犹如水上风风中莲,渐行渐远。

      志完明明是个读书人。
      若不是山河飘摇,他应是继续编诗撰文,铁齿铜牙,斗酒十篇吧。偏偏这个时代有骨气的读书人连五脏六腑都刻满了兼济天下的使命感,安则欲为圣明除弊事;危则会当报国耻岂必怀封侯。
      修缮城池、铸造甲兵、贮备火药、加强防守,范志完临危不惧,复在宁远南筑五城,又修觉华岛城,局势略为稳定。
      后帝钦命范志完督师,总督蓟、辽、昌、通等处军务。

      崇德七年,颚硕所领清军在山东全胜。
      次年三月北渡黄河回师东北。
      志完在南方刚有起色,崇祯拆东墙补西墙,急火攻心之下,火速将志完调入北方布防。
      打了胜战的少年将军一时兴起,便交代了副将行军事宜,自己带了几个心腹抄小路回去。
      五月天渐渐热起来,花繁叶盛美不胜收。
      颚硕本是武人。但也经不住天青气朗,打算在此地多住几日,养一养连日发作的脚气病,正好等待本部经过会合。
      副将打听到本地有个清溪园,水自高山流下,清甜,以之泡脚能消除疲劳,长饮消肿利尿去疾。
      这一日颚硕带了人走进这个园子,战争绵密,园子里有些荒芜,花影嫣嫣,寂无人声。还未下马,已是铺天盖地一片绯红的合欢花,烈烈如火,落英缤纷。越往前,便越开阔,园内有三三两两的竹屋,竹屋之后,便是哗哗作响的清溪。
      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脱了木屐赤着脚似乎在汲水。汲好后便用竹筒装好。
      颚硕祖上便是汉人,容颜俊秀的美男子,眉如墨画,眼若清波,微笑静立,平日间望去着实不像征战沙场的将士。因容颜甚美,通常是女子自惭形秽纷纷忸怩不肯靠近鄂硕身旁,不免弄的鄂硕有些眼高于顶。这一次却单单不同,鄂硕一眼过去,女子样貌鲜妍,竟有些痴了。
      他也不说话,只默默唤了副将帮忙一同汲水。女子抬头一笑,齿如扇贝,两人目光交接,颚硕发现女子虽年幼貌美,却有娴贞沉着的气质。
      鄂硕心有念动,电光石火间,突然想起那个九死一生的夜晚,和那个妍美的少女。
      汲完水,颚硕的脚已经全部浸湿,奇痒无比,只好坐到鹅卵石小径的另一头脱下鞋子和棉桶袜子。足丫处多有溃烂,又浸湿多时,伤口发白,登时臭不可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羞愧地赶紧穿上鞋袜。
      女子走过来,“让我看看您的脚吧。”
      颚硕略略惊愕,副将同盛大吼一声:“不得放肆。”女子身边的侍从说起话来又快又尖,“还是赶紧谢谢我家小姐吧!她能给你看病,你很快就能痊愈啦!”
      女子微微一笑,并无答言。只从箱子里拿出竹签,轻轻挑出脓水,又用洁净的白棉布擦净擦干,敷上青色的药粉。颚硕立刻觉得轻松畅快,一下子神清气爽了许多。暗自庆幸没有与部队随行。只是心中的疑问有些长大,但是两地如此之遥,一切应是巧合吧。
      “请您保持足部干燥,每日轻敷一些药粉,十五日即有大好转,但还请坚持多敷七日,便可痊愈。”
      “诊金是五千钱。”
      “嚯,还要收钱呢。”同盛不爽,这人不就是个游医吗,说不好是个庸医呢,就知道一上来就看病没有那么单纯,原来是讹钱呢。
      “看病哪有不收钱的道理呢,何况,我现在感觉神清气爽,姑娘医术高明啊!”颚硕心悦诚服,略带训斥地看着同盛把钱掏出来,亲自接过双手呈给明珠。明珠的衣袖处有个带子做的蝴蝶结,红色的,鄂硕痴痴地看着明珠,竟没有注意到熟悉的物件。
      明珠扫了一眼颚硕的手,整只手苍劲有力,右手虎口位置布满老茧。军人的大手,惯用长刀。五千钱,收费略高,这人却毫不犹豫。
      明珠接过钱,开始自行忙活,采拔水中类似青苔的物质。
      雪儿看出副将的颜面难看,便回了一句:“这位先生倒是知礼,小姐因为你出手帮忙汲水,已经给您减免了一半费用,如果您日后还有其他疾病,尽可以到丰润范府来寻我们。”
      “恐怕我们得尽快回去了。”夏日天气无常,一声闷雷响过,倾盆大雨,电闪雷鸣。明珠带了橘子穿过四周幽幽林木,顺着溪流,穿过雨水浸泡的花草树木,看见了一只接应的船只。
      守候的兵丁赶忙帮忙装上物什。总督的女儿给城中百姓看病,又亲自采药制药。对下人亦从无愠色。因上冬南下行军跋山涉水,近日天气陡然转暖,不少兵士患上了脚气病。明珠辛勤配药,知情的兵士们无不又服又敬。每次明珠去配药,总有兵士心甘情愿跟过去。
      鄂硕本没有走远。这么大雨,不知道那两个女子怎么样了,他调转马头赶过来,大雨滂沱之中突然捕捉到了女子的蝴蝶带子,风吹起像飘飞的蝴蝶。

      明珠回府时,早已过了饭点,总督和身边谋士正在吃晚饭,一海碗干辣椒肉,一大蒸屉馒头,一碗酸梅汤,几个人狼吞虎咽。这些打战的男人都是无肉不欢的。旁边一只碟子里扒拉了一些菜,是给明珠和橘子留的。
      “各位叔伯,爹爹,药粉让人送过去了。”明珠打了招呼,取了菜便走。
      当晚,总督和谋士半宿未眠,探子火速搜索几个北方口音的高大武士。另一队熟知地形的当地人去邻近的县市查看鞑子的踪迹。
      丰润范府。颚硕终于忍不住来丰润漫无目的闲逛时,已过了三日。进了丰润城,大街上已不剩白日的熙来攘往,暮色中整座城严严整整,光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守城人的用心。

      是她吧。万一不是呢。奇美的男子长久徘徊在城楼另一边。
      终于进来了。心内开始有些疑疑惑惑,城内有兵勇驻守,百姓太安静又守口如瓶。晚上下榻,问了好几间都说不留宿外人,好不容易有个店主收留,已是熄灯时分。颚硕因为旧疾复发,睡到一半便醒来,仿佛人影绰绰,一激灵就把武器拎在手上,顺便挑破了柴油灯的罩子,满地玻璃碎声。几把长刀明晃晃砍来。副将立刻醒转。
      也是颚硕命不该绝。
      总督心疼百姓财产,下令不得火烧。
      瞬间刀光剑影,血雨腥光。颚硕腿上嗤地着了一刀,忍痛逃走,副将同盛伤了左臂。
      回禀的探子和颚硕军几乎赶到,城门口一时势成水火,竟给颚硕逃了命。总督从容不迫迎战,奈何颚硕军如狼似虎,范军兵力不抵,周围的明军一骑不发,城破迫在眉睫。
      志完命百姓后移,血战两日,全城百姓安然转移,城破。
      “着人通知小姐打点行李速速离开,她不走,便拖着她走。”志完深知皇帝只听得捷报,又容易急怒攻心。此番定是凶多吉少。
      明珠偏偏铁了心不走。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
      局势稍定,志完也就不促她了。由她在军营看病。只是担心女儿已经十四,不知将来如何。

      崇祯十六年清兵攻下海州、赣榆、沭阳、丰县之后北进,鄂硕志完再次正面相抗。范志完势单力薄,一溃千里。人人皆知志完“观望不敢支援,致使清兵长驱直入。”却不知犹如螳臂当车,站在泥水里孤单的螳螂,能看着滚滚车轮奔流而过,已是最后的勇气。
      失败的肯定神伤,打赢的也未必欢喜。鄂硕一袭青衫,轻笔谩舞,一个女子立时栩栩如生跃然纸上,那个梦中无限生动的眉眼,梦醒了不过是枕边空余的遗憾罢了。寻而不得,总好过互相憎恨吧。

      崇祯自然龙颜大怒,皇帝诏曰“边将不足恃,边抚无可依,更恨邮牒无闻,塘报不发,两抚一镇,悉逮而系之狱,诛之!”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圣旨下,赐首辅大臣周延儒自缢,两位总督范志完、赵光斩刑。

      这一日天寒地冻,朔风劲吹,蚀骨钻心。长街漫雪,明珠一身素镐,面色洁白,悲働不能直立。撕心裂肺的疼痛犹如锋利的冰片尖利刮擦过心脏的每一寸鳞片。
      鄂硕立在雪地里,送行的人群肃穆而悲伤,他不过是其中形容俊美的一个。
      他们曾经两度交手,他对尽力而为的对手总是有些许的敬意。
      听说,那个皇帝斩杀他的罪名是贪生怕死,此刻这位大人的心情应该正如这寒冬冰冷的天气吧。
      然而这位大人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冷风夹着雪裹住了他。他的眼里空无一物。
      这位大人曾经一度要抛却世事出家,却未能如愿。
      今日终是了了,也是好事一桩罢。
      人群最前面有几个仆妇拥着一位修长的女人。身形美好,鬓发如云,一身洁白,神情专注。鄂硕逼近一眼,她的衣着华贵雍容,盛大庄严,就好像今日是她一生最重要的日子,偏偏那华贵的白色让人如痴如醉,悲伤莫名。
      一定是对这位大人情深难忘的姬妾吧。既然有这般坚贞的红颜知己,这位大人也便值得了。
      陡地,鄂硕瞥见了这位美姬的容貌,有如雪地惊雷,他俊美的脸瞬间僵硬不得动弹。
      未施粉黛,远山近水,芙蓉初出,明亮的眸子因为绝望而空洞,却丝毫无损她的美色。
      那个汲水的少女,那个画中的姑娘。
      一瞬间他五内翻腾,心若刀绞又似乎如释重负。
      原来如此。人世沧桑,繁华落尽,他还能千山万水撇她一眼,感谢她还保有他所有美好的想象。
      他转头离开,隐约听到刀斧手喊行刑。他的余光瞥见女子的白衣倒地,仆妇拥上去,自始自终,女子没有发出一声叫喊。
      围观的人群多是范氏的旧部,身着黑衣,眼中泛泪却无一人放声痛哭。
      先有一人跪下,接着所有人都跪下了。
      漫天大雪,被行刑的卫国尽忠的将军,黑压压跪成一地的下属,洁白雍容的绝色佳人,鄂硕眼迷离踏着雪花离去。几乎和一人撞个满怀。
      来人未等鄂硕斥责,便抬手致歉,带着几个人闪开了。鄂硕认出来好像是多尔衮一支的属下,便罢了。
      多尔衮试过招揽这位大人,保他活命。
      “一个快被处死的臣子想活下来,一个惜才的王要招贤纳士。大人不要分不清这份善意啊!”
      “很遗憾不能在战场上杀死你们的王了,然而,忠魂不死,定会归来。”
      “如果您被自己的主上赐死,不过永无翻身之日的失败者,谈何忠魂?”已投靠皇太极的前同僚今日的说客,轻轻一嗤。
      “失败者,却不是叛国者,范文程大人。”范志完大人莫名一笑,脸上闪过最后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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