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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当时只道是平常 ...

  •   那一年,范明珠不过是河南省归德府虞城县宁安堂爱看连环画的明朗少女。
      宁安堂在熙熙攘攘的镇子上。
      街道狭窄,街旁一条清水河,清一色灰色的砖房三合院,瓦是天青的明矾瓦,天气晴好的日子澄明的阳光冷不丁晃人的眼。好像为了应和这低调又闷骚的灰,深深的青砖门洞里面能窥见严肃庄重的神龛,又好像这房子不忍总是呆板无趣假装正经便私下偶尔调皮欢悦,转眼能瞥见木梁上精美绝伦美不胜收的雕花,更兼有造型唯美的木格扇书写着或龙飞凤舞或飘逸隽永的“永言配命“玉杖延龄”。
      门口的柿子树正是开花时节,路上落满了黄黄白白的小米粒大小的花朵。
      快到午饭时间。宁安堂清新的中药味儿没有淡,却是飘出来一股子肉饼香。
      明珠忙碌了一上午,病人未见减少,趁着找借口拿药的空儿,和橘子跑到街上耍了一会。
      人正多,熙熙攘攘的。明珠正在选连环画,一位看相的先生走过,瞥见明珠,又回来了。尚未及笄的女孩趴在摊位上,脸颊上泛着调皮的一抹樱红,清瞳似水,凝聚着盈盈星光,又似夏末的葡萄,水灵活泼。
      “可惜啊!”先生摇摇头看着她,“莫往北走啊!”
      明珠左右看看,确认先生说的是自己,就羞赧了。“先生,我的钱是来买画儿的,没有钱算命哦!”
      掏了钱,拿了连环画,奔进屋子趴在阁楼上津津有味地读起来,《山海经》。
      “珠儿!珠儿!”楼下传来阿翁的叫唤。
      叫了几声不见回答,老爷子亲自端了饼夹了肉碎上楼来了。好几个丫鬟仆妇跟在后面,笑着劝老爷子小心脚下的梯子。
      女孩子捉着帮子灿明一笑,从阁楼探出头来,似蓓蕾初绽,若无其事地唤道,“阿翁,有碎肉饼吗?”
      阿翁沉着脸不语,黑面把碎肉饼子递过来,又吩咐拿来一碗汤。坐在梯子上等明珠吃完。这位名动河南的老中医矮小精明,仁心仁术,偏偏宠着这个孙女到不像话。
      明珠知道阿翁生了气,偷偷拿眼瞧了瞧阿翁,乖乖地吃着饼,香喷喷,甜滋滋。
      “吃完啦!阿翁今天下午会很忙吗?"明珠转移话题。
      老爷子不答言,照常开始问诊搭脉抓药,明珠进进出出格外卖力的帮忙干活。爷孙两个配合默契。但阿翁一个笑脸都没给明珠。
      这太反常。
      往常明珠再顽皮,阿翁也是笑笑责备几句就算,不像爹娘,抓起藤条小腿肚子上就要挨上几下。
      病人很多,两人吃完晚饭天已经漆黑了,明珠扶着阿翁走出门就看到了水汪汪的月亮。大而透亮,明珠想要拿了洗手盆来接住月亮。看看阿翁,又有几分犹疑。
      “珠儿,随我来吧。”
      明珠站在祖师爷孙思邈画像和香炉面前,乖乖地上了香,双手合十,跪了下来。
      “祖师爷,范家列祖列宗在上,弟子今年七十有二了,膝下只得志完一个男儿,志完从小只爱读书,如今虽官至总督,但离乱之世朝不保夕,弟子时刻悬心啦!好在孙儿范明珠从小聪颖过人,颇有天赋,”顿了顿,领着明珠,再三磕了头,也不起来。
      明珠的母亲带了乳娘过来催两人回家。父母亲一向反对明珠学医,偷偷里打了多少次,还是要跟着阿翁每日在医馆听差。只是爹爹在家的时间少,母亲也不太明着反对。今日天都大黑,还不见这一老一少回来,忍不住就寻了来。
      看见这个形势,不敢出言,只跟着跪了下来。明珠只有两个妹妹,好在阿翁开明,明白命里该有自会有,也不曾苛责过儿子媳妇。
      “阿翁,”明珠闪亮了漆黑的眸子,“今年的病人比以前多呢,而且,大多是胀气,为什么呢?”
      这几年年景尤其不好,自然灾害增多,生病的人也日益增多,阿翁心里有不详的担忧。不敢挑明,却被明珠问中,担忧又心疼,女子从医,谁知道会怎么样呢。但这个孩子太聪明了,明明是从医的好料啊!
      “明珠啊,你想学了阿翁的本领吗?”
      “想!”脆声的惊喜。
      “爹,明珠是个女孩子!”范氏几欲辩白。
      “那我问你,范家还有男丁来接下祖宗的衣钵吗?”老人眉朗眼清,“范家世代行医,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是从医不丛仕。从医,有门手艺,济世活人,粗茶淡饭,坦荡一生;从仕,没后台没背景,即使显贵一时,终究成不了一世。”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儿媳妇,“莫要以为志完如今正受器重,便以为我这点手艺不值当了。我虽老,却不糊涂。”
      “珠儿啊,今日起,努力向学,不可偷懒,你可能做到?”未等明珠回答,便重新焚了香,郑重祷告,“望祖师庇佑,我珠儿得传范氏衣钵。弟子谨拜。”
      范明珠永远记得那晚的月光。幸福的陌生的光亮,像照进了半夜的窗棂,如水般光华四散。
      自此后阿翁每个白天手把手教明珠诊病.往往明珠先开了方子,阿翁过了目,加了减了,再明珠抓药,阿翁一份份检视,才算完了。病人有生疮长疔,卧床流脓的,明珠初始虽怜悯却不肯上手,慢慢也便能耐心问诊了。
      晚上阿翁却完全不管,只把毕生所藏的医书全部搬了明珠的房间。
      明珠最喜欢蜷在新晒的棉花被子里看书,昏沉的时候吸一口阳光的味道,立时就打了鸡血般神清气爽。明珠一整年读完了全部藏书,开始四处寻其他的医书了。连环画还是有看,看完就塞了抽屉,慢慢就长了灰。
      虞城县开始传开了范家大小姐医术精湛,问诊亲切,开始有闺阁少女求诊了。
      半个月后,归德府下了第一场雪。清晨天未大亮,鹅毛般的雪团如蝴蝶般在窗外翩翩起舞,照得窗门和园子有清明澄亮的白。明珠兴奋得睡不着,拉了橘子起了身。阿翁睡眠浅,正在给明珠做枸杞子红枣糯米饭。每年下雪的时候,就能吃上阿翁亲自做的糯米饭。
      “阿翁,我几时能独立问诊呢?”明珠嚼着热乎乎的糯米团子,沾了特制的枸杞子,香糯绵甜。
      “其实很多次小姐的方子都和太老爷一样了,可是他们还是反复问太老爷看过了方子没有。”橘子忍不住替自家大小姐叫屈。
      明珠塞了橘子一团饭,“好正常好吗?连我娘上次生病把了脉都还非让我阿翁再过目呢!”两人想来就笑成一团了。
      “开了春,你就独立问诊啦。阿翁怕是累啦。”阿翁看了雪,若有所思。
      “太爷小姐,城东张家药房大公子托了媒人过来说怕是要尽快成婚。正和夫人说着呢。”乳娘抱了小四过来,刚说完阿翁的脸色就黯然了。
      “说是彩礼都准备好了。张家老爷托媒人转的信。”还有,乳娘有些难为情,“说是希望大小姐就不要再抛头露面学医了,结了亲,两家就是一家了,若是传给姑爷,也是好的。”
      阿翁气得双目圆睁,“张老儿打得好算盘!跟媒人说,叫张家小子子上门做我范家的女婿,两家就是一家,老儿这身本事定会倾囊相授。”抖了抖胡子,“罢了。我珠儿怎么看?”
      张家怕是吃定了范家没有男丁了吧。
      “阿翁,明珠尚小,又并未过门,不认为张家有理由判断明珠该做什么。明珠不仅传范家医术,也是在济世活人。但学医辛苦,而且阿翁年事已高,如果张公子有天赋又有意愿,还请另择贤师。就这样传话给张家吧。”
      这样一来,两家势必芥蒂了吧。若说少女明珠没有一丝伤心和失落,是骗人的。
      但明珠更当心父亲。父亲出了什么事情了吧。
      两家都在朝中为官,又同在归德府行医,张家隐隐气势逼人,恐怕是先知道了什么消息。
      半旬后消息传来,范志完因故遭弹劾辞官。更遭的是,范大人消失了。有传是绝尘出家了,又有传是被皇帝秘密处决了。
      消息传来那一日,张家的退婚帖子也送到了。
      当时明珠正在问病归来的路上。
      春暖,山长而翠青,路边开满了红色的野芍药,一阵微风吹过,远处山涧的水哗哗作响。明珠赤了脚,穿过一道春寒的溪水,衣裳下摆湿了水,匆忙抬起裙裾,就和对面的人撞了满怀。
      少年男生。圆圆团团的脸,脸上的眉毛分外青浓,鼻子有些挺,眼波深邃,像是有主见的男子。
      “范明珠对吗?”嘴角有奇怪的弧度,眼里闪烁着思慕的光彩。
      “是的。”有些许诧异和戒备。少女明珠并不曾识得眼前的人。
      “小生姓张,单名一个字平,小姐可曾听过小可的名字?”笑容里有些许咄咄逼人。
      张平。张氏的大公子,明珠的未婚夫。
      尴尬的瞬间。毫无防备的少女,志在必得的少年。
      “我们未曾见过,您哪里不舒服吗?”温和而静美的女医者。未待回答,明珠抱歉地说道,“如果您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就再见了。”
      张平有些恼,伸出手地抓住了明珠的手臂,明珠反手拽住抛开,力量不弱,“您有话直说吧。”
      “早听说你容貌秀美,现在见到你,更确认我的等待是值得的。”男子咧嘴羞涩的一笑,“你比我想象的更美。”
      “张公子和我们想象中的样子倒是相差很大啊!”橘子撇撇嘴,低声嘟嘟。
      明珠涨红了脸,“谢谢您发自内心的赞美,不过,您一定有别的话没说吧。”
      “你父亲惹了大祸,这是家父托我送给你母亲的退婚书。不过,那只是我父亲的意思。”年轻男子不善于伪装的眼睛密切注视着明珠的表情。
      明珠听见心中某一块东西破碎的声音。
      “你父亲惹了大祸,你父亲惹了大祸。”
      父亲怎么了?我的父亲怎么了?
      男子很满意明珠失魂落魄的黯然,慢慢靠了上来,“但张平是有情有义之人,范小姐跟我走吧,等我们生米煮成熟饭,我父亲会同意的。”顺手就要抓着明珠,明珠一闪,才惊觉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体。
      “小姐,这人怎么这样啊?我们报官了!”橘子带着哭腔叫出来。。
      明珠轻轻握了橘子的手,冷冷的言了一句:“我们连每日奔波三十多里都能忍,这点事还不能忍吗?” 蹲下去去看乞丐的伤势,味道怪异难闻。“对不起,你还好吗?”
      是个受伤的乞丐,身形大而瘦弱,头发长而散乱的遮住脸,好像额头上长了一个巨大的瘤子,看上去奇异而恐怖。
      没有声音,这个可怜的人是个哑巴吧。
      “橘子,这个人受了伤,伤口化脓了,拿药箱来。”
      “范小姐,你大难临头了还有功夫管一个乞丐?你父亲的罪会株连九族的!跟我走吧!”张平有些燥了,为了背着老子娘打听女孩子的行踪,他颇费了些周折。官家子弟气急了,脸上堆满了各种青紫的颜色。
      天色已经淡了下来。
      明珠的手摸了摸乞丐的额头,烫,高烧的烫。
      “你不是千金小姐了!不跟我走,你会后悔的!”男人等在原地,踌躇半晌,咬着牙齿喊出来。
      明珠没有听见。
      这个不明身份的人因为伤口感染高烧了整整一夜,明珠和橘子借了附近农夫的柴房,剜脓祛疮,清洗退烧,躺在稻草上的人应该是有知觉的。青筋暴起了又疏散,却没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是个坚强的人。
      淅淅沥沥的雨拍打茅草房的时候,高烧开始退下来。
      明珠精疲力尽地跪在地上,擦拭着这个人的汗水。
      万物有怜。不管多么卑微的生物,在绝望的时刻都知道拼命求生。何况有亲有子的人类呢。这个可怜的人,生不如死难受万分无人理睬的时候,他的亲人一定在热切地想念他吧。
      明珠的眼里盈满泪水。
      父亲大人,要坚持下去不是吗?

      油灯昏黄,迷肿的眼偶尔能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很美的少女,美得仿佛从未见过,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手很轻柔,很洁白,胸前有鲜红的蝴蝶结缎带,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看到更多了。
      天刚明,有吵嚷声靠近茅草屋。橘子出去看看。
      “范小姐,”农户婆婆慌张地跑来,“衙门来人了,好像是要抓你们啊!说范大人开罪了当今圣上啊!”
      领头的人正是张平的家丁。
      人世间的险恶往往无法说清道明。
      “婆婆,谢谢你!麻烦你照顾下那个可怜的人。我们先走了。”
      张平差人红口白舌来告发,倒把县令吃了一惊。虽说都听到范大人仕途不顺的风声,但朝廷没有明确下旨抄范家。县令一向敬重范志完,看病也一向是范老爷子亲手。来人看县令不动,着急了。直嚷嚷着跑了钦犯你担得起吗?县令被唬得不着四六,又不好不处理,便悄悄着人碾转告诉了范夫人避一避。然后派了衙役随便搜了搜。

      范明珠赤着脚跑回去的时候。乞丐正挣扎着站起来。因为流了一夜的汗,那个粘在额头上的瘤子已经脱落,黝黑的脸上能依稀辨明棱角鲜明的轮廓。晚上下了一场雨,初晴的阳光有些许明媚耀眼,杨树嫩绿,春意盎然。
      乞丐看着两个女子的背影越跑越远,其中一个好像受惊的兔子,提着裤脚,赤了脚,那双脚小巧而又美丽,宛如春日雨后初霁的桃花。那个样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如果明珠知道这个乞丐是鄂硕,每一场战争之前都化了装亲自踩点的大明的敌人,绝无可能救他吧。
      可是谁能抗拒命运呢,鄂硕注定是命不该绝吧。
      在姑母家里找到母亲和阿翁的时候,明珠有些懊恼自己来晚了。父亲不明生死,母亲如雷轰顶,三魂失了七魄。
      范明珠安慰了母亲和阿翁,就和橘子潜回府内打点出门的行装。仆人家小乱成一团,明珠也不强留,任众人各自散去,每人两升米面。唯有乳娘和家丁木生留下来照顾母亲和阿翁。

      明珠打开妆奁盒。她素日不喜装饰,但父母亲每年都会在她生日时添置一件给她,把玩之后谢过父母,便存放在这盒子之中了。没想到今日拿出来,竟然是奔着变卖去的。明珠努力想看清这些装饰,好记住他们的样子。银的质地,珠花娴雅,步摇湖翠,唯有一串婴儿手镯,黄澄喜人,仔细看去,镯脚有一行小字:吾儿明珠安。
      泪光潋潋,耳畔响起童年的声音。
      “爹,我爬不上去,托我,肩膀借借。”
      一脚上去,是爹夸张爽朗的叫声,“哎呦,明珠脚劲太大啦!”
      回去的路上,爹从口袋里掏出酸甜的山果,明珠小心擦了擦,咬了一小口,。
      “爹,你吃。”
      那是崇祯十年,爹被贬为庶人。贬为庶人的爹也不忧虑,每日帮娘跳水,帮公公开药方,带明珠去抓蝉子,抓小鱼。回到家,娘便提起明珠的胳膊,抄起藤条,出手很重,下手很轻。
      “娘有没有说过女孩子要呆在家里?”
      “娘说过。”
      “娘有没有说过女孩子不可以爬树?”
      “娘说过。”
      “娘有没有说过女孩子不可以学医药?”
      明珠不答言,藤条便落了下来。
      明珠从小喜武,耍刀弄枪,又喜读书,精通医术,志完每每念及都有些遗憾,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好!便不教他作官入仕,单单继承阿翁的医馆,也是后继有人。

      明珠踏着春雾上路的时候,她丝毫不知道,她这一走,便是人生里面完全不同的路。
      她也不知道,遥远的另一端,一个跟她的将来有关系的婴儿,正在呱呱坠地。

      永福宫。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永福宫为六宫主位之一。不似皇后宫金碧辉煌,亦不似宸妃关雎宫娟秀绮丽奢靡韵致,永福宫简明大气,不过青玉绣纱的屏风,博古架上一尊珐琅金镶玉瓶,细腻鹅脂,光华似水。
      步幕布泰今日好兴致,新描了眼妆,穿了一身镂金百蝶穿花紫罗面银袄,领口上别一只赤银流苏翠,衣襟和袖口上绣满了五彩鸳鸯纹花边,底下配着合欢百褶月华裙,裙底有淡淡的珍珠流光而舞,外头搭着一件白若霜雪的如意狐毛坎肩,头上乌黑的云髻上缀了一枚盈盈湖翠的羊脂白玉簪,青春正好,又端庄风韵,眉眼含春。早吩咐御膳房送了几样时新精致小菜,又配了甘芳醇美的美酿。皇太极今日该是要来庄福宫了。
      夜已深,步幕布泰和苏麻的影子重叠在一起,风影寄寄,明明是乍暖还寒的春夜,偏偏宫中是隐隐细微的寒。
      皇帝今夜不会来了。
      苏麻一身刻丝石青银鼠褂,清淡庄重,她眉目低垂,温婉恭顺:“今儿皇上赏了关雎宫。关雎宫娘娘给送了串碧玺珠红宝石如意翡翠手串,可要回礼?请娘娘示下。
      步幕布泰心头一沉,迷了眼眸,自嘲地笑笑:“这永福宫有的,哪一样姐姐没有呢?皇上今日又在关雎宫吧,什么样的礼比得了这个呢。”
      比自己年长,二十几许才入宫的姐姐海兰珠在皇太极眼里是盛世芳华绮年玉貌,那样单纯热烈的爱恋,甜蜜了他们自己,却灼伤了这冷冷的暗淡无光的旁人。
      荣宠,后位,朝朝暮暮,月月年年,步幕布泰从容一笑,眼底的寒冷深不可测,哪一样有亲生的子嗣实在呢。
      她已经生过四个个女儿了。包括那襁褓中就离开母亲的那一个。
      有着三个女儿的母亲依然是个年轻的美人,美丽,魅惑,圆月银盘的脸颊,向日葵花瓣般的鲜嫩肤色,热情似火火一笑倾城的褐色眼睛,灵动,聪颖,但分明有所保留。
      生女儿的感觉已经熟悉到就像走回娘家的路,即使黑夜,即使空无一人,她也能分毫不差的找到自己的家。从略有瞌睡,到梦中红红的橙子,老家门上圆圆的灯笼,到肚子里似踢非踢的胎动,四个女儿!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布幕布泰不会屈服,只要可汗还到她房里来,她,布幕布泰家的二女儿,就一定会诞下男丁!
      从十几岁嫁给可汗,聪明智慧的布幕便一直为他排忧解困。做他不可缺少的智囊和倚重,他越教她,她便学的越多,她懂的越多,便越能替他分忧。
      聪明又如何?有手段又如何?男人敬她,夸她聪慧,许她些许承诺,与他商量大事小情,但是,却把爱全部给了另外一个女人!男人从来就不知道,一个男人投向自己女人最凶狠的武器,便是不爱么?
      男人的心太过深情,偏偏又只分她几份敬重怜惜。少年时仰望过,期许过,到如今,只剩得那一丝虚茫茫的酸涩。既然永远不能成为这个王朝的女主人,和权倾天下的男子并肩而立结手而行,那么唯一的指望,便是亲生的皇子。
      我需要儿子!自己的儿子!我的儿子!

      烛火摇曳。“几更了?”步幕布泰在睡梦中醒来。
      她从来都敢正视她内心的恐惧,她已经不只一次地半夜醒来,梦中的自己呼喊的是同一个句子:“请赐我一个儿子!”
      生完第四个女儿,布幕感觉身体不如少女时强壮了。
      她终于开始有丝丝恐慌。上天要绝我于此么?
      第五个,这是第五个,上天若是怜我。便应了我所想吧。
      皇后宫和永福宫每日都在日落和日出时虔诚地祷祝。

      布幕布泰产下福临之前,有关布幕布泰身怀龙子之说便慢慢传遍了宫闱。落红时节,太阳刚刚升上来,霞光撒向庙堂的古树,似有千道光柱漏下来,从宫宇中礼完佛的布幕布泰一身红缎子沐浴在朝阳之下,流光异彩,孕妇的脸上竟弥漫着神奇的光辉,而好几个经过的宫人无意中看见一道神龙模样的红光倏然缠绕住布幕布泰的腰身,直直地钻进去,消失了。
      “天象奇异啊!”
      “一定是珍贵的皇子啊!”
      从皇后宫到洗衣房,到处都是神情赫然窃窃私语的宫人。
      下人聚在一起难免言谈之间露出点小心得意之色。永福宫的主子倒是面色平常。

      崇德三年正月三十日,布幕布泰分娩,福临降生,永福宫异香扑鼻。
      “主子,大喜啊!是个阿哥!”苏麻抱起襁褓中的婴儿,五宫中的皇长子。泪光闪烁。
      布幕布泰双眼微闭,额头上的汗水混着一绺乌黑的头发,鼻翼尖充盈着强烈的腥味,科尔沁草原上的骏马在狂奔,在嘶鸣,马背上,十二岁的布幕布泰紧勒缰绳,少女的笑声抚遍草原上每一寸的风。
      永福宫个个进进出出又秩序井然,还有一丝眉眼低低的喜形于色。

      喜悦却不可声张。
      因为,三日前宸妃海兰珠痛失爱子。皇帝皇太极失去了一落地就昭告天下大宴群臣四海来朝的唯一的贵重的继承人。
      永福宫甚至都没有传出一声笑声。
      布幕布泰的心里没有一丝苦涩。
      笑出来的,笑得早和笑得晚,都是笑给别人看的。布幕布泰的欢笑和泪水,都在十二岁的那个夏天遗落在科尔沁草原的某个角落了。
      月余,匆匆赶来祝贺的皇后的侄儿,步幕布泰的亲哥哥,吴克善欣喜之余还有几分后怕。
      “娘娘立功了啊!万一不是个阿哥,”顿了顿,“上天保佑啊!”
      刚出月子,丰腴白胖的步幕布泰无声骄傲地笑了。人逢喜事,粉面含春,愈加光华敛滟,庄容端方。
      万一不是个阿哥,万一不是个阿哥,没有万一。只能是个阿哥。
      两年的时光在少妇的指尖溜走。
      宸妃海兰珠日夜思念爱儿,辞世。皇太极痛失爱妻,悲伤难抑,与世辞。
      宫内两黄旗,正白旗,正蓝旗各为其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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