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兽无疆》阿兽想睡觉

2、第二章：缓冲

　　略尔得已经顾不上出差了，发生了这样的事哪还有心情工作。他带着儿子直接开传送阵回到了家门口的传送点。他先让布莱恩在花园里坐会儿，自己则转身去找人给他安顿房间。

　　布莱恩只有六岁，本应该是最五彩缤纷无忧无虑的时代。

　　而此时此刻，他却看不见任何色彩。原本湛蓝充满活力的天空显得苍白无力，修剪漂亮的花丛和鹅卵石铺的小道也全都盖着层灰的纱布，一切都失去了活力。

　　还好，他的应激反应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关键时刻的肾上腺素飙升给了他力量，拯救了他的生命，事后皮层的麻醉也让他感知能力低下，不至于精神崩溃。

　　布莱恩站在花园里，看着脚边的石子。他脑子里很努力的在回忆，这些圆圆的五颜六色的是什么东西，可“鹅卵石”三个字却无论如何都走不进他的脑子里，感知能力迟滞几乎让他成了一个傻子。

　　略尔得手脚很快，没有让儿子等太久。他双手插着口袋，慢慢踱步到布莱恩身后，他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欲哭无泪。

　　他有点被布莱恩的表现给吓到了，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六岁儿童该有的样子。他苦恼地看着孩子，疲惫的倦容仿佛一触即碎。

　　“已经...全都准备好了，要来看看你的......新房间吗...布莱恩？”

　　见他没反应，略尔得又靠近一步，将宽厚的手掌搭在布莱恩瘦小的肩上，轻轻捏了捏。

　　布莱恩这才回过神来，缓缓转过身，眼睛里全是麻木和漠然。

　　略尔得等了他好几秒，布莱恩才缓缓道了一声嗯，跟着父亲慢慢走向别墅，穿越漫长的姹紫嫣红。

　　海家族承包了卢恩·米德加兹王国的首都——普隆德拉——东面郊区的花园别墅区中最宏伟的中心花园，名为百花深处。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大了。

　　这么大的花园，总要有人打理。以前是海夫人带领着首席园丁的团队打点着，那时候也辉煌过，上过各方首页，甚至卢恩国王本人都亲自来参观过，赞不绝口大放其词。

　　后来海夫人不幸病逝，略尔得这方面一窍不通，只好继续留给首席园丁处理。

　　以往海夫人打点的花园,是活的、是有灵魂的，不管怎么看都总感觉有一群小精灵暗藏其中，闪着光，唱着歌。

　　而如今的花园，虽然依旧繁华，但也就只是个花园而已了。这花园的“大脑”已经死了，再无复苏之力，只空留一个躯壳苟延残喘。

　　再后来，略尔得便变得越来越不爱回家，除去海夫人的病逝，可能也和这片今非昔比的花园有很大一部分关系吧。他开始接外头的任务出差，最初只是接一点，后来越接越多，最后成了只接外城的任务。

　　“喜欢吗？”略尔得不安地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床上看向落地窗外的布莱恩，尽可能温柔地问：“如果不满意的话，就告诉我，随时可以更换。”

　　布莱恩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略尔得，随后又看向地板，看向床头柜，看向书桌，最后目光定格在书桌上。

　　略尔得心里很紧张，小心翼翼的问：“书...书桌不喜欢是吗？没关系，我给你换一个。你想要什么样子的呀？”

　　布莱恩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说：“没有，书桌挺好的，只是上面少了点东西。”

　　“少了什么？”略尔得问。

　　布莱恩沉默几秒，答道：“少了书。”

　　略尔得一愣，突然笑了起来：“对，儿子说得对，书桌上没书怎么行呢！”

　　看到略尔得笑，布莱恩也就跟着笑了，安慰道：“我没事，爸爸，不用担心我了。”

　　略尔得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眉头又恢复了先前紧蹙的模样，说道：“真的没事吗？”

　　“嗯，没事。”布莱恩低头，摸了摸床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受不到悲伤，我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我看花不是花，看树不是树，反应变得很慢很慢，就好像...我一直在想...其实我是不是昨天已经...和妈妈一起死了......现在这一切都是天堂......”

　　“不许乱说！”略尔得几乎用跑地上前坐到布莱恩身边，紧紧抱住了他：“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

　　布莱恩一动不动，老实缩在父亲的怀里。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父亲此时此刻比自己更需要安慰。

　　“你绝对不会死的，爸爸求你不要说这种话，爸爸很害怕。布莱恩，我好害怕...我好害怕......”略尔得有点发抖，慌乱地抓住了布莱恩的小手不停揉搓，“你妈妈是对的，有人想要你的命。是我不好，都是爸爸不好！是爸爸太笨了！！”

　　略尔得转身单膝跪到地上，与坐在床上的布莱恩视线平齐。他温柔地捧着布莱恩的脸，将自己的额头贴到了他的额头上。

　　许久，略尔得才慢慢平复下来，声音沙哑道：“爸爸会保护好你的，爸爸答应你，哪怕拼了命也会保护好你......”

　　布莱恩说不出话，他感到有无数个气球堵在喉咙口，堵在心里，像要爆炸了一样，可无论如何就是释放不了。

　　“我不能死在你后头...我受不了...我会疯掉的......请你不要说这种话了布莱恩......”略尔得反复蹭着小老虎毛茸茸的额头，呜咽道：“好好活下去，布莱恩，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算爸爸求你了......”

　　这已经不是布莱恩第一次听到有人要他活下去了，蕾拉死之前也告诉过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那时候他还很年幼，懂的很少，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猜不到略尔得已经猜到了的东西。

　　略尔得给布莱恩找来了六七本书，最简单的有拼音图画书，最难的则有通史。布莱恩只有六岁，小学还没开始上，字都不认得多少。略尔得本以为布莱恩会直接拿拼音图画看，结果布莱恩却拿了本《魔物图鉴第二册：不死系》，随便从中间翻了一页看了起来。

　　略尔得扫了一眼，布莱恩翻开的那页上面是卡利斯格，克雷斯特汉姆古城不死系的一种很强大的魔物。

　　卡利斯格的模样是一具血红的骷髅骨架，穿着沾满血渍的盔甲，拖着重重的刺剑，头盔里的眼睛发着无神的白光。他的腰椎是断掉的，膝盖弯曲，整个上半身向后仰着一个很夸张的角度，脑袋几乎贴到地上。可即便扭曲成那样，冒险者们还是会有种被盯着看的感觉。

　　这种长相可怕的不死系魔物很难对付，且行动时骨头与盔甲锈剑拖动的声音十分骇人，特别是在无处不透露着死亡气息的幽暗古城里。

　　略尔得光是看着那插图都情不自禁地微微皱眉，旋即看向六岁的儿子，他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页上对魔物的描述，不为所动。

　　“你不害怕吗？”略尔得问。

　　布莱恩摇头：“那个杀死妈妈的怪物比他可怖多了。”

　　略尔得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他上前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叮嘱道：“现在下午一点多，我们晚上七点半开饭，三四点会有下午茶，饿了的话自己找管家叔叔要点吃的。爸爸还有事要办，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看看书可以吗？”

　　布莱恩点了点头，翻了一页，无颅战士骇人的图片展现在他眼前。

　　略尔得叹了口气，不禁开始有点佩服这个小孩的胆量。

　　他走之前还是不放心，叮嘱一名佣人时时刻刻守在布莱恩房门口，如果有任何异样立即通知他。

　　略尔得在普隆德拉奔波了一大圈，给布莱恩办各种各样的证。布莱恩先前所有户口都在吉芬，要迁过来虽不是难事，但基本的流程走一遍也不省事。好在自己大主教的身份和地位，走绿色通道快了不少。

　　布莱恩小月生的，明年就要开始上学了，物色学校打点关系，这也是个让人头疼的事。布莱恩没上过托儿所和幼儿园，小时候一直是蕾拉亲自带着，蕾拉工作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言传身教。虽然这也是种不错的教育方式，但让布莱恩从小失去了很多与同龄人接触的机会，想到这点略尔得不免有些担忧。

　　海家族的花园离首都较好的小学都很远，走读还是住宿也要斟酌考虑一下。

　　略尔得简直一个头三个大。

　　他家里还有三个孩子，两个双胞胎儿子和一个女儿。当年生下他们的时候，这些事务都是海夫人在处理，根本用不着他操心。他只需要拼命变强，维持好英雄的形象，成为孩子们的榜样和崇拜的对象就行了。换句话说——做好自己。

　　如今那两个儿子都19岁了，且已经二转。大哥当上了十字军，弟弟当上了武道家。女儿虽然小儿子们一岁，但今年也已经成年，刚刚二转成为了药剂师。

　　三个孩子逐步独立，组建了属于自己的队伍，成为了合格的冒险家，再不需要自己为其操劳。

　　略尔得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是一名主教，是数不清的冒险家心目中崇拜的英雄，但他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人无完人，略尔得也是人，这样不完美的自己自然能为人所接受。

　　他也在努力，为了布莱恩，想办法慢慢把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父亲。

　　《魔物图鉴》系列虽然是以教科书的方式编写的，但编辑里面混杂了不少声情并茂的小说家，这导致这个系列的丛书成了教课读物里销量最好的之一，哪怕是一辈子都不用接触魔物的普通人也爱翻阅，通常都是以猎奇为目的。

　　虽然很多地方布莱恩看不懂，但是都略微能猜到一二。比如傀儡吊尸的描述，傀儡二字他不认识，但是根据前面连着线和操控之类的描述，他多少也能猜出来了。

　　略尔得赶在六点前回到了家里，询问了佣人布莱恩的情况，佣人回答除了期间口渴要了点茶水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异常。

　　略尔得站在门口，抬起手想扣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

　　扣门之后说什么呢？我回来了？他顿时哭笑不得，只觉得自己像个初恋的少女一样小心翼翼。

　　算了，还是不打扰宝贝儿子看书了吧。

　　略尔得啼笑皆非地捂着额头转身离开了，在布莱恩面前他非常愿意当一名少女。

　　六点半的时候，儿子们和女儿都回来了。他堵在门口，拉着他们直接在客厅里开了个紧急会议。

　　“所以，你们等下尽量不要主动和他说话，如果不当心对视的话笑一下点点头就行了。”略尔得唠哩唠叨地讲了十几分钟。

　　“要是当初生我的时候能养得这么仔细就好了，也不至于长成个女汉子。”小女儿吉罗拉抱怨道。

　　“哎算了，我知道你们听不进去，”略尔得叹了口气，说：“是我小时候对你们不够好，你们有气对我撒吧。我只求你们不要欺负他，他已经够可怜了。”

　　吉罗拉和兄弟俩互相看了看，说：“我们像那种人吗？”

　　略尔得还记得，他抵达妙勒尼小镇的那个夜里，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却正巧在干道上碰见了母子俩，略尔得当时还暗道自己运气好，而现在想来只觉得造化弄人。

　　镇子不大，没有人行道一说，她们衣着朴素贴着右侧的商铺走。布莱恩已经六岁了，不再需要牵着母亲的手，小尾巴一甩一甩地跑开，蕾拉皱着眉头喊他慢点，疲惫地小跑着追上去。

　　“我...一直很对不起他们......从我和蕾拉交往开始，我就没能给她什么东西，甚至都没能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反而是她，带给了我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分开的那天我们大吵了一架，她反复强调有人要杀了布莱恩，我却不以为然，觉得她疯了，觉得她不可理喻。”略尔得顿了顿，咽了咽唾沫，“她要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她只是想要安全感而已。我却连这都给不了她，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我拜托你们，站在布莱恩的立场设身处地的想一下吧，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么小一个孩子，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妈妈被人杀死。他心里会不会有阴影？晚上睡觉会不会做噩梦？会不会因为无能为力而自责？会不会...会不会恨我...恨我没有保护好他们......”略尔得越说越轻，最后噤了声，眼眶有些泛红。

　　客厅里很安静，只听到大哥查尔斯脱下十字军盔甲的声音。

　　“知道了，我们尽量吧。”查尔斯说，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抿着嘴笑了笑，以示安慰。

　　他又看向弟弟威勒，弟弟也点头道：“我们尽力。”

　　“嗯，去休息吧，七点半准时吃饭。”略尔得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永远保持温柔，却在某些事情上容不得半点质疑，比如七点半吃饭这个规定，雷打不动从来没有改变过。

　　夜晚花园里下起淅沥的小雨，花园外头的灯开得亮堂，花卉和植物沾满了水，反着霓虹色的光泽。

　　园丁打着黑伞，将花园的灯光调暗了点。饭厅的佣人将落地窗帘拉开了一半，露出了花园夜雨纷乱的外景，又打开了大灯，饭厅里登时一片金碧辉煌。

　　就这样到了饭点，查尔斯、威勒、和吉罗拉，与他们同父异母的弟弟见到了第一面。

　　小虎崽只有六岁，眼里却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平静。他身上的毛发很茂密，但是非常的细，最外边看起来就像镀了层光晕。他像个布娃娃一样睁着圆咕隆咚的大眼睛看着三人，丝毫没有初见生人时的畏惧之色。

　　兄妹三人讲心里话都很意外，他们本来以为会迎来一个担惊受怕吓破了胆的小孩。

　　“哥哥姐姐好。”布莱恩主动打了招呼，站在餐桌边，一动不动地杵着，视线下垂，盯着桌角。

　　“诶，你好呀。”威勒先反应了过来，主动打了招呼，他上前帮布莱恩拉开了挨着略尔得右手的椅子，热情招呼道：“坐吧坐吧。”

　　布莱恩点了点头，麻利地坐上去道了声谢。

　　一家五口安安静静地吃着饭。兄妹三人照着父亲的吩咐，没有主动和布莱恩搭话，尽管他们心里有一万个问题想问都只好闭嘴。佣人识相地放了古典悠转的纯音乐，避免饭厅的气氛过于尴尬。

　　吃着吃着，叮铃哐啷，一阵碗筷碰撞的嘈噪声突然响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发出这个声音的源头——布莱恩。

　　他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略尔得眉头微蹙，弯腰俯身下去想帮他捡，不料布莱恩动作更加利索，抢在他之前自己捡了起来。

　　“换一双吧。”略尔得说，佣人随即上前一步。

　　布莱恩却摇了摇头：“不用了。”佣人又只好回到原位。

　　布莱恩倾身抽了张纸，笨拙地擦了一下筷子。还未吃下一口饭，他便又倾身，一连抽了好几张纸，接着紧紧攥在手里，盯着眼前的碗筷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他这一举动，又看着他身体逐渐抖动起来，接着他的眼泪便像黄豆一样滚了下来。他拿起那团事先抽好的纸巾，用力按在了双眼上。

　　略尔得跪到布莱恩椅子边上，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

　　布莱恩越哭越厉害，从最初的呜咽到抽搐，再演变成嚎啕大哭。最后，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糊了满手，分也分不清。

　　吉罗拉没忍住，也跟着擦了下眼睛，他们兄妹三人小时候也经历过丧母之痛。

　　应激反应带来的皮层的麻醉药效已过，布莱恩的认知恢复正常，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席卷而来。

　　他终于意识到了死亡意味着什么。

　　他再也没办法见到蕾拉了，她就像一片袒护了自己六年的蓝天白云，从此往后他的生活将再无天晴，永远笼罩在阴影之中。

　　略尔得忍了这么久，终于也绷不住了，眼泪流了下来。他抱着哭得狂风暴雨的布莱恩，自己的身体却抖得比他还要厉害，痛苦像场久久不退的高烧，难受和折磨看似没有尽头，几十个小时之后终于在针扎下去的那一刻释放出所有情绪。

　　“布莱恩，别哭了好吗，你再哭下去，爸爸心都要碎了.....”略尔得紧紧抱着布莱恩，一声声安抚着他，也安抚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