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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七 流年 ...


  •   这一年北嵎的夏天热得惊人,明明已经到了八月,快至中秋时分,空气里还是没有一丝凉意,张口呼吸就能感到热浪翻滚,连云朵都好像被炸干了水分,甘蔗条似的扁扁的一片,倘佯在天空里装模作样,带不来一场久违喜雨。北嵎的土地好像被老天爷恶作剧的拆分成对比鲜明的两半,让水火二神各自为政,皇陵江畔早前连日骤雨大水泛滥,其余地方则干涸得连引水灌溉都成了难题。北辰胤原先只道赤城的闷热气候是由三面环山密不通气的地势造成,自冰风岭往东一直行至皇城附近,才知北嵎各处皆是大同小异,有好些地方已将近一月未落雨水。
      平心而论,这样的旱情同北嵎史载的数次大旱相较,根本算不得严重。多半地方府衙早年修有水利,大小村庄也都建有池塘水库用以蓄水,再加上元凰推行的三年轮蠲政策,在各地减免税收抽征,好些原先在军的壮年劳力都回乡务农,得以支撑家庭生计。是以虽然天时不利,却不至演为旱灾,各地巡抚也就不曾上奏朝廷,以致北辰胤在出宫之前,对北嵎上下的气候异状竟然一无所知。
      其实若是在天佑朝间,北辰禹当政时候,按照地方官吏处处小心怕揽责任的为官之道,即便旱情不至成灾也必会修书一封奏报皇城,以求未雨绸缪。这样一来,若是情况好转平安入秋,便是他调度有方、应对得当,可算政绩一桩;万一日后旱情加剧不得不向朝廷索款赈灾,也不会因此担上延误消息、玩忽职守的罪名,丢了顶戴乌纱。北辰禹接到这样的奏报往往简单批复一句“卿等尽力而为,情势有变再奏”,从不表露自己的态度,只单说明他已知晓此事,等着地方巡抚进一步的举措,待事情结束之后再定夺赏罚。巡抚们得了皇上的御批,一面里定下心来着手对付灾情,另一面又因为猜不透先前的处理方式是否合乎帝王心意而战战兢兢,不愿有丝毫疏忽,生怕皇帝话中有话。这种不到最后关头不肯轻易泄露好恶的处事方式使得北辰禹的宽容内敛丝毫无损于他的帝王威仪,让人们在仁君的表像下看到深藏着的严厉认真,从而不敢胡乱吹捧蒙骗。
      在北辰胤看来,北辰禹的理政方法固然巧妙英明,但也并非全无弊端——他要让忐忑不安的官员得到及时的回馈安抚,便必须事无巨细地阅读每一份奏折;要随时隐藏真实想法使得官员无处讨好,便难免牺牲效率,静待走上歧路的愚蠢臣子们自己醒悟回头。在北辰禹当政的最后三年里,他对地方上零散题本的纵容态度使得各处官员上奏成风,何处结了双头麦穗,何处农妇诞下五胞胎,无论是民俗风尚还是河道城工都细细报来,有时连本末摘录全本要旨的“贴黄”都省略不写。若有一月没有折子递上或是未收到皇帝回批,各省官员们便唯恐被禁城遗忘,赶紧抓耳挠腮地要想出些事情上奏。北辰禹驾崩前的一年时间里身体每况愈下,数度呕红晕厥,同他劳心伤神的日理万机自是脱不了干系。他也想过要整顿这股奏报之风,无奈彼时已无心力,尚来不及嘱咐元凰莫循旧制,便已匆匆撒手人寰。
      由于北辰禹的早逝,在处理国事的态度上,元凰没能得到先皇的太多指导。他学习治国之道的过程中受玉阶飞同北辰胤的影响最深,其后便是长年代为理政的长孙太后。同北辰禹相较,元凰贯来更为务实,迁都之后更是大力提倡简政,类似麦穗双生的所谓吉兆一律不许奏报,地方某处有十数暴民被官府剿灭之类的无稽小事也无需呈奉御览。他立下规矩,凡是地方进呈题本,须经内阁学士票拟谕旨,得旨后批红,发交各关系衙门执行,除非事有例外,不再直接回复上本官员。此外他对奏折浮夸矫饰之处往往能够一眼看穿,洞若掌上观纹,不像北辰禹一般佯做不知,而是落笔批责一针见血,让人哑口无言不敢再犯。——务实这点他是从北辰胤身上学来;洞悉先机、言语精准直指要害的本事则是承自了玉阶飞;至于通过内阁传谕,便是因袭了长孙太后不与地方官员密交的处事策略,像北辰禹一样杜绝官员投其所好,谎奏政绩。与前朝相反,元皇朝的地方官员甚少获得皇帝的私人批示,若是收到皇帝不经内阁直接发往外省的廷寄书信,不是立下了大功,便是屡教不改触怒了龙颜。河南一带主管河道的总督朱藻曾为兴修堤坝之事数次上奏,表报进度,元凰最后潦草批给他一段“一点小事,何用如此夸张。卿家奏报虚浮不实,朕甚不取。须知一处不实,则事事难以为信也”,慌得朱藻冷汗涔涔,差点辞官回家养老。元凰的处政态度使得官员们一改往日频递题本的习惯,落笔之前均要再三思考此事是否值得上达圣听,若有□□成的把握能将变故处理得当,便往往等到事情平息之后,才将数桩事情合并概括一番,写个简略折子递往赤城述职。正因如此,此次遭旱的消息没能及时传到朝中,估计要等到再过几日,各省确定今年秋收减产之时,才会联名上奏元凰。
      在摒虚尚实的处事态度上,北辰胤偶然会觉得元凰有些矫枉过正,但元凰如今两经起落,登基数年政绩斐然,凡事自有考虑斟酌,再不是当日东宫里的犹疑孩子,喜欢找到母后皇叔商量。因此元凰若不以国事问他,北辰胤便绝不主动插手份外之事,这在别人或是对天子皇权的敬畏,在北辰胤则是对爱子能力的完全信任。此次旱涝灾害,论职权本也不在北辰胤的管辖范围,况且以目前情况推断,于民生当无大损,北辰胤之所以格外留意的原因并非是担忧今秋的钱粮税收,而是唯恐这样的天气反常昭示着龙脉降祸的开端,遂将北嵎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对于龙气护国一说,他一直似信非信,虽觉得确有其事,在心底里总以为北嵎壮大强盛所需的是明君良将,而非虚无缥缈的天降龙脉。当初他不愿臣服北辰禹却未想过要起兵夺位,直到机缘凑巧之下才将元凰偷换入宫中充作龙子,便是顾虑强行篡位会妨害龙气影响下的北嵎国运;然而其后听闻北辰禹有意废去元凰扶立伯英,他却又毫不犹豫地下手保住元凰的太子之位,顾不得北嵎也许就此失了昌运隆盛。直到玉阶飞为了迁移龙脉以命相抵,临终还向他转述小活佛梵刹珈蓝之言,说道一朝北嵎有变,要让元凰前往镇压龙脉之处以求转机,才让北辰胤真正相信龙脉一说绝非戏言。饶是如此,他仍然助着元凰破皇城,逐凤先,除惠王,为了稳固江山不择手段,早将性命攸关的龙气威胁抛在脑后。
      现今龙气被镇赤城某处,又有楚王孙一伙想方设法要探查龙脉蕴藏之地,北辰胤虽不清楚他们的目的究竟为何,大致也能猜到他们是想设法吸收龙气据为己有。据江仲逸沿途询问西北十酋百姓得来的消息,楚王孙十数年前被十酋族长招为女婿,其时是个样貌标志的俊武青年,如今本应是正值壮年,不知为何看来却是老态龙钟面目骇人。西北十酋国内盛传饲养金银蚕蛊修炼武功可臻化境、世所无匹,但其修炼之道违背天理常规,修习者必遭天谴,容易走火入魔不说,即便大功告成也往往早衰短寿,因而甚少有人愿意冒险尝试。由元凰同江仲逸的描述推断,楚王孙的怪异武功同未老先衰都当是缘于此处,而他急欲寻找龙气也定同此事脱不了干系。他韬光养晦在皇城隐藏多年,早当打探到龙气埋藏的大致位置,元凰数日之前更是断言从前经营竞技场的富山高亦是他的手下,可想而知楚王孙在皇城中已能算做手眼通天。纵然如此,他当日宁愿牺牲亲身女儿也不肯暴露身份贸然行动,可见彼时尚无控制龙气的十分把握,只好等待数年才向北嵎再度发难。北辰胤向来只知龙气护国,从未听说还能吸收入体、以助练功延寿,然而以楚王孙近来的行动猜测,想必是玉阶飞力竭身死之后,元凰迁都的举动让他确定龙气已不能再为北嵎所用,方可趁机盗取,而他为夺龙气筹备多年厚积薄发,足可见龙气对他极为重要,甚至可能事关生死。
      楚王孙一伙如今的有机可趁,归根到底也是由北辰胤当年换子所致。若按北嵎祖训所言之既失龙气十年亡国,北辰胤便成了戕害北嵎千古罪人。——都道是天意总不由人,现今的局面绝非是北辰胤最初的期望,然则事已至此,为了元凰他也丝毫不曾后悔。他既然已经踏在无穷尽的万里征途之上,眼前所见便只有戮力争斗的未来,没有回望惋惜的时间,不论阻碍他脚步的是人、是神、是天,他也总要竭尽所能保护元凰同北嵎,直到再也无力挥剑张弓。——强悍绝伦如北辰胤,可以只手倾国,可以总齐八荒,可以重光日月,但若被抓住唯一软肋,也同样瞬间致命。北嵎是他心之所系,元凰是他情之所牵,这两桩人物若有任何一样在他眼前生生毁灭,哀恸绝望之下又何止痛至癫狂。

      北辰胤曾应允过元凰要赶在中秋回去,一半是因由元凰的私心,一半则是因由并肩王缺席中秋宫宴难免惹人起疑,再加上他疑虑龙气作怪,越发加快了回转赤城的步伐,欲与元凰商议对策。他原本打算经过皇城时候滞留几日,查访皇城捕快不足、常有盗匪作乱的传言,如今不得已临时变更了计划,决定探望过眉姬之后径直返回。皇城的房屋街道还是北辰胤离开时的样子,只是不复当日的繁华熙闹,他幼时最印象深刻的拥挤市集,陪同元凰一起走过的出城官道,日常上朝下朝轿夫们抄近路窜走的小巷老街,都因为少人踩踏而在青石缝里滋生出短小草芽,又因得不到雨水的及时浇灌,在叶尖顶上泛出枯黄。大部分的皇城百姓为家业谋划,都随朝廷迁去了赤城,剩下一些疏于走动的老弱病残,和少数几个不肯背井离乡的倔强青年一道,成了皇城的中流砥柱。本来城中还有当地知府尽心管理,起码大致维持着原先的风土人情,可迁都不久之后,皇城里便兴起流言说废都失了龙气已为不详之地,不宜久居。城中的居民在将信将疑中又陆续散了小半,原来的知府爱惜性命,料到皇帝不会准他调职,索性故意骑马摔折了腿脚,以伤病为由辞官请归。重新委任的知府得过且过,懒得收拾前任留下的稀拉残局,象征性地每日派兵巡街两次,独自躲在府衙里头任由百姓自生自灭。刚迁都时皇城中还有别有用心的外来者四处打探,以为曾为天都首府的地方多少有些宝贝埋藏,一段日子之后连鸡鸣狗盗之辈都不愿光顾皇城,倒替知府省了不少心力。
      所以北辰胤到达的时候,但见皇城数月之前还是风华无限,转眼已像是被废弃多年的无主之地,好像扬州桥边摇曳的无根红药,一旦离了波心冷月,便迅速苍老凋零。皇城天气稍比赤城怡人些,入夜后便有微风习习,白日阳光下的空气也更为干燥清爽,不像赤城一般让人觉得郁结烦闷。北辰胤寻访一剑封禅时候有意暗示朝中身份,穿着立领对襟的窄袖天青绸褂,袖口有三镶三裹的银蓝衮边,褂长过腰,底下的长袍垂至脚踝、四面开禊,哪怕是不谙北嵎打扮规制的一剑封禅,也能一眼看出他不是寻常百姓身份。离开冰风岭后他有意掩藏行踪,便做普通行人装束,换上了银灰色的二开禊长衫,外罩着夏日北嵎男子出行时常穿的棕色纱织短马褂,大襟左衽、扣绊束腰,衣袖宽长且袖口水平,不似宫中穿着的箭袖朝服。衣上唯一尚能透露些许身份的便是领口袖口不起眼的细窄镶边,同天佑朝盛行的宽阔衮边不同,正是迁都后才在赤城中逐渐流行的款式。他本以为如今的皇城虽已不是当日车水马龙显贵云集,这样的打扮总还足以让他混迹人群,没料到皇城的衰败竟是如此一去千里势不可挡,从他进入皇城开始便像是鹤立鸡群,不断受人瞩目。
      午后直射的阳光下稍走几步就难免浑身燥热,汗水满额,城中的大部分男子一早脱去了外头的马褂,撩起长袍躲在树阴底下喝茶乘凉,还有极少数的索性卷起袖口,露出汗油油的结实臂膀。路边零星站着些卖西瓜茶水的小贩,在摊子顶上撑起凉棚,底下竖块木板歪歪扭扭地写明价钱,乍眼看去好像墨水也被熏风烤得化了。他们不停打着蒲扇,彼此抱怨着见鬼的入秋天气,顺便咒骂一番头顶聒噪的蝉鸣,似乎噪音将热气又吹得膨胀了几倍。难得瞥见几只黑乎乎的苍蝇也被晒得没了精神,两对翅膀黏在一块儿飞不起来,只好扒住油腻桌面慢慢爬着,一打一个准。小贩们在无聊之中见到北辰胤穿戴整齐地经过,不敢大声招呼这位体面的客人,面上浮起讨好中带着诧异的微笑,识得他似的频频点头。
      北辰胤虽曾出入江湖,不拘小节,毕竟身为北嵎皇族,自小在规矩森严的宫中长大,看着路边众人的打扮直以为自己是错走去了礼教不严的四族地域。虽然他也热得不时伸手抹汗,发辫毛糙地粘在脖颈后头很是难受,但要他脱下罩衫单穿一件长衫,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还实在拉不下脸来。——他在绿林落草之时,一切或可权宜,如今入了教化城邦,骨子里的奉礼敛行作祟,再也将就不得。他一面从容穿过城市往城外走去,一面暗想着元凰平日私下宫里相见时候都特意打扮得整齐庄重,上回帮忙换件亵衣都让孩子难堪得半晌不愿说话,此时若是看到了这番光景,真不知要如何反应。不时有老人看他穿着惹眼,好心的上前指点,问他是不是由外地途径此地,告诉他北嵎已经迁都赤城。北辰胤道谢之后顺便询问了几句皇城近况,听说近来有些中原人士带着刀剑在此处来往,看样子是要堵截仇家。皇城本就与中原相距不远,此时疏于管理又人丁稀疏,被当作武林人士的决斗场地也并非意料之外。北辰胤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又追问几句,觉得老人们描述的练武人士不像是同楚王孙一伙有关,且将此事记在心上,日后留意便罢。
      三王妃的坟墓便在皇城外的不远处,当初因为宫中太子诞生不能大肆操持丧仪,北辰胤便按照眉姬生前的喜好,将她葬在城外幽静之所。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不大的墓园,中间简简单单竖着碑,每逢春日墓碑周围便会开满浅紫色的小草花,绒绒铺满了地面,好像重重云彩似的阻断了凝望的视线,在几步之遥拉长出生死相隔的距离。北辰胤每次去看她的时候,都能见到紫色雾霭在风里一波波的柔顺起伏,好像长裙飘曳的裙裾掩住了莲足,又象女子唇角滴落下的温婉笑容,遗留在尘世之间不及收回。后来北辰禹得知眉姬葬礼草率而就,特颁朱谕以亲王妃之礼重修眉姬陵墓,又因北辰胤当日托称母子双亡,将北辰胤那子虚乌有的孩儿一并册封郡王,筑陵与眉姬同葬。三王妃的陵墓因此变得气派不少,平日有人看顾打扫,北辰胤事后上表感念皇恩,去陵墓看望的次数反倒减少了一些。迁都当时有看守王妃陵墓的下人自愿留下,前不久也因为皇城内的不祥流言散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北辰胤走入眉姬的陵园只见满目苍翠,清石耸立,足尖踏在地上没有叩响,偶有一两声树阴间传来的细腻啁啾打碎了寂寞。
      北辰胤四下打量一番,觉得尽管无人打扫,一切也还算得洁净体面。他走到妻子墓前,蹲下身子,一言不发地用手将四周为数不多的草叶拔除干净。杂草细碎四散地生长着,长短不一,有的才刚刚探出草尖,有的已有手掌来高,有的叶片锋利,有的茎杆多汁,北辰胤的手掌不一会儿就被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绿色,散发出夏日草浆独有的清新甘甜味道。他略一分神,一把锐利的草叶从掌缘滑脱出来,在皮肤上留下泛白的浅痕,很快就被渗出的血液填满,变成细小鲜红的伤口,像黑暗中的猫眼一样,突兀在灰绿色的手掌上格外显眼。北辰胤没察觉到微弱的疼痛,浑不介意地继续动作,直到眼底看不见草色,才掏出随身的帕子擦了擦手,直起腰来。发际汗水随着他的动作淌下,咸咸滑进眼角,太阳一样刺得眼睛生疼。他抬眼看看左右,发现有一页墨色尚新的白纸躺在墓碑后面,像是前几日方才留下,俯身拾起细看,见上头用文秀字体写着“曾道清歌损流年,又恐长夜凋朱颜”。北辰胤看着字迹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估计是有哪个外乡文人途径此地,见无人看管入内玩赏,诗性大发后留下一句叹词,此后便没了文思。他将纸片捏皱了团在手里,微微皱了皱眉,倒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反是轻抚上眉姬的墓碑笑道:“你看,任他人流年折损,朱颜憔悴,你也从来都是原本的样子,没有变过。”
      说完这句话,他默默垂下眼角,仿佛又看到第一次相见时候的娇俏少女,用指尖提捏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跟在一只蓝尾喜鹊后面到了王府后院。喜鹊走一步,她也走一步,喜鹊拍拍翅膀,她也嬉闹般地左右轻晃一下身体,喜鹊警觉地停下步子,她便屏住呼吸抿起唇角。少年的北辰胤站在她身后好笑看着,见到喜鹊往前跳了几步,终于拍拍翅膀腾空而去,震落一树香甜槐花,树下少女的身影也被如雪的花瓣柔柔笼盖,只见到万丈青丝如瀑垂落。她惋惜地叹了一声,动手拂去肩头的花瓣,才抖落三朵,又沾上四朵,总也拂不干净。少女侧过脸来无奈看着肩头,两弯柳眉好像太和殿前金水河的碧波一样微皱起来,就在北辰胤正要伸手探上她肩膀的时候早就知晓似的盈盈浅笑着回身望他,在一片柳絮杨花飞舞的冉冉春光中依依拜倒:“王爷,妾身就此别过。”
      ——于是刹那之间,荼蘼外烟丝醉软,遍青山啼败了杜鹃,华发未生的女子踩踏着槐花芬芳,终是渐行渐远。北辰胤怔忡半晌,指尖来不及收回,听到深树上方才静默的鸣蝉突然醒转过来,豁出命似的声嘶力竭,几几要揭翻头顶天空。二十多年过去了,元凰已从垂髫小儿长成毓秀青年,墓碑周围的时间却好像还停留在他回府见到沉睡妻子的那一刻上,爱尚未及消逝,离恨亦未及生成。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穿过少女稀薄的背影印上光滑石碑,红尘雪亮抵不过黄粱一枕凄凉。
      北辰胤摇摇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想到些什么,第二次蹲下身去。这一次他掏出刚才擦手的帕子铺在地面,双手拢了一抔黑土洒在上头,又拿出怀里匕首割破了手指,将涌出的鲜血尽数滴上土壤,过了一阵眼看着伤口就要凝合,便提起匕首再割一条口子。如此反复三次之后,黑色的土块已被染成了深红颜色,触手温润濡湿,好像一块血玉。北辰胤这才将帕子小心扎好,用匕首在眉姬墓旁掘了一个浅穴,把包着浸血土壤的手巾埋了进去,仔细盖上泥土,直到土地表面看不出异状才停了手。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望着妻子的墓碑低声告道:“本想百年之后与你合葬,而今怕是不能够了。只得如此这般,权作尽了我的心。——近年祸事横生,天意难断,今日一别,再来看你不知又是何岁,或是黄泉相见也未可知……你若有灵,便佑凰儿万事平安吧。”他说着伸手沿着碑上的刻字一笔一画描摹,闭上眼睛静立了片刻,听到耳边风声响动,缓缓抽回手来转过身去。
      “生死成败,我都总要守在凰儿身边。”他沉声说道,像是给墓中人的一个承诺,回头再看最后一眼,唇角卷起温柔浅笑:“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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