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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五 冰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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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凰就这样在王府里住了半个多月,每日除了吃药睡觉,便是等着神堪军师前来问诊,或是等待北辰胤带来宫里的最新消息,拣出几份重要的折子念给他听。有时候他听到一半就像上次那样犯起困来,不愿让北辰胤就此离开,硬撑着强打起精神回话,往往这个时候北辰胤会若无其事的说句“这折子后头的都是废话”,合拢奏折站起身来,再顺手给元凰拉好被子。
能够下床走动之后,因为身份秘密的关系元凰不敢随意出门,大多数时间仍旧呆在房内,享受自四岁开始读书以来就离他彻底远去的清闲松懈。觉得无聊的时候他就走到窗边,静悄悄的站着往外观望,王府别院里见不到闲人,只有守在暗处的两名夜鸮士兵同空荡荡的朱漆回廊。正对着客房窗户的是一道青石砌成的拱门,通往王府花园,从元凰的角度望去能见到园中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茂盛蓬勃的生长着,几乎遮掩住了背后充作假山的太湖石。——这块太湖石是北辰胤早年从江苏寻来,尽得“瘦皱漏透”四字真意,单薄处仅得指甲宽度,雄厚处又似力压千钧,从皇城一路搬迁到此,倒也没被拦腰折断。元凰幼时不懂玩赏,只觉得石头远看起来像是积搭在一起的云片糕,近看又像是被压扁了的马蹄酥,简直俗不可耐,半点谈不上美好。年纪渐长之后他懂得了如何品评奇石好坏,无奈早年留下的糕点印象太过深刻挥之不去,始终无法体味其中妙处。直到这次他借住王府,数次入夜无眠踱至窗前,见到月光底下那石头的影子水波一样打在地上,衬的庭中粼粼茫茫的空淼一片,方觉出这块假山石确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不枉北辰胤当年从江南辛苦运回。
元凰常常看着花园就出了神,一站便是几个时辰,待听见夜鸮侍卫赶出藏身之所的细微脚步,才知道是北辰胤来了。他这时觉出胸口内伤的隐隐闷痛来,回转到桌边正襟危坐,北辰胤进屋见他不听神堪嘱咐下床乱跑,习惯地微皱起眉头,撩起眼睛默默看着元凰,直瞧得另一个人内心有愧,灰溜溜地躺回到榻上方才作罢。
元凰身体好转一些之后便可自行起卧饮食,北辰胤无需再给他喂药,有时朝中也没有需要商讨的大事,两人只闲说些笑话趣闻。有一日北辰胤讲起几个老臣三番五次奏请皇帝立后纳妃以延后嗣,郢书先是推说新都未稳无心于此,后来又说纵然有意亦不忍有负宫变时以身殉节的皇后月吟荷。此事传到养心殿当值的太监耳里,误会以为皇上是在暗示一人孤寂难耐又不好另寻新欢,当夜选出一名俊俏宫女用被子松松裹住,悄悄送上了龙床。这一下把郢书吓得不轻,将太监总管怒斥一顿不说,那天夜里不敢安眠,第二日向北辰胤禀报时候还涨红了耳根结巴半天。元凰听完笑笑说郢书胆小,这要是换了朕,就打发那几个老头回乡去,看谁再敢嚼舌根。拿了朝廷俸禄倒操心起皇族的家务事,天下哪有这种道理。他顿了顿,又笑指着北辰胤道:“他们是当着你的面说的?朕的婚事你都不急,要他们掺和什么。”
“那日夜鸮营里有事,我不在朝上。”北辰胤道,看出元凰笑里带着怒:“此事虽略嫌荒唐,却也不至僭越。我当家常闲话说给你听,不必如此生气。”
“啊,我也只当笑话议论。”元凰接口道,在跟北辰胤说话的时候又自然而然的换去了“朕”字,同时也巧妙转换了话题:“你方才说夜鸮营中有事?”
“前几日我让神堪鬼斋打探当日那名的剑客的行踪,已有消息回报。”北辰胤颔首道:“等你的伤再好全些,能够上朝听政,我想出城一探。”
元凰听说他要出城寻访一名不知敌友的高手,本能的感到担忧不舍,然而敛下眉头细想一番,又觉得此举在情在理,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且不论那名剑客为何要出手相助,既然他已经现身搅乱了战局,势必成为北嵎同楚王孙双方分别关注的对象。北嵎若能抢先将他收归己用自是上策,即便不能拉拢,也要尽快设法阻止他成为日后劲敌。况且自神武侯病逝,铁常焕谋反伏诛,北嵎将才凋零,不复前朝盛况,而今朝堂之上文有江仲逸自得风流,武除北辰胤之外无人可当大任,勉强还有一个神堪鬼斋颇通兵法,但长于诡划短于全谋,缺乏统筹千军征战沙场的经验气魄。若能趁现在机会招揽人才委以重任,于公于私都确实获益良多。
话虽如此,元凰还是难免觉得懊丧失落,与其说是不满北辰胤的离开,无如说是惋惜自己暂住王府同北辰胤畅所欲言的日子即将结束。他不敢将真实情绪在面上表露出来,只得抿起嘴唇郑重其事点头,表示赞同北辰胤的决定,不甘心地又低头想了想,随后建议道:“你就一个人去么?总要带些随从。”
“江湖中人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北辰胤笑道:“重侠义,轻生死,真情真性,无所拘束,其中乖张古怪之人不少,比不得朝中百官遵律典、省言行。若仿先人君臣之礼,携带名帖下属三顾而情,恐怕是不成的。况且我只身前去不过是碰碰运气,未必能有成效,何须浪费皇城兵力。”
元凰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好奇起来:“你又不是江湖人,怎知道这许多。”
“以前先皇在位的时候,我同中原武林人士曾有交往,略知一二罢了。”北辰胤道:“你早前曾随三教罪人学武,也当知道他们交友收徒,讲究的不是努力诚心,而是‘机缘际会’。若是不对眼缘,任凭如何礼贤下士都是枉然。”
“……”,元凰听他提到三教罪人呼吸一滞,想要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逼杀北辰胤的光景却看戏似的在眼前一一闪过。那时他在金銮殿上孤零零站着,北辰胤在百官从中亦是孑然傲立,他看着北辰胤,北辰胤也看着他,明明两个人都是为了对方的背叛别离而那样孤独悲伤,惊鸿掠影般的眼神交错里却依然只剩下冰凉固执,从而拒绝了一切幸福和解的可能,将说不出口的关心依恋都化作残酷杀戮。北辰胤利剑高举,劈开血路,在哀嚎四起中决然转身而出,元凰想要迈步追上,抬脚才发现已经足陷血池动弹不得。他低头注视着鲜血从汉白玉铺就的地上溢出,攀爬上他的朝靴龙袍,蔓延直至他的胸口,受伤时候火烧一样撕裂脏腑的疼痛被撩拨起来,趁他不及反应已经撑满了心胸,好像皇陵江的水患一样纵横四溢,在他张口呻吟的时候从喉头纷纷涌出。他把身子往床内缩了缩,抬手压住胸口,将被疼痛扭曲的神情隐藏进床架稀薄的阴影里头,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异状,敷衍回答了北辰胤的话:“呵,说的也是。”
北辰胤注意到他的古怪动作,伸手要碰他的额头,元凰侧头闪避了一下没能躲开,倒是沾了北辰胤一手的冷汗。北辰胤拉住他的手臂,拖下原本半坐的青年躺平在床上,俯身下去仔细倾听,觉得他的呼吸平缓顺畅不似发病,才略略放宽了心,绾起放低的马蹄袖口,先用手背替他一点点地擦脸,又用拇指指腹揩去粘在睫毛上的冷汗:“怎么了?”
“没有。”元凰阖上眼睛不去看他,慢慢吐完一口气才又睁开眼睛,目光只一味盯着枕头:“以前的事……我总是怕你怪我。”
北辰胤闻言一愣,低下头来将元凰绕在颈侧的腻湿头发细细拨到耳后,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却在元凰心底搅起阵阵涟漪。他一面替青年擦去汗水,一面放缓了语气:“在荒山上不是说过,这件事此后再也休提。当日如此说,现在也是一样。我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倒记得。”
“我……以后再不会了。”元凰本想拉住北辰胤回抽的手,动动了手指终是没有动作,在枕上仰起脸来看他:“以后再也不会了。”
青年清秀的脸庞被阳光底下萤然生辉,抚平了眉眼中的犀利,显出孩子似的稚嫩无辜。脖颈皮肤下的青色血脉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凸显出来,好像冰川下的静静河流蛊惑人心。北辰胤低下头,将元凰的脑袋轻轻按回枕上,微笑着用指尖划过他的额际,仿佛这样就能带走方才的不快:“早些休息吧。探访之事我自有分寸。”
元凰看着他,想要给他出谋划策,刚准备开口又不知应该讲些什么。他跟北辰胤不同,以储君的身份在东宫里生活了二十年,没有母后的允许不能踏出皇宫一步,虽然也学习武功剑法,从来都不曾去到江湖。他知道就像朝廷一样,江湖里也有强权,也有霸主,也有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却又都以一种截然不同姿态长久存在。北嵎百姓求的是安生度日,文武官员求的是尽忠报国,天子贵胄求的是江山永固;江湖人则好像三教罪人这般,不屑于他人赐予的封赏荣誉,哪怕称霸一方也无需背负太多的责任义务,只求快意恩仇仗剑天涯。那时候的元凰还不知道,数年之后赤城会有一场焚尽宫廷的大火将他推入茫茫江湖,无情阻断他的归程,让他终其一生再望不见为之呕心沥血的北嵎江山,再回不到承载他所有少年欢乐回忆的金瓦红墙,他只以为江湖离他很远,远到他只能像逝去的北辰禹那样怀着好奇不安的心思揣测遥望,远到一辈子也不可能由陌生变为熟悉。其实在他心里并不真正在乎江湖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他只知道那个地方有歌有酒,北辰胤去过,而他没有。
想到这里元凰突然觉得心酸,还有一点点寻不到对象、无处宣泄的妒忌情绪。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在努力着同北辰胤并肩而立,每一天醒来都以为自己又接近了一点点,有朝一日便能有资格分享北辰胤生命的全部内容。直到今日他才开始明白,北辰胤的生活中总会有那一段纵马江湖的豪情率性,藏在深处不可或缺,而他费尽力气也永远无法参与体会。他垂下脑袋没有说话,恢复成原先的静思模样,北辰胤的指尖便随着他的动作从额头滑上了发梢,同残夏阳光的温度融在一起。北辰胤从方才起就一直看着他,注意到了青年的莫名不快,将手移回来抚上他的额头,又轻声说了一遍:“早点休息吧。”
元凰沉默一会儿点点头,本想问他准备何时启程,忽然记起他一开始就将那名高手称为剑客,心中徒生疑惑:“说起来,你如何知道他用的是剑?”
“不知——剑气轻锐,刀气薄利,从江仲逸的描述来看,我猜他用的是剑。”北辰胤说到此处嘴角轻勾,明白元凰心思似的搭上他的肩膀:“当日不愿教人知晓我同玉阶飞曾有旧交,是怕他为难,也是怕二哥生疑。如今你我同心,我若知道那名剑客的身份来历,又何必瞒你。”
“嗯……那大约要去几日?”
“这就但看运气了。”北辰胤展颜笑道:“短则数天,长则数十天。……而且,眉姬的坟墓尚在皇城左近,自迁都以后再未回去看过。这次既然要途径皇城,总该让她知晓。”——他顾及元凰的感受,提起妻子的时候经常只说名字,很少用“你的母亲”这一称呼代替。元凰听完笑笑说了句“这是该然”,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继续解释道:“我是怕楚王孙知道你不在皇城,乘虚而入”,说完顿一顿,又喃喃加上一句:“三王妃的陵寝,待局势稍稳,我同你一道将她迁来赤城吧。”
北辰胤对他的提议抱以欣慰微笑,没有接话:“趁你伤势未愈离开,他们才料不到我会此时出城。这里有神堪鬼斋留守,随时可同我联络,你尽管放心就是。”他说完见元凰困顿似的眨了眨眼睛,发觉窗外天色已逐渐暗沉。花园另一头的王府厅堂点起灯烛,在影影绰绰的天光里混入一抹亮色。元凰受伤以后便容易犯困,有时天还未黑透就沉沉入眠,直到翌日晨光满室才睁眼起身,好像要把勤政时候所失去的睡眠时间全都一次补回。北辰胤伸长手臂去解了床角银钩,小心拉开帷帐放下,正盖住一半肩膀,余下的帘幔便坠在他的脚边,堆出朵朵绉纱縠纹。他站起身来,原本搭盖在肩上的帷帐顺势滑下落上床沿,将元凰的大半个身体遮掩不见。元凰知道他准备离开,昏沉沉的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孔一点点消失在两片帷帐间越来越窄的缝隙中,忽然伸出手来奋力隔开正被拉拢的层层丝幔,紧紧握住了另一人的手腕,从床上翻身坐起。北辰胤吃了一惊,掀开帷帐,有些担忧地望着元凰。元凰怔了片刻,不好意思地讪讪松开了手,轻声询问道:“你明日还来么?”
“这里是王府,我不回来又去哪里?”北辰胤看着他哭笑不得:“等你开始理政我才出城,总不会一言不发就走。”
十日后元凰住回了宫里,神堪鬼斋怕他伤情反复,建议每日仍由郢书代替上朝。北辰胤微服出城,对朝中只称是在外督促夜鸮部队操练。朝臣们对他的缺席习以为常,并没引发议论猜测,江仲逸算是唯一一位知情者,每日照旧低眉敛眼的上朝下朝,说些无关痛痒的温和观点。然而相处日久,朝臣们都知道他虽然外表文弱,但绝不是个容易欺负的主儿,有时候慢悠悠地说出一句软话来,能把人惊出一身汗,再加上他是皇帝的信臣,揣测上意几乎百发百中,朝里更是无人敢跟他明目张胆地针锋相对。早朝之时若是事有分歧,往往在皇帝询问完江相的意见之后,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闭嘴噤声。郢书将此事转述给元凰,元凰眯起眼睛说道“这便是江相的高明之处”,暗叹玉阶飞的识人之明。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他原先只在兵书上读过,现在居然在江仲逸身上看到了例证。
元凰同郢书感慨江相善用兵法的时候,北辰胤按照江仲逸的描述同事后神堪探查得来的情报,来到了那名剑客出没过的山岭。那是西佛国同西北十酋交界处偏北的一座无人高岗,偶然大晴无云的天气里才能望见顶峰。据说自半山腰往上就不见动物出没,只有黄沙遍野,每逢入冬便大雪封山三月始消,山风寒冷刺骨,当地土人便称之为冰风岭。冰风岭严格算来并不在北嵎地界,因为长年荒无人烟,在北嵎地图上只被潦草的画做一个小点。北辰胤卯时刚过便来到山脚之下,不急不缓的顺着砍柴人开辟的羊肠小道往上攀登,不时有横生藤蔓拦住去路,地形倒不显的格外险峻。此时烈日当头,暑气未消,在山下急跑几步就满头大汗,上山行得小半个时辰便已觉得周身凉风习习,气候变化如此骇人迅速,当真应了白乐天那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北辰胤事先听神堪说过此处地气奇异,入山三步一季,此时仍是忍不住微感惊讶,他又行了一会儿,脚下樵夫开辟的道路愈发模糊狭窄,两边渐渐都是悬崖峭壁,周遭鸟兽的撺动鸣叫也愈见稀少,就连树木都长得稀稀拉拉起来,比之刚进山时眼界开阔不少,能够望见环绕在四周的高矮山峦。
这时候他猛然听见山道另一头传来疾速匆忙的脚步,正朝他的方向奔来,听来不像是练过高深武功的人,但因为空山荡起的回响不能分辨真切。他极目望去也只能见到山道几十丈外的转弯处,正好被一株老树遮挡住了视线,甚至不能从率先出现的影子里判断来人的高矮胖瘦。北辰胤打量一番两侧的悬崖坡度,选了地势较缓树木繁盛的那边退到山道一旁,压低呼吸等待狭路相逢的不速之客,希望能抢在对方看清自己之前找准那人的所在位置——一场凶险打斗虽然可以持续几个昼夜,决定胜负的关键往往却在最初出手的一刹那先机,北辰胤是练弓的人,对这个道理最是懂得不过。他全神贯注地等了片刻,在对方现身之后发现自己未免小题大做,从山上下来的不过是个穿着简陋的普通樵夫,背着一担柴火连跑带跳,不住的呼气呵手,嘴唇冻得青紫。莫说是一刹那,便是在北辰胤发现他之后的一弹指、一罗预、一须臾,他都全然没有觉察到北辰胤的存在。北辰胤在他跑过身边的时候开口说了句“请问”,樵夫吓得大叫一声向后跳去,若不是被北辰胤拉住手臂,险险就要跌下山崖。他惊魂未定,盯着北辰胤的衣着打扮好像见到了怪物,喘气半天才抱怨说道:“你这样有钱的北嵎人,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
“我想找一个人。”北辰胤道,拿出几两碎银子递过去:“我听说活佛圆寂以后周围百姓都不敢靠近西佛国,你为何要来山上。”
樵夫又半信半疑地看他几眼,小心接过银子在手里掂掂,迅速揣进了怀里:“山上有种碗口大的树,看着不起眼,可木头结实干燥,一捆柴能卖三倍的价钱,就是上头实在太冷,撑不了多久就得往下跑。——你刚才说要找人?”
北辰胤点点头:“你常年在此往来,可知这山上有人居住?”
“有啊,有个怪人每年都来几个月,时间到了就又走了,倒不害人。”樵夫说:“我见过一次,披头散发的看着碜人,有时候迟点下山,还能听到他唔哩唔哩地吹曲子。倒是没见过他有屋子,大概是在山腰往上,那儿咱们可不敢去。”
北辰胤听完颔首道谢,继续往前走去。樵夫在他背后满面疑惑地瞧了半天,直到他转过山路不见踪影,才挠挠脑袋下山去了。数个时辰之后北辰胤便来到了樵夫所说的半山腰,果然下看郁郁葱葱,上望茫茫苍苍,上下两段宛若天地两界,植被地貌截然不同。脚下的山路由此终止,地势开始变得陡峭崎岖,再加上黄沙地面容易滑脚,前行更是不易。当初神堪鬼斋探至此处,又向上行了十几丈路,因为无处藏身生怕打草惊蛇,便往下折回返往赤城,北辰胤减慢了速度,一步一步前行,左右眺望都不见人烟树影,还不时有山中忽生的雾气将他包裹其中,看不清脚下路面。北辰胤总是凝神静气,耐心等到雾气散尽才重新出发,等他终于看到一间简陋草房以及屋前火堆遗留的灰烬之时,已是将进黄昏。
冰风岭名不虚传,明明不见积雪,山风却凌冽刺骨,打着旋儿从无所遮掩的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袭来,猛烈得能把人吹到空中。饶是北辰胤内力深厚,站了一会儿也觉得手足冰凉,暗忖此间高人若非体质特异,便必然练有专门的驱寒武功。他寻到一块大石后头席地而坐,看着地上光影同他的发丝绞在一起,被风吹的凌乱不堪,闪烁着晃得人眼晕目眩,而后随着太阳的沉没逐渐湮灭进山间沙土。入夜后冰风岭上更是寒冷难当,北辰胤保持下午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似乎还在饶有兴致地看着头顶的天卷云舒,对面峰峦间的涛生云灭。待到天将破晓的时候他如愿以偿的看到半透明的黑暗里闪出一条人影,在他刚来得及起身的间隙里用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器抵在他咽喉一寸:“你是何人,为什么要寻我。”
借着兵器的光芒北辰胤看到来人裹着厚厚的皮衣,肩上还搭着只刚猎杀的黑狐,血块在皮毛上凝成了冰晶。他不禁哑然失笑,在那人觉察之前向后挪动了半寸:“你那么怕冷,居然还住在冰风岭上。”
那人不料北辰胤竟能迅速摆脱他的牵制,一愣之后放下长剑大笑起来:“切,既然住在冰风岭上,你以为人人都会像你一样蠢到仗着内力硬扛?”
六 封禅
北辰胤眼见那人放下了兵器,也自卸去了戒备姿态,苦笑地搓搓手,没有反驳另一个人嘲讽:“这确实是不聪明。”
那人又轻轻“切”了一声,瞟他一眼不再说话,擦过他的身边朝简陋的草屋走去,迈了几步之后回过头来,将肩上的死狐甩下提在手里,露出疑惑的神情对他喊到:“喂,你好歹等我那么久,怎么不跟着来。”
北辰胤笑着指指他另一手上紧握着的剑:“在你身后三步之内,等于把性命交到你的手上。我是来找人的,还不想死得这样早。”
“呵,看你前呼后拥的样子,不想还很有自知之明。”剑客嘴上虽然不让分毫,已动手将剑挂上腰间,空出一只手来,又顾自转过身去:“我不随便杀人。”
北辰胤闻言露出惊讶表情,不解其意:“我只身一人到此,何来前呼后拥一说?”
“咦,前几天来过个人,难道不是你派来的?”剑客不屑道:“我只见着个背影,又看他没什么坏心,就放他走了。”
北辰胤原先只知他剑术高超,如今听说他识破了神堪鬼斋的行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真正吃惊起来。若论硬打硬拼,神堪鬼斋的武功自然称不上是一流,但他极善隐藏自身气息,能与天地草木融于一体,便是在人左近也难以察觉,北辰胤当年便是看中他独一无二的追踪本领才将他揽于麾下。不想眼前这名剑客看似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对周遭环境的细微改变却都能够谨慎留心。北辰胤方才还用言语试探,如今被他一语点破,即刻坦然承认:“那确是我派来探路的手下,然而如你所见,绝没有加害的心思。”他顿了片刻,又追加了一声“多谢。”剑客不耐地挥挥手,将狐狸放在地上点起火堆,好像根本看不见北辰胤这个人。北辰胤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也不着急,负手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忽然开始挑他的刺:“即便是我先前派人探路,也称不上是前呼后拥,这词还是用得差了。”
“不是前呼后拥,难道是狐假虎威?”剑客没好气地回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在冷风里站了一天,居然还有心思计较这个。”
“我站了一天,你也等了一天。”北辰胤道,走近了一些:“周围没有林木遮掩,你便是等在四十丈外的山坳处,过午日头偏西之后正被山势阴影掩盖,视线一览无余。我说得可对?”
忙着把黑狐开膛破肚的剑客一怔,这才抬起头来,勉强算是认真的打量起北辰胤的身形容貌:“家里突然来了强盗,任谁都要留份心。如果不是你故意挑在那块大石后头站立,我又何必等那么久,刚才那一剑又怎会只将你制住片刻。”
“哈,若非你故意挑在晨昏相交时刻,趁着光线混沌不明出手,那一招又怎能将我制住。”北辰胤学着剑客的语气,反唇相讥,不让分毫的语气听来简直好像两名小儿吵架,同往日朝上的内敛沉稳判若两人。他并非想要诚心抬杠,只是想尽办法要引剑客说话,唯有如此才能探出对方的性格喜好,以便进一步的结交攀谈。那名剑客显然也没想到这位看来像是贵族打扮的不速之客说起话来居然像是浪荡江湖多年的自负豪侠,手底功夫大开大阂,心眼细小好比针尖,非要跟他争个高下长短,半点也无传说中上位者的容人之度。剑客不在乎世俗眼光,本也不屑去逞口舌之利,然而对至高武学的追求几乎是每个江湖人本能,北辰胤的高傲态度霎时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丢下手里的狐狸,“蹭”地站起身来,目光紧盯住北辰胤,正要张口反驳,还没出声忽然眨眨眼睛先笑起来。“差一点就上了你的当。”他摇头道,眼里的紧绷神色霎时无影无踪,化出漫天洒脱:“你来寻我,必是有求。可惜不管什么理由,我都没空听你说闲话。”
说完这句话,他又自顾自地蹲下拿出手套戴好,开始一点点剥开狐狸的皮,不一会儿就将狐皮完整取下,只剩了血淋淋的狐尸扔在一旁不去打理。他砍了狐狸四肢,将狐皮反面摊开在地上,起身进屋拿了匕首,把狐皮上粘连的油脂血肉细细刮去。他不曾仔细梳理的暗棕色长发垂下来挡住了火光,让人只见他手底如飞,看不清他的容貌长相。北辰胤立在旁边默不作声,直到那人刮完一半停下手来略作休息,在他再次动手时候才开口建议道:“兽皮刮油都是由后往前,像你这样由狐首反刮,不仅容易损了皮毛,还刮不净臀尾部分。”
剑客流畅的动作顿了一下,北辰胤趁机走过去蹲在剑客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匕首,紧接着没有示范如何处理皮毛,反而站起来走向草屋:“我看你的房柱是用竹子撑起,借一小段来用。”剑客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喝了一声“喂”,就见到北辰胤砍下一块青竹片,用匕首麻利的两三下将竹片末梢削成了刀锋形状:“还有,刮油当用竹刀,皮毛才不会从铁器上染来清洗不尽的血锈气味。”他一面说着,一面拿过那张黑狐皮,用竹刀外侧贴在狐肷处细细刮磨,只有拿住竹刀的两只手指上下移动,全不像剑客方才那样大刀阔斧的挥袖甩腕:“公兽腹部尿口处,母兽腹部□□处,此两处皮板最薄,去油时候要格外小心。”
那名剑客向上扬扬眉毛,没有说话,一刻之后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心安理得的看着北辰胤代服其劳。北辰胤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将剑客未及处理的那一小半狐皮挂洗干净,剩下另一大半原封不动,举到剑客眼前晃来晃去。两半对比之下,剑客先前刮磨的那一半沾油带肉厚薄不匀,还带有浓重的狐狸腥臭,可谓惨不忍睹。剑客受了挑衅也不恼怒,顺理成章的接过狐皮说句“有劳了”,拿在手里反复翻看,最后说道:“看你冠金戴玉,原来也懂这种营生。”
“我儿子很小的时候,想要一块白狐皮做袄领。我辛辛苦苦替他猎来,怕下人处理不当糟蹋了去,就请教匠师,自己动手弄净了皮子。”北辰胤回答道,接过剑客递来一块辨不清颜色的破布,随意抹着手。
剑客看他毫无犹豫的动作不由怀疑起他的出身,有些好笑的暗忖若是自己拿过破布擦脸,这个贵族打扮的男人是不是也会照做不误:“哦,你有个儿子?”
“你十数日前在西佛国边境出手救下的年轻人,就是我的孩子。”北辰胤道:“也是今日我寻你道谢的原因。”
“唉?那真是一点不像。他的武功要有你一半好,就能自己跑掉了。”剑客自动忽略了北辰胤的后半句话,遗憾地摇摇头:“我并非帮他,只是不想有人死在附近。换成是他围剿那个老头儿,我一样会出手救人。”他顿了一顿,忽然间悟到了什么,用力拽了一下狐皮:“切,最初我不理你,你用言语激我,我才说不要听你来此的理由,又偏让你找到方法讲了。”他随后又笑着摇头,无奈道:“你儿子出门有一堆人保护,你也一定不是寻常人物。肯在这里耐下心来跟我虚耗,真是很有本事。——我看你肩上背着的弓箭也是难得的兵器,你叫什么名字?”
“北辰胤。”另一个人出乎意料地坦诚直接:“敢问阁下大名?”
剑客不说话,随手拿起竹刀抛去空中,接在手中掂量几下,在沙石地上划了“一剑封禅”四个大字。他的字算不得好看,甚至不能说是端正,充斥着信手拈来的不羁狷狂,大小不一地横成在地上,深深浅浅的沟壑纵横着,乍眼看去只像是一幅山川江河图。明明眼前只得一小块地面,那四个舒展笔划的大字却好像正无限制的延伸扩大出去似的,要将整个山头都占据拢括。
初生的阳光在地底沙粒的反射下比平日刺目,再加上空旷无依的风声,好像在人眼前吹起一道翻卷的白雪帷帐。北辰胤觉得自己身处洪荒之中,低下头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转头问道:“可是取‘帝王受命于天,理群生,告太平,遂封泰山,禅梁父’之意?阁下好远志,欲凭剑封禅,真是闻所未闻。”
“是辱佛封禅之‘禅’,非是泰山封禅之‘禅’。”一剑封禅没好气地纠正:“我听说过你——北嵎的亲王,果然看什么都离不开封王称帝。”
“哦……只是,你并不像是有意封禅之人哪。”北辰胤微笑道:“厌杀,恶战,身负绝技而不肯轻取性命,看来倒像是心中有佛之人。”
一剑封禅笑笑不答,好像不喜欢这个问题,但也没有因此不悦。他侧首望着冰风岭外高悬的艳阳天气沉默下来,提起竹刀一笔一画把地上的名字刮得不留痕迹,随后将竹刀扔在一边回过头来:“一个名字而已,何必较真。”
直到他回转头,北辰胤才借着阳光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冰风岭上呆得太久的缘故,他的皮肤很白,甚至稍稍有些泛青,在白日里也好像是独立在月光下的样子,身边总也觉不出温暖。难怪当日与他有一面之缘的樵夫说他虽不伤人,却让人本能地觉得害怕。其实撇开骇人的脸色不谈,一剑封禅的五官在男人中算得相当完美出色,眉眼明晰又不失凌厉,面颊清俊而不显单薄,构成下颌的线条硬朗却绝非刻板,唯一的缺憾只有双眉间一块小小的凹陷,使他无论何时何地看起来都像是微拧着眉头。他见北辰胤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站起来伸伸懒腰,用力拍了拍身上的土,将钉好的狐皮拿去房后放好,然后走回到北辰胤这里,拔出剑来用衣角擦抹干净,皱起眉头似乎在考虑另一个人的去留生死。北辰胤好整以暇地立在旁边不去打搅,半晌之后听到一剑封禅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就在他以为一剑封禅终于决定要开门见山询问自己来意的时候,一剑封禅却出乎意料的身形飞动,径自掠去了山下。北辰胤一惊之后正在犹豫是否去追,听到那人远远说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语:“我看你还算顺眼,不如今天好心请你喝酒吧。”
一剑封禅买酒归来又是日落时分,阳光下的暖意如昙花开谢般稍纵即逝,只在冰风岭上遗留下一纸寒凉。他一手托着绑在一道的三坛酒,另一手倒提着两只新猎到的雉鸡,优哉游哉地一步步走上山来,见到北辰胤仍在初见时的大石左近站立笔直。他老熟人似的对北辰胤点点头,走到昨夜的火堆旁放下山鸡,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朝北辰胤晃了晃,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知道那块石头附近是个眼观八方的好地方。可你既然决定留下来,还全神戒备的干什么。同样的招数我不会再用第二次。”说完他解下酒坛拍开泥封,顺手拎起另一坛凌空抛给了正往这边走来的北辰胤:“西佛国禁酒,下山只能买到这种自酿的米酒,将就着喝吧。”他说完又拍拍剩下的第三坛酒:“我们一人一坛,谁先喝完,这一坛就算谁的。”
北辰胤接住酒坛道了声谢,学着封禅的样子打开坛口仰面直灌下去。酒水的味道很是淡薄,咽下肚中烧撩起细雨涟漪般的微弱暖意,未及涌向全身便已冷却无踪。他又接连痛饮数口,才觉得四肢稍微暖活一点,手指尖上也有了血液流动,提着酒坛走到一剑封禅不远处坐下。一剑封禅没想到北辰胤真敢就这样喝下来路不明的酒,呆了半晌之后,忍不住疑惑道:“我真是不懂你,有时候看你明明很谨慎,可有时候又偏偏赌的那么大。”
北辰胤听到这句话,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嘴唇紧闭成一条锐利直线,正扣住酒坛递往唇边的左手不自觉颤动了一下,摇晃出稀微的酒香,酒坛子举在半空停顿片刻,重又无声放落回地上。一剑封禅注意到他的古怪举动,挑拨着火堆里的木材揶揄道:“喝都喝了,现在后悔未免太晚。”
“不。”北辰胤捧起酒坛又饮一口,低声解释道:“是想到以前我有一个朋友,同你说过一样的话。”
“哈哈,高高在上忙于防范的王者,也有朋友?”
“不多。”北辰胤微笑回答道:“一个而已。”
一剑封禅将两只山鸡拔了毛,全神贯注放去火上烘烤,一面随口问道:“哦,你的这个朋友,现在又在哪里?”
“他已经死了。”北辰胤抬起眼睛,语气淡淡地听不出情绪,突然发现刚才被一剑封禅扔掉的竹刀就在脚边,前倾身体将它捡在手心。一剑封禅无所谓似的“哦”了一声,把架上的山鸡翻了个身:“他死的时候,你见着了吗?”
他然后听北辰胤答道“是啊”,坐回原来的位置,笑得无所牵挂:“能看着朋友死,或者是被朋友看着死,那都是件很好的事。我恐怕没有这样的幸运。”
“呵……”北辰胤没有立刻接话,沉默片刻才问道:“你是在等人吧。——不懂处理兽皮,可见并非常年居于此处;披着层层皮袄,又不像是在修炼内功。”
“我在等一个朋友。”一剑封禅很快回答道,野味已经烤得半熟,冷风中愈发香味四溢:“十年前我经过这里遇到一个人同我喝酒,采了一片树笛想吹首曲子助兴,却因为喝得烂醉吹不出调。本该多留几日,可惜那时我急着去赴约决斗,于是同他说好来年再聚冰风岭,把酒言欢。结果我每年都来这里,再没有见过他。”
一剑封禅的年纪不大,至多只比元凰稍长几岁,尚不到而立之年。他说是在十年之前,便是在他十几岁时碰到的朋友。任何人都有年少轻狂时候,初尝人事烟火,不知天高地厚,只以为自己的感情最真最深,所谓一生一世也不过是浅吟低唱间的轻易许诺。许多人在年长之后渐渐看开,慢慢忘却,正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有几个痴人放不下挣不脱的,百转千回后碰得头破血流,终究不得不低了头死了心,过往种种全当大梦一场。北辰胤早猜到一剑封禅是为了某个约定守在冰风岭,也想到所等之人若不是他生死相交的挚友,便是他不共戴天的宿敌,却料不到这个自视甚高的剑客竟是为了懵懂少年时候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心甘情愿等了十数春秋。一剑封禅说完这段经历之后垂下眼睛,两三口喝干了自己坛子里的酒,看了北辰胤一眼,抓过第三个酒坛放到面前。入夜后的冰风岭愈见严寒,风势转弱,火堆里燃烧着的干柴爆裂开来,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震动着两人的耳鼓,传入山下远处的树林。一剑封禅忽然提起酒坛,当头浇上了火堆,橘金火焰先是被突如其来的大水打得奄奄一息,随后又在酒精作用下“哗”地蹿上老高,嫩红火舌愉快地舔着烤禽,深蓝色的焰心静默舞蹈。酒雾习习蒸腾上来,已经烤好的野雉散发出淡淡的醉香。一剑封禅伸手拿下一只野鸡撕成两快,将架上的另外一只递给了北辰胤。北辰胤接过问他道:“就为少时一面之缘,你便年年前来此地?”
“这有什么。”一剑封禅看他一眼,丝毫不觉有异:“有白首如新,有倾盖如故。一剑封禅此生若只有一个朋友,那便是他。”
“他若再也来不了了呢。”北辰胤问道。
“我等我的,同他来不来有什么关系。”一剑封禅扔了几块柴木入火,有些不耐烦地拧起眉毛:“我说,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哈哈,只是好奇而已——你这样等着那位朋友,见到他之后要做什么?”
“给他吹一曲完整的《鹊桥仙》。”一剑封禅想也不想道。
“这之后呢?”
“之后?……”一剑封禅挥挥手,扯下鸡腿,手里的酒坛子也跟着摇晃:“之后,流水天涯,各奔东西。”
北辰胤听完笑起来,颔首不再说话。他原以为一个人年少时候的那些荒唐行迹天真心情,无论好坏善恶都尽皆做不得数,好比一剑封禅这样等待他素昧平生的知己,好比元凰那样口口声声说要跟他在一起,终有一日这些孩子会幡然醒悟抚掌长笑,而后尽抛了少年心思,真正成长为有担当的伟岸男子。如今他才明白少时的坚持未必尽皆幼稚,儿时的许诺也未必全是戏语,有些话,有些事,不管是春风韶华还是老态龙钟,一旦说过做过,也许当真就是一辈子。吹奏一曲《鹊桥仙》,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有人愿意为此虚耗十载华年,也依然觉得很是值得,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那么一点执念,得到一瞬就有了天长地久。
北辰胤不说话,一剑封禅也静静坐着,望着火堆隐约出神,不清楚刚才说得是不是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最初的几年里他按照原本约定,每次在中秋节时候来到冰风岭上,过一个晚上见不到人,第二天一早就下山离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习惯开始慢慢改变,他到得越来越早,走得越来越晚,起先是提前三日到达,推后三日离开,逐渐变成了提前半月达到,再又变成提前一月。他在冰风岭上搭起草屋,每次前来都靠捕猎维持生计,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快要淡忘江湖原本的样子。他只见过那个朋友一次,聊了一个晚上的天,往后还有许多个白天同黑夜需要等待,让那人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的生活。他不去想这是一种幸运或者悲哀,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放弃的可能。
天明以后大风吹灭了火堆,三坛米酒也都见了底。北辰胤握过苍龙弓起身告辞。一剑封禅没有别的表示,临别淡淡说道:“你有何事相商,不妨说来听听。”
“我本想拉拢你为己所用。”北辰胤摇摇头:“无可能的事,不说也罢。”
“哈,这确实是个好理由。”一剑封禅笑道,跟在北辰胤身后站起来,对他的背影说道:“喂,我说,如果你见到我的那位朋友,告诉他我每年都会赴约。”
北辰胤停下脚步:“你的朋友叫作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擅用剑,额心有火焰纹的痕迹。”一剑封禅道:“他以前似乎受过伤,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你帮我这个忙,我也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这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合作约定。莫说找人线索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即便北辰胤当真找到那人,向他代转了一剑封禅的话,那位朋友也不见得会来冰风岭赴约相见。北辰胤无法向一剑封禅证明自己已经履行了合约,自然也无法要求对方完成条件。——饶是如此,他仍然沉思片刻,慎重地点头应允:“日后若遇我子有难,请你再帮他一次。——这便是我要你做的事。”
“一言为定!”一剑封禅俯身拾起昨夜落在身边的剑:“那我们走吧。”
“走。”北辰胤道,他们于是像多年默契的好友,一前一后离开了冰风岭。
两个人,走得正是完全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