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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十七 莫失 ...


  •   时间虽能使曾经炽热的情感蒙尘,却无法将其一笔勾销。元凰时常会在闲暇时候怀念起那个烟花绚烂的中秋,想到天火照耀下身畔男子的侧脸光亮如昼,然后他会抬起手心慢慢举到眼前,细心寻找那个人在他掌纹间留下的印记。每每这时他会强迫自己将思路拉远,尝试着勾勒出他未来倾心女子的模样。他设想过多种同她相遇的方式,还为此被渡江修毫不留情地取笑,因而这种美妙的想象从来都是无疾而终。他情不自禁地将各种浪漫的可能同自己与北辰胤经年累月的相处作为比较,苦恼的发现无论何种际遇都无法及上这种根深蒂固的倚恋羁绊。
      便是怀着这样不置可否的心情,元凰在两年后的秋狝途中,邂逅了一名唤作月吟荷的女子。
      对于元凰而言,秋狝早已不如当初那样激动人心,转而成为一项虽无必要却不可废除的仪式。这年的秋狝远比不了元凰初猎的排场,两位皇叔忙于国事,两位堂兄沉浸于竞技场,铁将军更是为了避嫌不愿参加,只剩了不学无术的长孙佑达,自告奋勇陪同元凰前来。元凰本想马虎应付一下,不料长孙佑达一时莽撞,居然误伤了闯入围场的民间少女。
      元凰宅心仁厚,又不愿多生事端,便将昏迷中的女子带回东宫医治,只等她清醒之后赔礼道歉。这件事情他虽未正式公布,却也没有存心隐瞒,再加上长孙佑达的口无遮拦,很快便在皇室中传了开来。伯英仲远兴冲冲地赶来探望,见到女子的姣妍容貌,不免含沙射影地揶揄了元凰一番。元凰本是心存坦荡,被他们一唱一和地取笑了,反倒尴尬起来,心中好像被人扔进了一把碎石子,只不动声色地催他们快走。送走伯英仲远之后,元凰被他们挑动了好奇,再加上一点少年人生就的轻狂,当真低头打量起少女的脸庞。那女孩儿至多不过十六七岁,穿一身点缀精心的粉色衣裙,被佑达一箭射伤面色苍白,轻拢的眉黛间露出一股弱不禁风的楚楚之态,令人心生怜爱。元凰细品她柳眉连蜷,淡如远山,总觉得这副眉眼似曾相识,目光不由凝滞,思量半晌,才记起是那日在天锡王府见到的三王妃像。
      其实元凰救下的少女美则美矣,同眉姬却并无太多相像之处,只有蕴藏在眉心间的那一缕似有还无,欲语还休的哀愁,颇为神似。元凰对北辰胤本是由敬生情,他虽然不曾刻意留心,却早已将北辰胤作为典范,下意识里模仿三皇叔的待人接物,这种举动还另有一层的意思,便是希望能借此同三皇叔更为贴近。如今他想到眉姬,无由地对府中少女生出几分好感,照顾救治也变得殷勤。一来二去,少女不见苏醒,在东宫已逗留了近十天,加上元凰心心念念的记挂,外人看在眼里,难免添些无关痛痒的闲言碎语。
      这事传到长孙太后的耳中,令她坐立不安,却又不好在元凰有所行动前将事情说破。这女子来路不明不说,更兼身份低下,听着下人议论,又生有十分狐媚之相,元凰若是一时兴起同她玩闹一场,倒是无伤大雅,太后却唯恐不谙情事的儿子一时不察被她迷惑,到头来要让乡野女子登堂入室。
      元凰从宫人那里听说了母后的担心,他不着急解释,只等女子伤愈便可清者自清。他也知道这件事已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虽然不甚光彩,却不失为一个获得北辰胤格外关注的好方法。然而他再三打探,听说了大臣们密奏太后驱逐民女,听说了国舅爷劝太后任其自然,听说了惠王一家乐见其成,却一直不曾听到三皇叔有何意见。就在他丧气地以为北辰胤忙到无暇他顾的时候,却在一个阴霾的午后迎来了北辰胤对东宫的意外造访。
      元凰清楚他的来意,带他去见了还在昏睡中的少女。北辰胤听他说完事情原委,但是“嗯”了一声作为回答,神色如同上朝时候的肃然。这是北辰胤在府中处理公务听取政绩时候的习惯,不论上报的是喜讯或者噩耗,他都只先淡淡答应一句,至多说声“知道了”,好恶不见颜色,待到有所决策之后才肯泄漏喜怒。元凰虽对他的行事作风有所了解,却不满他用这样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待自己,联想到宫内最近的风传,故意问道:“侄儿想留她在东宫多住几日,皇叔以为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元凰以为他在北辰胤玄蓝的瞳眸深处窥见了自己一直期望着的讶异以至黯然。同样的心情曾多次折磨过他,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以往十数年里,皇城中间续会有天锡王有意续弦的揣测,有心的大臣们也都去试探过口风,连女方的品性家世都传得有板有眼。每到这时元凰便会觉得惴惴,紧张地观望事态发展。他以为自己当是北辰胤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认为这种关系天经地义,并不愿意同他人一道分享这份关爱;又或者他已经习惯了北辰胤常年累月在自己身边,从不曾想过这种紧密牵连也会有断裂的一天。他觉得这好比是自己有一样辛苦获得的珍宝,常在手边,精心爱护勤加擦拭,却冷不丁被他人卑劣地偷走,拾了便宜。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在他长成后依然如故,他将心比心,以为北辰胤也当会有相似的感受。然而还没等他为此窃喜,北辰胤已经抬起眼睛,用同方才一样平淡的口吻答道:“太子宫内的事,本王不便插手。”
      他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甚至好像根本不愿花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元凰被这种无谓的态度刺痛,更恼怒刚才的自作多情,清清嗓子,斩钉截铁地宣布道:“我要留她在宫里。”
      北辰胤见他神态如此坚决,甚至好像是受了侮辱,只道他当真钟情于这女子,语调便有些软化:“太子若是喜欢,本王以为并无不可。”他停顿片刻,还是忍不住将内心的怀疑委婉道出:“只是太子与她萍水相逢,尚不知她根底。如今正逢中原多事之秋,西佛国又有龙脉动荡,祸及北嵎。这位姑娘的身世来历,还望太子详细查验。”
      “她不过是误闯猎场的民女,连武功都不会,哪有什么身世背景需要查证”,元凰怒道:“若是中原派来的细作,怎会被小国舅重伤至此!”
      北辰胤被他一顿抢白,想要分辩,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前来的目的,本是想劝元凰小心提防这名女子,现下见元凰对她处处维护,想必已是情根深种。情窦初开的少年最是盲目,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容不得他人提一点异议,即使说得舌灿莲花,也是无补于事。况且即便没有这个女子,元凰毕竟已经长大,也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对长辈言听计从。王者的道路终究要他一个人走,摔倒磕碰在所难免,即使北辰胤心甘情愿,也总不能一辈子把他抗在肩上。只要没有致命的危险,让他吃些苦头多些磨练,也是好的。北辰胤想到这里,微垂下眼睛,做出不愿继续争论的妥协意思,一句“告辞”之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其实元凰如何不明白北辰胤话中的道理。今时今日,只要他肯表明态度,温和地劝一句“这名女子来路不明,为太子着想,还是不要留在宫中为好”,元凰必会依从。然而世事如棋,岂能皆遂人愿,两人明明一般心思,却是一个会错了情,一个赌气不肯服软;一个怕伤了孩子的心,一个恨皇叔不够在乎,彼此揣摩试探着,都不肯将真实心意合盘托出。那名处于问题焦点的少女,便在这样阴差阳错的情况之下,被元凰执意留在了东宫。
      少女清醒之后,元凰方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月吟荷,乍听之下,脱口而出道:“真巧,你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月字。唐人小说里说,‘乍出双眉,渐觉天边失月’,用在姑娘身上正是适宜。”
      月吟荷只将这当作少年无伤大雅地调笑赞美,羞红了粉面,低下头去,却怎知元凰此时心中所想,竟是另一位素未谋面的画中仙人。
      这边元凰望见少女娇羞的神态,自知失言,站起身来立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在他虽未生求爱之心,却已觉得月吟荷同他所思多有暗合,颇为投缘,真心不想让她即刻离开,起了结识之意。
      其后事情的发展便脱离了元凰的预料,向着他从未想要敞开的心灵深处滑去。月吟荷身世凄苦,无依无靠,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将他当作英雄崇拜,又佩服他的人品才学,言语间渐有托付丝萝之意。在她这里,元凰再不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或是相互勉力监督的伙伴,而真正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使他体味到一种别人不曾给予的优越强大。她对元凰极力掩饰却又忍不住溢于言表的倾慕赞美,她得知元凰太子身份时候的害怕无措下隐藏着的惊喜欢欣,都是如此的一览无余,如此的契合元凰心意。元凰的谈吐决定,月吟荷听来尽皆英明;元凰的行止坐卧,月吟荷看来尽皆典范;元凰若对她有丝毫示好,月吟荷便如获神谕般的小心珍视。在元凰心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重视过他,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了解过他。他从前纵然对北辰胤千方百计地暗示,却只得来不冷不热地回应,看似不经意的若即若离让他辗转难眠;而月吟荷却有一颗肉做的心,懂得付出感情的艰辛,从不敢错过元凰的每一个细微表示,不用元凰费心猜测思量,让他发觉两情相悦原来竟可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喜欢一个人,便应当是快乐的,元凰想通这个道理的时候,相信自己真正爱上了月吟荷。

      月吟荷的到来对于元凰来说类似于一种恩赐同解脱,对于长孙太后却好像是一连串噩运的开端。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皇城中开始流传一个关于太子身世秘密的谣言,不知从何时而始,不知从何地而起,经由有心或无心人的添油加醋,像一场可怕的疫病,通过眼线蔓延到了深宫内院,似乎连中原苦境都被涉及其中。这个谣言并非像众多流于民间的皇朝野史一样被修饰地天花乱坠,而是出乎意料得简单直接,只有史书般的短短一句话:当今太子并非先帝亲生。谣言切中要害的真实性让长孙太后看到了散布者手里紧握着的凿实证据,仿佛一盏随时可能落喉的断肠毒药,令她不寒而栗。此事她虽然极力瞒住朝中众人,在近臣之中却逐渐传开。太后多次想要单独召见北辰胤,又不敢在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刻冒险,到头反遭来不必要的疑惑议论。她好像在一月间苍老了数年,清晨起身的时候,照见镜中潋滟的三千青丝里丛生出茂盛白发。
      秋嬷嬷照例同两个宫女候在太后寝宫之外,等着为她梳洗妆容。秋嬷嬷的手势很轻,将太后的头发聚起来盘在头顶,巧妙的掩盖住了随处闪现的银丝。她拢好脑后的燕尾,戴上旗头,便放下手中的犀角绿檀梳,转身去拿太后最喜欢的仁风普扇衔翠簪。长孙太后注意到梳齿上缠绕着几缕扯掉的秀发,幽然叹道:“以往梳子上粘着的头发都是黑多白少,现在却剩不下几绺黑的了。再过得几年,只怕要白的干净——哀家到底是老了。”
      秋嬷嬷手下不停,嘴里笑着应承道:“是奴婢手笨。娘娘的容貌,十几年都没变过,哪里看出来老了。”
      长孙太后被她逗得笑起来,才见贝齿微露,又立刻敛下了脸。秋嬷嬷见太后神色不对,吩咐宫女先行退下,到门口查看一翻之后,才回到屋里掩起了门窗,重新拿起簪子。她对着镜子,手不小心一抖,将簪子插的弯了,拔出来时又不经意勾出了几束头发,只好将太后的旗冠拆掉重新梳妆,一面不住的说自己人老不中用了。长孙太后静静坐着没有说话,只等弄好了发饰,才开口问道:“秋嬷嬷,近来身体可好,没什么不适吧。”
      秋嬷嬷取过一把短小齿密的象牙梳替太后整理发鬓,一面应道:“不敢劳娘娘费心,奴婢一切都好。”她停下动作,又转向另外一边的头发,压低了声音道:“望王爷前几日差人看望过奴婢,奴婢推说染恙,没见他们——王爷大概是想找奴婢说说以前的事儿。”
      长孙太后脸色仍然祥和,秋嬷嬷却没有错过自她削肩上传递过来的微微一颤:“大皇叔请你去,那也没有什么。该来的总是躲不过,谣言之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若问起什么,你照实回答便是,千万不许隐瞒。”
      “奴婢自然晓得。”秋嬷嬷答道,此时她已理好了鬓角,转为太后上妆:“听说也有人去找过吴御医。”
      长孙太后“哼”了一声,脸色冷然几分:“前几日哀家宣他问诊,他居然隐而不报,如今却是连他也信不得了——太子是哀家十月怀胎辛苦诞下,他当时尚未入宫,又能知道什么。”
      “娘娘说的是,吴御医想必也是为人所迫,他的话自然做不得数。”秋嬷嬷替太后调好了胭脂,太后嫌颜色太过鲜艳厚重,秋嬷嬷便又往里头滴了点水:“不过,奴婢昨日里听人说,胤王爷抓了散布谣言的主犯,就是当年的御医弄三平。他已经供出背后主使,近日就要处决,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吗?”长孙太后用手点了新调的胭脂,在白皙的手背上涂抹均匀:“就用这个吧——抓到人便好,以儆效尤。他当年私逃出宫尚未治罪,如今竟然污蔑哀家诽谤太子,其罪当诛。”
      秋嬷嬷低声和道:“是啊,少一个人,娘娘便少一份心事。”
      长孙太后正点着朱丹的手停留在唇畔,怔了一下,听出了秋嬷嬷话里的忧心忡忡。她擦净手指,拉过秋嬷嬷的手,转了语气正色道:“嬷嬷,你是我娘家府里的人,我怎有不信你的道理。这些年来,我身边只有你一个陪着,当你好比是亲生姊姊,你万不可胡思乱想。”
      秋嬷嬷被她一语道破,勾起心事来,瞬时双眼泛泪,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服侍娘娘是奴婢的福分。奴婢只怕……娘娘虽有护着奴婢的心,有心人却容不得奴婢。”
      长孙太后只道她已听说了什么,又惊又怒,柔婉的声音蓦然变得如同碎瓷片般尖锐,挟带升朝议事的威严:“他敢?——这后宫里头,也不是由他做主。”她松开秋嬷嬷的手,转回头去面对镜中的狰狞女子,迅速平静下来:“你放心,我明日就召他入宫来,同他说个明白。”
      秋嬷嬷顿时吓得失了颜色,连连惊道:“宫内人多眼杂,娘娘万万不可……”她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抹去,深吸一口气,在长孙太后身边跪下,颤声道:“娘娘,奴婢死不足惜。你若念着奴婢这些年来的好处,就听奴婢一句劝——娘娘是为了太子,他也是为了太子,无论如何,娘娘千万莫要跟他斗……娘娘斗不过他啊……若是事有万一,娘娘便说当年是为人毒计所害,又受人胁迫逼不得已……”
      她话音未落,便被长孙太后将胭脂盒重重放落的清脆声音打断,秋嬷嬷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闭了嘴。长孙太后看她哭得泪眼婆娑,叹了一声,轻声道:“嬷嬷放心,你是我的人,我一定保你周全——你先退下吧。”
      秋嬷嬷起身用力擦干眼下的泪痕,默默退了出去。她知道方才一时失态,说得太多,唯恐被人窃听了去,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炖药羹烫伤了手,理妆台又打翻了瓶瓶罐罐,被年轻的宫女们在背地里吃吃地耻笑一通。那天晚上她服侍娘娘就寝,太后只字未提白日的谈话,只如平常般嘱咐她早点休息。她待娘娘睡下便回到自己房中,关起门来点上灯火,却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纸短笺,用得是最普通的黄纸,字迹歪歪扭扭,好像拼凑而成,全然看不出是谁家笔法。秋嬷嬷把纸捏在手里,愣愣坐下,反复读了数遍,眼光闪烁不定,嘴唇唰白,最终摒出一个难看的苦笑,将纸笺揉成一团投进了火盆,注视着它慢慢发黑化灰,喃喃自语道:“胤王爷……总是这般小心。”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一般,突然有了生气。她迅速取出纸笔,就着昏黄的烛火飞快的写起信来。她下笔如风,写得很急,以至于错了几处,纸上间隔是涂改的墨迹。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她写好满满三页纸,反复看了数遍,终于点点头,将信纸细细折了,放进信封里严密封好,推门出去唤过守夜的宫女:“这是我在别处看到的驻颜秘方,偷偷记下了抄在这里。我这几日身体不爽,已同娘娘告了假,明日一早,你把这秘方交给娘娘。”
      小宫女一手接过,掂掂重量,笑道:“什么好方子,还要封得这般严密。”
      “青春永驻的绝世秘方。”秋嬷嬷沉下脸道:“娘娘今夜就催我在她那里写,怕被别人瞧了去,可惜我这脑子不中用,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才耽误到现在……”她伸手拧住宫女细嫩的脸蛋:“我这种封法结实的紧,你这小蹄子若敢半路偷看,教娘娘知道了,看不挖掉你的眼睛。”
      小宫女痛呼一声,往旁边跳开去,青了脸道:“我,我不过随口问问,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胆子。你老人家既然病了,还不赶快休息。”
      秋嬷嬷确信她被吓住了,才重新阂上了门,一会儿房内便熄了灯,一宿悄然无声。被她托付的小宫女将那封秘方放在怀中,连信封都不看再瞧一眼,等天亮之后娘娘起身,片刻都不敢耽搁,亲手交到了长孙太后那里,还再三重复说自己不曾偷看。太后收了信,神色微有些诧异,却没有多说什么。小宫女确信自己完成了任务,想要回去秋嬷嬷那里禀告,却在半路上听说了昨夜里秋嬷嬷出宫散步,突然心病发作,倒毙路旁的消息。
      秋嬷嬷的尸体被天锡王府管辖的巡城侍卫们发现,立刻送到了太后宫中。太后方才读完秋嬷嬷的手书,心头升起不祥之兆,下一刻便听说了女官的死讯,宛如晴空霹雳。她望着秋玲的尸体呆呆落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时间忘了去抽手帕,任泪水浸湿了胸前的锦缎。这时候外头禀告说三王爷来访,太后也没说要洗脸梳妆,甚至没让下人把秋嬷嬷的尸体抬走,只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便吩咐宫人请北辰胤进来,随后屏退了众人。北辰胤入内向她行礼,没等他站起身来,长孙太后便冷冷开口道:“不过是我宫中的一名女官,怎敢劳动皇叔大架。”
      北辰胤从容答道:“女官遗体是由我府内所辖禁卫军发现,本王依照律例,自当前来受太后问话。”
      长孙太后微微动容:“生死有命,人力所不能及。哀家还要多谢三皇叔送秋嬷嬷回来。”
      北辰胤似乎没有听出太后语含讽刺,反是劝道:“太后节哀。”
      长孙太后听他这么说,脸上又显出哀切之色,朦胧泪眼之后,却躲闪着难以觉察的惊惧同愤恨。她的手指紧紧握住椅缘,盯住北辰胤凄然问道:“我身边只有秋嬷嬷这一个说话的贴心人,如今她也不在了,你让哀家如何自处。”
      “太后节哀。”北辰胤又重复一遍:“太后还有太子陪在身边。”
      长孙太后被他说中痛处,一时怒火中烧,突然从椅子上立起身来,指着他嘶声喝道:“你要怎样才能满意?”她声色俱厉地看向北辰胤,见他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刚才严苛的指责同他全然无关。太后正要开口,忽然心头一滞,记起秋嬷嬷双眼含泪的哀哀告求。她双肩不住的颤动,放下手臂静立了片刻,才强迫自己坐回椅上,好像一个被缴去了武器的军人,卸甲投降。“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对哀家说句真话吧。秋嬷嬷一心为了凰儿着想,万万不会害他,你为何,为何……”
      北辰胤眼看着对面的女人在一瞬间变得虚弱,他沉默片刻,确定周遭无人窃听之后,说出了太后想要的答案:“威逼利诱之下,人心难测。”
      “哈哈,威逼利诱……威逼利诱……”长孙太后听罢悲极反笑,朱唇中吐出的语句已经支离破碎:“那是不是有一天,你也要杀了我,杀了你自己?……先皇没有别的子嗣,凰儿即将登基,到时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你究竟,要什么?”
      “太后应当明白。”北辰胤抬起头来,目光锐寒如同盛夏里的冰封霜刃:“我要我的凰儿,永无后顾之忧。”
      ——就这样,秋嬷嬷的死在宫中引来旧识们的一片唏嘘,对于元凰却没有太大的触动。他去淑宁宫探望过几次沉浸在哀伤中的母后,除了上朝之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北辰胤。他以为月吟荷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世界,将会像传奇书里写的那样美好而芬芳,连绵悠远直到天长地久。
      那一年北辰元凰不到十九岁,皇城的天空蓝得叫人落泪,风里头浮动着少女的发香,在宫内经常可以听见街上传来的热闹叫卖。他的朋友、老师、母后、爱人,都还在他的身边,他以为他面前还有长长的无尽的路。他并不知道边境武林中一桩牵涉北嵎的阴谋已经展开,不知道北嵎龙脉正为迎接真正的主人而蠢蠢欲动,不知道他将成为一千四百年后北嵎的亡国之君,也不知道他真正爱着的那个人,至始至终都不曾改变。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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