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短篇众》宓唐

1、竹·千年（上）

　　天阴沉的可怕，厚厚的浓云低的好像天快塌下来了一样。十步外的情景已经看不大清了。
　　这，才刚过晌午。
　　恐怕要落雪了。
　　心下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焦急，他抬手给了马一鞭子。马匹吃痛，甩开步子快跑两步，冷不丁从旁边小巷子里钻出几个纨绔，差点撞上去。
　　“瞎了你的狗眼！竟然敢往小爷身上撞！下来，老子今天替你爹好好教训教训你！”
　　领头的纨绔酩酊大醉，撸起袖子，步伐颠三倒四的想上前来拽他。
　　身旁的狗腿子们纷纷吆喝着上前助阵。
　　走的近了，才看清他的容貌，立刻有人拽住那纨绔，对他耳语道：“这，这好像是成王府的七管家！”
　　纨绔一激灵，酒醒了大半，定睛一看。
　　简陋的花棚子马车，拉车的枣红马体态不均，一看就是劣马。可驾马的人，确实是当今圣上亲封的一字并肩王成王家的管家！
　　或许他们连老王爷长什么模样都未必记得，可这位管家却是整个上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除了长的一副好颜色，还因为成王世子心仪于他。
　　世子擅丹青，画卷中最多的就是此人模样。
　　当年游学在外恰逢小贼，盗了一副未完的画作卖了个高价。那画肆老板不知道画中是谁，作画者何人，听信小贼之言，以为是个落魄书生所作。他极擅钻营，请了当地几个丹青不错的画师将画作临摹无数，拿来出售。
　　等到在某深山禅院中临摹壁画的世子归来，画作已卖遍了神州大陆。
　　世子冲冠大怒，画肆老板一家流放千里，小贼更是被诛了六族。
　　本来买画作的人只当是寻常，未必多上心，可经此一事，成王府的七管家便尽人皆知了。就连圣上还曾在朝堂上打趣老王爷道：“虽是寡人之天下，恐天下知寡人者，不及成王之管家者也。”
　　纨绔忙弓腰打揖，谄媚笑道：“大管家这是打哪儿来，一身风尘仆仆，小弟仰慕您久已，不知大管家可否赏脸荣小弟易牙楼做一回东？”
　　七管家微微一笑，再扬马鞭，驾着车走了。
　　直到马车跑没了影，纨绔的腰才挺直，臭着脸呸了一声。悻悻道：“什么玩意儿，以色侍人的东西还敢在小爷面前拿乔。我可听说成王世子夜半赏月从屋顶上落下来摔坏了脑子，这世子的倒霉事儿可真是没断过，怎么就没摔死他呢？他这靠山要是倒了，成王爷会怎么处置这魅主的贱人！”

　　七管家回到成王府时已经是酉时三刻。
　　刚换下尘衣，就有小厮来传讯，说老王爷有请。
　　七管家便顾不上休息，匆匆随着去了。
　　老王爷坐在世子书房的椅子上，旁边站着个白胡子的老大夫，见他进来，摆摆手先免了他的礼。
　　“你也听听，”老王爷朝老大夫颔首道，“说吧。”
　　老大夫拱手，宽大的袖子几乎曳到地上。七管家便看着那截随时有可能着地的袖子没有再抬起头来。
　　“世子颅中淤血已清，可不知为何尚未恢复记忆，所幸已无性命之碍。脑为元神之府，髓海之所在，历朝历代关于其病症的施治皆以养为主。老朽亦无良策。”
　　老大夫说完，关上门出去了。
　　七管家却还盯着那处发呆，好像那截袖子还在一般。
　　老王爷声音疲惫的开口：“说说吧，你可有什么法子？”
　　七管家慢慢的抬起头，慢慢的吐出个字：“无。”
　　老王爷蓦然眼神一凌：“若成儿想不起你来，我便不会再容你与他在一起，你可知？”
　　“奴才知道。”
　　“嚯，”老王爷嗤笑一声，“不愧是妖，你倒想的开。”
　　七管家也不辩解，低头行礼道：“若王爷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退下了。”
　　“小七！”老王爷喝住他，“你该知道，一字并肩王看起来荣宠无限，这封赏却是圣上顶不住天下悠悠众口，佯作了大方。面上对咱们王府亲厚有加，实则忌惮颇深。如今本王只成儿一个子嗣，若你与成儿在一起，他或许还能容忍成王府百年煊赫。所以，本王并不反对你与成儿之事。”
　　七管家嘴角漾起些许笑意，半垂眼帘盖住心中思绪，缓缓道：“老王爷不想要子嗣么？即便我不是世子枕边人，依旧是王府的七管家，无论如何，会护着世子一世安好。”
　　“此话当真？”
　　“奴才怎敢瞒骗王爷。”
　　他不欲多言，推开了书房的门。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天，更黑了，王府里早早的点上了灯，回廊屋檐下一排萤火，煞是好看。
　　他默默的朝前走，遇到对他行礼的下人便好脾气的回个微笑。
　　“咦，你是七管家。”
　　成王府的世子，即使不记得昔日种种，性子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开朗洒脱。
　　他老老实实行了个礼：“给世子请安。”
　　“你这是往哪里去？”
　　“刚刚王爷唤奴才问话，这会儿正要回去。”
　　“哦～对了，我院子后头的竹林太过繁茂，我觉得阴冷的紧，想伐了去。大管家说要问你的意思？”
　　“我明日便找人去清理掉，不知世子有没有心仪的花卉乔木，不过，大约要等到开春才能移植过来了。”
　　“好，好吧……”世子蓦然有些心悸，总觉得好像要失去什么了一样。疑惑的问：“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怎会。不过是几丛竹子而已。”
　　七管家又是淡淡的一笑，眉目微扬，世子只觉得心如擂鼓，慌的手足无措，又舍不得移开眼。
　　情不自禁的道：“你真好看。”
　　七管家顿时收起笑容，眉眼上霜般凝住了。
　　“我，我无心唐突，失礼了！”
　　“无妨，向来世子大病初愈，精神不济，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世子嘴唇翕动，未出一言，七管家已经走进了比如夜色般浓烈的暮色中。

　　雪终于下下来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落在洞开的窗户边的琴案上。
　　七管家擦着头发，半晌还是湿漉漉的，有些恼怒，忽而愣住，莞尔失笑。甩了甩脑袋，一头及腰的乌发便在这稀疏平常的动作里快速的失水干燥。
　　——他是妖啊，又不是人。如今为他拭发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何必再拘泥于凡人的形式？
　　走到窗前，拨了两下琴弦，琳琳琅琅，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世子是被冻醒的，他屋里没有暖床的婢女，可总觉得似乎床上不该如此寒冷。
　　总觉得缺了什么，让他心里空落落的烦躁不安，静不下心来。
　　索性穿衣起来，从柜子中翻出条狐裘披上，打开了窗户。
　　——咦，为何我要开窗？
　　总觉得，这个动作做过无数次一样。窗外的世界像长了双勾魂的手，诱着他待个不住。
　　长夜中忽然传来几许琴声，轻轻缓缓，时断时续。
　　并不是多么精妙的琴曲，却让他入了痴，心跳随着那起起伏伏的声响忽上忽下。
　　只可惜抚琴人似乎兴致不高，不一会儿声音就断了。世子这才觉察，手脚已经冻僵了。
　　“来人啊，帮我点个火盆。”
　　世子在窗前守了一夜，心知这个时辰，抚琴人应已入梦，偏生舍不得离开。

　　窗外雪落无声，天色反而比傍晚亮堂了许多，他不知想起什么，没由来的发出几声痴笑，然后又突然顿住，疑惑的伸手摸摸唇角，似乎不确定发笑的是不是自己。
　　雪落到半夜就停了。
　　天还未亮，当值的下人轻手轻脚的扫起雪来。他隐隐听到几声吩咐，隔的太远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直觉那是白日见到的那位颜色昳丽的七管家。
　　他屁股下点了火炭似的坐不住了，叫人点了灯笼寻了出去。
　　世子找到七管家的时候，他正坐在积满雪的屋顶上。
　　“你在屋顶上做什么？快快下来……”
　　七管家只穿了件青灰色的大氅，风鼓动宽大的袖子，显得他身形愈发纤细，飘飘然，仿佛风再大一些就要被刮跑了似的，看的世子心惊胆战。
　　“我在赏月。”
　　“赏月？”
　　世子抬头，天上不知何时果真挂上了一轮浑圆的明月。清凌凌的月光，本是极美的景色，他却无暇细赏，只急着叫屋上的人下来。
　　“你喜欢赏月么？”世子问。如果喜欢的话，他们倒是可以去阅江厅，叫人点几个火盆，温一壶好酒。
　　七管家摇摇头，又抬头看了一眼：“不。”
　　“那你……”世子莫名有些委屈，深觉这个“不”是对方知晓自己的意图，是在拒绝他。
　　“我有一故人，最爱在屋顶上赏月。”
　　“你那故人何在？”倒比他更风雅，可堪交游。
　　七管家笑了：“他啊，从屋顶上摔下来，然后就不见了。”
　　世子又是一阵心悸：“怎，这么会？”
　　七管家只是笑：“世子殿下还是早些回屋吧，若是睡不着，不妨叫小厮读些游记予你消磨，不要在外走动了，小心沾染风寒。”

　　小天使们中元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