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女王》公野白

2、疏离

　　巴尔德帝国不久前暴毙的君主奥古斯特一世喜爱奢华的器物，夜夜笙歌昏庸不堪，并且惟有阿什莉王女乃正统的王后子嗣，其余皆为情//妇所出。也正因此，巴尔德君主所历代居住的宫殿被奥古斯特修缮一新，完完全全违背了开国君主克丽丝汀一世所倡导的节俭之风。空旷整洁的大厅以光滑的黑色大理石作为地面，二十六根支柱无一不雕刻着作为国花的玫瑰，花芯甚至以大块的蓝宝石装饰，而这里不久后即将迎来阿什莉的登基宴会。墙壁上点燃的烛火明明灭灭，明黄色的光芒映照在女王的脸颊上，王族威严中平添几分恬淡。身旁的女王似乎在思量些什么，绾着的浅金色长发垂落下几绺，翠绿色的双眸宛如翡翠一般，浮沉的光芒晦暗不明，似乎凝视着远方，又似乎毫无聚焦，就那样深深的望着什么。
　　阿尔瑟压抑着把女王耳畔碎发拂起的欲望，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抿唇不语。这时，她低低地冷笑出声来，抛出的问题令他措手不及。“阿尔瑟，你说那群贵族们，会怎么看待我的誓词呢？”
　　“陛下，您说的均在情理之中。”
　　叹了一口气，阿什莉顺手将花团中的鸢尾花及叶处轻轻折断，微微踮起脚尖，把鸢尾花别在了阿尔瑟的发间。浅绿色的花茎交错着墨色发丝，深紫色的花瓣边缘泛着不浓不淡的白。阿尔瑟有些惊讶，一向触摸着剑锋利刃的手轻轻抚上柔软的花瓣。“别叫我陛下，按以前那样称呼我。最近烦心事太多了，贝尔特勋爵执意要我选出王夫，但我一旦照他的意思在国内选出来，我立刻会大权旁落，沦落到昔日我母亲的下场。可若我又在国外选出来，也很难权衡高下。在周边国家择一结为同盟……虽说目前巴尔德表面依然强盛，但我看过那家伙执政期间的国内外开支，现在巴尔德已经入不敷出了，怕是这几年就要有倾颓的趋势。光凭我一己之力，不可能力挽狂澜。”
　　“还有我的，哪怕一切都到了尽头，还有我的。陛下。”
　　他安慰似的将女王拥入怀中。阿什莉也没有挣扎，她任由阿尔瑟抱起自己，将他的头抵在自己的肩膀处。只是这个姿势……她的骑士的手环在她柔软的腰部，而且她够不着地面……象征性地虚虚拢了拢骑士的肩部，她踹了踹阿尔瑟示意让他把她放下来。
　　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依然紧紧拥抱着自己。尴尬地维持了几秒种，阿什莉正欲开口提醒阿尔瑟，他却以又把她轻轻放回地面上，很快地扭过了头。阿什莉诧异于阿尔瑟的不自然，眨眨眼，抬起双臂按住了骑士的双肩，也同样扭过头去张望。她的骑士轮廓柔和的面庞上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严肃思考了一会儿，阿什莉试探性问出声。
　　“阿尔瑟，今天不舒服吗？发烧了？”
　　“不，陛下，我一切都好。”
　　“可你的脸好红，我真的不用把医生叫来吗？你从来都没有生过病，万一生病据说会很严重的。”
　　“不，陛下，真的不要……”
　　“啊，你又叫我陛下。还像以前那样叫我，我就不帮你叫医生，让你静养。”
　　“那、那么殿下，我真的没有发烧，也没有不舒服……”
　　“你又这样。总之，舞会不许参加了，我要你回房间好好睡一觉。”
　　“……”
　　阿尔瑟意识到阿什莉的决定不可更改后有些后悔自己贸然抱起她的举动。沉默以表示服从后，他开始考虑如何在舞会开始前从他的房间悄悄来到这里。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进入，他们大多是来自拥有风之都美誉的伊梅尔卡的贵族。也有少数巴尔德帝国另外一个首都——迦尔林诺——也就是这里的商人，他们通常家财万贯，也只有拥有丰厚资产才能够获得参与王室舞会的资格。当他们发现女王陛下以及数十位面貌姣好的侍女等候着他们时，有少数立刻半跪下来，但大多数依然倨傲地站在原地，甚至谈笑出声，刻意忽视女王的存在。
　　阿什莉笑意款款，亲自将半跪下来的贵族一一扶起，其中克罗恩子爵禁不住用面巾擦拭起冷汗来——他们清晰地知道阿什莉的手腕决不可加以轻视，否则她怎么可能在先王立嘱下令她的叔父即位时不流血地夺回了王位？他沉下目光看着女王的背影，她年纪不大，可在七位选侯赢得了六位的支持，而仅余的一位是她的叔父。她在即位前四面逢迎，而在即位后大约会不惜一切手段树立威信——那么余下刻意忽视她的贵族的下场……
　　“诸位，晚上好。”她自然地说道。她心中清楚，忽视她的贵族一方面是斯图亚特公爵——她的叔父一派的，即使在王位争夺中落败后依然坚定维系他的地位；而另一方面则是中立派，大多数是选侯们的亲嗣。
　　此时，众人簇拥中年轻的布兰登伯爵也向她致以浅浅一笑，“陛下，晚上好。”
　　在布兰登伯爵率先向她致礼后，簇拥他的贵族也纷纷向她行礼。颌首致意时，她发觉赫伦亚已沉默地站在角落，于是阿什莉取过侍者手中的葡萄酒，向他走去。而一旁的克罗恩子爵对阿什莉的行为看得眼睛发直，这位女王从未走过寻常路，她并不打算惩戒那些人？
　　赫伦亚侯爵年纪将近七十，眉眼间已有了深深的沟壑，须发也早已花白。但他那双蓝色眼眸依然精神奕奕。“赫伦亚，这种宴会你一直不来的，我很想你。”阿什莉将葡萄酒杯递给赫伦亚，他也毫不推拒，接过一饮而尽。
　　“我的小王女，你还没有长大吗？”用方巾抹了抹嘴角，赫伦亚语气有些严厉。“我一直以为你够成熟了，你知道你宣誓仪式上得罪了多少贵族？几乎所有！伊梅尔卡几乎所有的贵族！”他压低了声音，气息有些不稳。
　　“嗯……赫伦亚，你知道我需要树威。你看，我并没有继续讨伐斯图亚特，对于那些骄奢淫逸的贵族我需要适当警告。”阿什莉想了想，叹口气。“有些麻烦的是我没有给教皇面子，但是索罗那德现在是枢机主教，教皇名存实亡，早已被诸位大主教与枢机主教架空。你知道他和我一并长大。不仅如此，华莉丝姑姑也……”
　　“也许你是对的，但是你要记住，任何人都不是永远可信的。”赫伦亚打断了阿什莉的话，原谅她般摸了摸他看着长大的少女的头发。她并不是一个多好运的孩子，父亲在宴会上甚至没有认出来她就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母亲也在她十二岁的时候精神崩溃。经年累月与她疯掉的母亲住在一起，似乎是患上了母亲一脉的遗传疾病，身体逐渐虚弱，最近才精神好了些。他知道她活不了多长，只希望她可以快快乐乐的度过余生，而她偏生要夺回王位，为母亲一洗冤屈。而这样一个执念，又能支持她在这个冰冷的位置忍受多久孤独呢？“你现在还有筹码，那就是你的婚姻。你可以选择外国王子、或本国权臣，但是需要慎重选择。这是你一生的事，我依然希望你可以幸福。”
　　“……”见阿什莉低头不语的模样，赫伦亚将空着的杯子放回侍者手中，径自离去。

　　当布兰登把手递过来，弯腰而微笑着看着她时，阿什莉有些惊慌失措。在与母亲相伴的孤寂岁月里，她翻遍了狭窄房间中的所有书籍。她懂得文学、也懂得少爷小姐向来不喜的数学，可她不懂布兰登为什么要把手递过来。也许他是要邀请她跳舞？儿时的舞步早已记不明晰，她也并不相信他的目的会这么简单。难道他想要讨好她成为王夫？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平衡势力，稳固政权……
　　见她表情有些阴晴不定，并没有接受他的意思，布兰登叹了一口气。坐在她身边，趁阿什莉不注意时轻握住她的手。“不想跳舞？”他无可奈何地搭讪。
　　……总不能说她早已忘了舞步吧？阿什莉有些尴尬，只好顺着布兰登的话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介意，只是取了一些糕点，就势坐在她身旁。舞池中的男女们随着流水般柔和的音乐身姿交错，女人们裙裾翩飞，宛若蝶翼。终究忍受不了这种沉默，阿什莉歉意地向布兰登点点头，随即提起裙摆向另一端走去。鞋跟敲击在光滑的地面发出哒哒的声响，也许是步伐太快的缘故，她向一边倒去。意料之外的，有人揽住了她——一个奇怪的女人，或是女孩。阿什莉抿抿唇道谢后，却被女子的相貌吸引。
　　她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但是却用那死气沉沉的白色涂抹着脸颊。深红色的唇瓣微启，像是萎败后的红玫瑰的色彩。眼皮上是淡红色，她睁开眼那抹红便飞至眼角，看起来像是蝴蝶，时而短暂飞起时而又凝留下来的那种姿态。
　　她的身材纤细，却用厚重的花褶与裙摆遮盖住独属于少女的身姿，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红色，却难得在束腰处有了些微的变化——尽管阿什莉更愿意称其为过渡。缝着白蕾丝边的羽绒扇子被握在她的右手上，察觉到阿什莉的目光，她微微抬起眼，纤长的睫扑扇着，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陛下，我这样的打扮很奇怪，是吗？”女子突然出声。阿什莉勉力维系出女王的姿态，紧张地微微抿唇。“不算太差。”
　　“陛下，您紧张的时候总喜欢这样抿抿唇，这和您母亲一模一样。”女子低低地笑了，在阿什莉疑惑之时，她却闪避开来，淹没在繁杂的人群中。
　　“陛下，还有人在等您，我不便打扰您太多时间，就此罢了吧。”
　　阿什莉直觉她错过了些什么。但四处张望，人海尽头，她的骑士缓缓迈步走向她。他有些不自然地披着红色绒质披风，不时伸出手来拽拽衣摆。披风下的衣裳是黑色的，在衣袖边缘与衣摆处绣着金色纹样。他那如墨一般的长发披下来，用红色丝绸轻轻拢住，混合着东方血统的面庞焕着柔和的色彩，深海般的双眸尽处是她的模样。
　　“陛下？抱歉，其实我真的很好，没有不舒服……所以擅自违背了您的命令。”
　　偌大的舞会中尽是阿什莉所陌生的，毫无疑问她有些恐惧。所以在看到阿尔瑟擅自违背命令时，她没有一点气恼，反而拼命抑制着想要拥抱信赖已久的骑士的冲动。
　　而在阿尔瑟眼中，明灭的烛光下他的女王缓缓绽出一个微笑，她说，“没关系。”

　　阿尔瑟毫无疑问是一个绝佳的谈笑对象。虽然他总是不动声色也似乎不热衷于这些，但出身于前贵族世家，他拥有良好的礼仪与学识。阿什莉舒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时正欲与他谈笑时，阿尔瑟接下来的表现却令她吓了一跳。
　　“陛下，我可以邀请您跳舞吗？”阿尔瑟有些紧张，他将左手轻轻扣压在胸口，微微弯腰，望着阿什莉的湛蓝色的、深海般的眼眸压低为一条弧度。流水般的长发滑至他的肩侧，见她并没有答复，他更是身体僵直得动也不敢动。想起那名红裙女子微笑着告诉他的话，“你仅存的机会寥寥无几了，再那样迟疑下去，我都忍不住会追求那位女王，吻上她的脸颊了。”
　　正因如此，他才大胆地邀请她跳舞。尽管他知道，他被拒绝的结果大概可以预见，他依然想这样告诉她：他要尽一切可能抓住与她在一起的一分一秒，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亦或是明天她可能就会属于别人了。她尚没有王夫、除去赫伦亚洛西萨外更没有亲信的大臣……他不敢去细想，他更不敢想女王能够完全属于他，这……完全就是奢望。
　　而现在除了等待她的回复，阿尔瑟别无他法。
　　“阿尔瑟，我忘记怎么跳舞了……”将颇有些难以启齿的话语说出口，阿什莉反倒松了一口气。“也许你可以先教教我。”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牵着她的手，来到大厅的一处恍若被喧闹的世界所隔开的寂静角落。站定后，他一手拉住她的手，一手挽住她的腰。阿什莉随了她母亲，继承了一副纯粹的雅尔曼式样貌，鼻梁高挺，嘴唇偏薄，他盯着女王怔在了原地。此时她不安地伸出手任由阿尔瑟牵着，目光紧张得游移不定，在想要抿唇时想起那个奇怪女子的调侃，压抑住了抿唇的冲动。见阿尔瑟许久没有动作，她有些惊讶。
　　“阿尔瑟？”
　　此时被女王呼唤他才堪堪回过神来，望着女王好奇的神情，他有些埋怨自己不合时宜的走神。
　　“好，现在，陛下，向那个方向伸出脚尖踩在那里，旋转一周后，再踩到我现在踩的地方。”
　　“不，不是的……牵着我的手旋转一周。”
　　“陛下，是这个方向。”
　　阿尔瑟纠正了她的几处错误。阿什莉惊讶地发现她并没有完全遗忘传统的宫廷舞步，只是太久没有去跳，而略显生疏而已。
　　“陛下很聪明，现在去跳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如是告诉他的女王。阿什莉听罢紧紧地拥抱住了阿尔瑟，他能感受得到有呼出的热气擦过他的耳畔。“谢谢你。”尽管没有看到她，他却能想象得到女王欢欣的模样。不自觉地，他也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职责所在，陛下。”
　　“陛下，可以邀请您跳一支舞吗？”不知何时已现身于他们面前的布兰登伯爵在阿什莉放开阿尔瑟时再次弯腰邀请。此时他如同得逞了的狐狸一般微笑着，只是那笑容却怎样都让她觉得不适。正欲拒绝他履行与阿尔瑟的承诺时，阿尔瑟却早已沉默地退至一旁。他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只是那中总多了些礼貌性的疏离。此时阿什莉却莫名想到她儿时手中捧着的一抔雪，未待融化却让她由外而内冰冷一片。
　　她的骑士，不要她了吗？
　　阿什莉有些惶恐，可他那样优秀，拥有举世无双的剑术以及温柔谦和的性格，他的确适合更好的主人，而不是她这个新生的、权力寥寥无几的女王。她想，如果阿尔瑟真的离开了她去寻找其他主人，她应该不会介意的。
　　布兰登再一次邀请时，她终于回过神来，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们一路相顾无言。在舞池里她旋转第一周时，布兰登才缓缓开口，“觉得我贸然抢走你亲爱的骑士的舞伴很不好吧。”
　　“我没有理由拒绝。”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是的，正因为你没有，我才第二次邀请你。”他低低地笑出声来，“我的第一支舞，在正式舞会上的第一支舞是你和我跳的。我记得很清晰，不过是在后花园。年幼的贵族子女们总喜欢在那里嬉闹，我也没有想过和我跳第一支舞的竟然是王女殿下。”
　　“我忘记了。”阿什莉记得那场舞会。在九岁被正式囚禁于里宫、她的父亲宣称她重病在床前，那是她参与的唯一一场盛大的舞会。她记得幽深的灌木丛、明亮的殿堂以及黑色的大理石地面，还记得一个个令她晕得头昏的转圈。只是她却永远忘记了有谁和她跳过第一支舞，又消失得无声无息。
　　“我很怀念它，也很怀念那时的你。现在还来得及吗？”
　　沉溺于舞会喧闹的氛围而昏昏沉沉的头脑一瞬间清醒起来。她收敛了笑意，翠绿的眼眸像当初她加冕时一样沉静地望着众贵族时一样望着他。“布兰登伯爵，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正因知道我才能这样大胆地说出口。”他的话语苦涩不堪。
　　“您太轻率了，容我拒绝。”摇头拒绝时正逢一首曲子的结束，她想挣开与布兰登紧握的手，却被他捉住手腕，“我没有在说笑。”
　　“您清楚，我也没有。伯爵，就此结束吧。”察觉到他的手有松动的迹象，阿什莉开始尝试掰开他的手指。转身离去时却听到布兰登像是叹息着问道，“是因为你身边的骑士吗？”
　　“……不，不是。”
　　阿什莉感觉得到布兰登依然站在原地，只是目光胶着在她的后背，隔着人群也未曾断绝。她加快了步伐，想要回到骑士的身边，却看到赫伦亚正向阿尔瑟谈着些什么。阿什莉什么也没有听见就看到赫伦亚离去的苍老背影。她的骑士依然沉默着，湛蓝的眼眸失去了什么盈盈的色彩，她试探性地举起手想要摸摸骑士的前额。
　　阿尔瑟后退一步，不动声色拒绝了她的触碰。
　　“阿尔瑟？我们可以去跳舞了。”
　　“陛下，请容我拒绝。”他看着女王眼眸中希冀的神采一点点消失殆尽，在他想要进一步解释前，她已然背过身去再没有说些什么。天知道他在拒绝女王时内心的痛苦与挣扎，这个机会，他期待了多久。只是在想起赫伦亚大人同他说得一席话时，他依然没有后悔拒绝了女王。
　　“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你应当知道她在牵着你的手游街时引起多少喧然，而我相信你同她练舞也会被有心人看到。有朝一日，这都会成为刺向她的箭矢。”
　　“掐断它，在执念还未深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