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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照宁还是陷于一种微妙的激动中。
      因为乐团仅在外滩公园和租界市政厅演出,而这两个地方都是不允许中国人进入的,因此照宁还从未见过那么多种乐器和而不同地合奏在一起。那么多把弓弦整齐地上下游走,好像统一战斗的军队一样。
      上了饭桌,照宁看到了谈筑宁,忽然心中又拉响了警报——这里还有一个可怜人来着!
      “哥哥!你知不知道指挥会很凶哒?”
      “啥玩意儿?”
      谈筑宁很茫然,指挥?照宁还能知道指挥了?又或许他嘴里的指挥是什么武侠人物?
      “哎呀!哥哥你不知道对不对?我看到……”照宁及时修正纰漏,痛心疾首,“是路卡的爸爸说的!指挥听到谁拉琴错了,会往他头上扔棒棒!怎么办!你以后也会被扔棒棒吗!”

      谈筑宁差点喷出一口饭,看照宁满脸忧患意识,真是哭笑不得:“不是,那啥……呃,你是说孔蒂先生吗?我也听我的提琴老师提过他比较严厉……不过也不是所有指挥都很凶啦,比如……呃……咦?怎么有名的指挥的确脾气都不太好……你知不知道指挥是怎么会开始用指挥棒的?”
      照宁很捧场地问:“不晓得呀,为什么呢?”

      “一百多年前,还没统一用指挥棒,有个脾气很坏的指挥家,他习惯用手杖敲打地板来打节奏指挥……后来有一次他指挥时太过激动,手杖猛地戳在了自己的脚背上,皮开肉绽兼骨折,先是化脓,后来坏疽,然后就去世了……”
      “……”
      照宁表情很复杂,堂哥你是在说什么奇怪的故事哦。

      “堂哥,那你能不能改行当指挥……我觉得你不会砸到自己脚的……但如果你以后去孔蒂先生那里当差,早晚也被他扔到脑袋的……”
      谈筑宁笑得差点呛到:“你想太多……乐团里一个中国人都没有,还指望当什么指挥!”

      谈峻时还笑着来帮腔:“还别说,照宁这思路不错呢!我以前帮他们审过账,指挥的收入是最高的,一个月八百多块钱,其他一级演奏者三百多,二级两百多……”
      八百多块!照宁迅速地换算起来——干一个月就顶普通人家的两年收入!干一年就等于人家二十四年收入!那岂不是说干两年就够全家吃一辈子了?!
      照宁眼睛里燃起熊熊烈火。

      谈筑宁连忙摆手,复杂的跟照宁说不清,只能解释最简单的:“指挥要对各种乐器的声音都很敏感,你看,我只会小提琴。”
      照宁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为他惋惜,看来八百块钱是不那么好赚的。

      晚上他一直竖起耳朵听着路卡练钢琴的声音,练琴声音一停,就蹿去了舒尔茨家,像是发现了惊天大秘密似的:“路卡路卡,你听我说,我堂哥说了,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指挥都很凶的,还会砸别人的琴不赔钱!那谁受得了!我爸爸又说指挥工资还特别高,至少比你爸爸多一两百块钱!所以你去当指挥吧!而且堂哥说他因为只会一种乐器所以不能当指挥,可你会两种啊!你可以的!”
      路卡显然不是照宁这种五线谱都不认识还爱瞎指挥的乐盲水平,哪怕才九岁,也知道指挥的天赋和素养是很高的。听到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消息,他也只能哭丧着脸说:“不行的……我当不了指挥的……”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不够凶、不敢扔棒子、镇不住乐手们吗?也没关系啊,他们不听你指挥,你就哭给他们看!”
      路卡:“……”

      总之,照宁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怀千古之忧思,深深感觉自己为身边的音乐家们操碎了心。

      虽然对孔蒂先生的凶残叹为观止,但两个孩子还是很有新鲜感地连着好多天偷偷去看大人们排练。严格地说,路卡是去听的,而照宁是去看的。
      这几天孔蒂先生排练的是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一开始路卡只是闭着眼睛听里面长笛的部分,因为有好几段长笛短笛在厚重低沉弦乐织体上的轻柔清亮点缀,吹好了是出彩,吹错了也会非常明显。他一会儿担心亲爹延长音短了,一会儿担心他来不及换短笛,很是担惊受怕了一番。等长笛短笛部分听熟了,他才安心开始听其他单簧管之类木管乐器、再进而到提琴部分。
      有时候他也能听出一个错来,刚要心惊肉跳担心孔蒂先生发作,就听到照宁激动地低呼一声“要揍人了!!”

      路卡睁开眼睛,就看到孔蒂先生的指挥棒果然已经“咻”的飞向了大提琴手。
      路卡万分震惊地看着照宁,心想照宁的音乐天赋也太高了吧?!他明明连这是什么曲子都不知道、听了几天居然就跟自己的水准齐平了?!

      照宁很得意:“我看他肩膀往后一收,手肘发力往前一带,一看就像是要扔东西!路卡,我把这种料敌机先的本事交给你,以后你只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定能躲开棒子!”
      路卡:“……”
      他想,嗯,是啦,演奏的时候不看谱子不看指挥、只盯着指挥的肩膀和手肘,那大概也是演奏界第一人了……哎,多半活不成。

      默默感谢了照宁的好意,路卡又闭上眼睛继续听。
      毕竟是音乐世家,拆解入耳的多声织体,对路卡来说就像一个搭积木游戏。最底下的方正基石是沉稳的低音大提琴,上面竖起两根柱子比如是柔和纯净的圆号,最上面再架个三角形积木是高亮的小提琴,这就用不同音色搭出了一个罗马立柱拱门……积木的形状大大小小,便可以拼出无数的建筑,只要大小上下码得对,积木就稳稳妥妥地不会倒。
      而孔蒂排练的过程,就是他在细微地调整着积木。虽然图纸早就由作曲家画出,可是孔蒂希望某一瞬间谁更轻谁更响,哪里略快哪里略慢,都是他的理解和主张。路卡看着他吼叫着慢慢把这块积木削削薄,那块积木磨磨圆,最后搭出他心目中的宫殿。
      当然,对路卡的水平来说,这宫殿还太过庞大,他尚难理解其中的每一个柱椽榫卯,但每次形状各异的宫殿旅程都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捉摸不定但收获满满。

      以前他以为这是所有小朋友都会玩的游戏,毕竟在他家里这就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等他发现这种爱好几乎算得上天赋之后,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便使他更喜欢音乐了。
      他曾经满怀传教士一般的热情去把他的体悟告诉小伙伴们,可是大部分同学并没有什么兴趣,他便慢慢回归了自己的小世界,只当有人轻叩小窗、主动询问他的时候,他才会兴高采烈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见解。
      最近照宁也时不时问一些乐器之类的问题,可路卡轻而易举地可以判定,照宁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果然,等他再睁开的时候,照宁的膝盖上已经放了本小簿子,他正在低头画着台上的众人。
      照宁的绘画套路明显是从连环画学来的,因此孔蒂先生手里的指挥棒已经变成了丈八长矛,又给孔蒂先生套了顶头盔以掩饰他不会画短发的问题。而孔蒂先生五短身材倒是体现得很忠实,身高还没长矛长。路卡用力捂着嘴才没有笑出声来。

      等从排练厅爬出来,路卡忍不住又笑了一通,问照宁:“你以后想当画家吗?”
      照宁一挥手:“才不要!”
      路卡想到照宁给他说过的很多传奇故事,比如几个朋友游历探险了无肠国、黑齿国什么的,于是又问:“那你是想写传奇小说吗?”
      照宁更霸气地一叉腰:“不!我要当传奇!以后让别人给我写小说!”他想想都觉得很美,又补充,“到时候像你这样跟我一起玩儿的,说不定也会被顺便写进去,你就也出名啦!”

      鉴于照宁乐于听死人故事以及徒手抓老鼠的壮举,路卡觉得说不定有一天照宁是真的可以成为传奇人物的,于是捧场地恳求了一下:“那你记得让他们一定把我写进去哦?”
      照宁便很义气地跟他勾了勾小指头。

      走到自家楼下,和路卡告别,照宁的小耳朵忽然就竖起来,动了动,然后就完全失去了一代未来传奇人物的风范,一声欢呼,咚咚咚地冲了上去——“舅舅!!!”

      舅舅褚健雄人高马大、铜皮铁骨似的,和谈峻时的儒雅形成鲜明对比,每次见面,总是先轻而易举地把照宁抛抛扔扔,还能抓着两只脚倒过来晃悠几下,逗得照宁尖笑连连。舅舅自己连生了三个女儿,都不能带出去爬树游泳玩儿,无聊得很,因此对这个调皮捣蛋的外甥格外疼爱——照宁会跑去不干不净的河浜里疯玩、敢于跟人打架,完全就是舅舅熏陶出来的。
      果然一照面,褚健雄抱起照宁就在空中抡了三圈,抡得照宁的鞋子都飞出去一个,褚健雄“哎哟”了一声,单手把照宁夹到胳膊下面,大踏步的去蹲身捡起那只鞋子,粗手粗脚地又给照宁套上。照宁跟飞似的,被夹着腰吊在半空,痒得嘎嘎直笑,又拳打脚踢,像只精力过剩的小怪兽。

      褚健雄在免费教会学校学过洋文,因此最初给洋人打工当个小买办,主要负责粮油的买卖。学到了本事也受够了气就出来单干,专从暹罗缅甸进籼米。籼米没有粳米口感好,但便宜易储,穷人买得很多。褚健雄这么往返跑,晒得一身古铜色,都跟南洋人差不多了。照宁小时候,他还骗照宁说自己是印度人,照宁足足信了一年。
      其实褚家的根在宁波,而宁波同乡会在浦城势力极大,因此他也常能和谈峻时交流些江浙商圈内的新闻。

      谈峻时正神采飞扬地和褚健雄说着日本在浦城的一个造酒厂最近中国工人跑了个精光的业内新闻。本来那厂以颇高的工资招了一批绍兴工人,可没多久工人们就发现那厂顶着做日本清酒的名头、其实是想偷学怎么做绍兴黄酒。众人又气又急,乡里乡亲地一商量,宁可不要工作,也不能让日本鬼子学去了祖传秘方,顿时一哄而散,气得日本老板大叫巴嘎巴嘎。
      那日本老板本也是谈峻时的客户,厂子倒闭了谈峻时也少了份进账。可若是因为这个缘故,谈峻时可真宁可倒贴钱让厂子倒闭呢!

      “那摸个咸腿!”褚健雄听得畅快无比,不由爆了句粗口,习惯性地一拍大腿,却忘了这一下拍的是膝上照宁的大腿,痛得照宁眼泪迸出冤枉鬼叫。
      褚健雄顿时哈哈大笑,胸膛震得照宁共振发抖,边把更多口头语宁波粗话吞回去,边给照宁揉腿上的赤砂掌印,差点又给揉下一层嫩皮来:“好样的!娘的!峻时你记不记得英国人前一阵为了抢地盘占地方,把钢琴厂迁出租界、造到了远天八只脚的杨树浦去?阿拉宁波人木匠有名咯,他们就招了许多宁波人……嘿,我听他们说,进去只管偷偷学、一起研究,想办法搞清楚这钢琴是怎么造的,以后造咱们自己的钢琴!”
      谈峻时抚掌大笑。
      褚健雄又道:“嘿!就是要这样!我不也是学了洋行的做法么?现在听说德国人要买大豆,我们圈子里就囤大豆,英国国内缺小麦我们就去乡下抢小麦,他们通过买办哪有我们本地人下手快……我还算弯弯绕少的,老顾老黄还会放假消息嘞!那摸个……嘿,好几次我都差点被他们骗进去!”

      照宁听得半懂不懂的,但也隐隐觉得是件解气的事情,跟着傻乎乎笑。眼看舅舅兴高采烈地一巴掌又要往大腿上拍下来,才赶紧哧溜一下躲开三米远。

      这些年,从浦城到全中国,不管打工的还是开厂的都不容易。洋人忙着打欧战那几年华人倒是滋润过一阵子,租界里连外国警察都被抽调回国服兵役了,在中国刮油水的外国商人或者政客自然也有些六神无主。中国的棉纺厂面粉厂在那阵子开张了好些家,顺风顺水的,一年又一年,这实业兴邦的日子倒也过出些指望来了。虽然有日本人凭借山中无老虎的日子称上了大王,但对中国人来说,这总比八国联军十面埋伏的战况好过许多。
      可惜炮火一停、协议一签,一切日子照旧。西洋人固然是要把落下了四年的油水变本加厉补回来,东洋人更是接手了德国的在华利益,势力更稳固了。两厢夹击,华人企业立马又变回弱鸡。
      之后,一会儿军阀打来打去,一会儿剿匪剿来剿去,再掺杂着大大小小的旱灾涝灾,就好像一个整天被爹妈家暴的小孩儿还老生病一样,虽然身量也见长,先天不足,后天畸形,孱弱地成长、艰难地发育。

      好在哪怕弱不禁风捉襟见肘,这小孩儿还是在挣扎着长大,也渐渐涉入更多市场,牙粉、毛巾、香烟、火柴……这多少也是令爱国人士兴奋的事,而谈峻时的会计师事务所也是荣辱与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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