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还酹江月》锯木头

13、第 13 章

　　乐团里的乐手们常能见到这两个孩子，要么在演出后台、要么在陶思鹤先生的音乐学院、抑或是舒尔茨家，因此很爱逗他俩玩，每次看到他俩蹑手蹑脚地在后台猫着，就会在他们背后吓唬他们“孔蒂来抓你们了！”
　　一开始路卡和照宁还小心翼翼的，后来发现每次演出结束之后孔蒂先生都会拍拍屁股马上回家，因此警戒工作也不断松懈，“孔蒂来了”变成了“狼来了”的代名词。直到新年音乐会散场这天，当照宁和路卡被孔蒂一手一个拎在空中的时候，心里不由想，原来每天甩甩指挥棒也能练出这么大的臂力……

　　孔蒂先生发出的吼声简直让照宁怀疑是盘古在开天地，振聋发聩：“这是谁家的孩子！！！”
　　正在收拾乐器的乐手们心里集体一咯噔，舒尔茨先生额头冒汗，厚厚的眼镜片都要滑下来。
　　路卡还被抓着后背心在空中蟹脚乱动，却立马身残志坚地回话：“先生！我们是迷路不小心进来的！我们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显然早有预案。
　　照宁在半空笑喷，却看戏不嫌台高，一边打嗝还一边帮腔：“对呃对呃，我们是剧院里扫垃圾呃，扫垃圾呃！阿拉是童工！”
　　乐团集体发出低声咳嗽、口水呛进气管之类的声音。舒尔茨先生的长笛都快捏弯了。

　　孔蒂先生矮矮壮壮，但脚踩大地头顶苍天，气势丝毫不输巨人。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浦城话，就好像大家也听不懂他用意大利语噼里啪啦骂了一串什么，只觉得抑扬顿挫简直像在唱歌剧。直到一个清和的声音切入进来：“咦，这两个孩子我认识的呀！挺好的小伙子嘛，你干吗拎着他们？”
　　意大利歌剧瞬间暂停，扭过头：“他们居然跑到后台玩！”

　　照宁从这听不懂的对话里居然听出一种孩子告状的口吻，不觉十分惊奇，像只小王八一样在空中摇头摆尾、想要扭头看下救场者的真颜。
　　“难道你下过命令说不许小孩子到后台玩的吗？”那人把两个小孩子捞下来，捏捏他们的脸。
　　“啊！是你哦！”照宁先是眼熟，然后就认出来了。
　　“栀子花，白兰花。”

　　“对对！哈哈！你偷看我和路卡玩来着！”是那个曾经来拜访过舒尔茨先生、然后在天井里笑看两个孩子吹拉弹唱各种浦城小调的那位俄国先生。

　　路卡落地之后还有点脑充血：“啊，古谢夫先生好。”他晕晕乎乎地不知道怎么照宁居然就已经跟别人套上近乎了，不过这不影响他瞬间从浦城话换到了俄语。
　　古谢夫先生一手抱一个孩子往外走，还边用英语低声抱怨：“哎，个子和孩子差不多高，脾气也跟孩子差不多大，真是受不了。”
　　照宁不敢置信这是古谢夫先生在嘲讽孔蒂先生，掏了掏耳朵，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英语听力出了问题。然而背后的意大利歌剧咆哮调已经追了上来，证实了他的英语听力。
　　照宁顿时笑得颠儿颠儿的，有恃无恐地趴在古谢夫先生肩上，一个劲儿地朝后面的孔蒂先生吐舌头做鬼脸。

　　新年音乐会之后不久就是春节了。照宁去给路卡送谈太太织的大红围巾新春礼物，却看到路卡正蹲坐在暖气片前面焦虑地啃着指甲，像一只大冬天被人按在地上剃毛的流浪猫。

　　他还没来得及问，路卡就缓缓扭头看向他：“我完蛋了，照宁。”
　　“啊？”

　　“我完蛋了。”路卡一脸心如枯井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宣布了自己的死因“我妈妈怀宝宝之后精神不好，没力气给我上课，但钢琴课不能落下，于是，爸妈决定，把我送去孔蒂先生那里学钢琴。”
　　照宁嘴巴张成鸡蛋大，手里的围巾都掉在了地上。别闹了，他们刚把孔蒂先生得罪得透透的，现在这是去送死吗？
　　半晌，他捡起大红围巾，挂在路卡的脖子上，打了个结，沉痛道：“哎，朕赐你一丈红绫自行了断吧……”

　　可照宁继而又了解到，孔蒂先生并不是来者不拒的，他以乐团排练时不断投掷指挥棒的挑剔精神甄选钢琴学生。据说连他自己的女儿缺乏音乐天赋，都会被他明令禁止触碰钢琴。因此路卡首先还要去面试。
　　“那你弹得差点呗？不就正好可以不去受罪了？”照宁拿围巾在路卡脖子上缠着玩，像在练习绑一只鸡。

　　“可是……我觉得如果被他认定弹得很糟，要比那天被他拎起来还要丢脸。”路卡抻着脖子任照宁蹂|躏，声音低低的，却很较真。
　　“咦？”照宁定睛看住路卡，觉得这个小伙伴任人蹂|躏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颇有风骨的心。

　　“那你就尽你所能地弹呗！他如果要你了，就说明他不计较我们砸他场子了；如果不要，那你也不用再见他了啊……我们就可以再去砸场子了！”
　　“……”
　　“不砸场子也行啊，正好寒假，咱们可以再去公园玩。”
　　“……”路卡想到那些睽违半年的西瓜虫天牛蟋蟀和小田鼠，指尖就一麻、浑身就一颤，壮怀激烈地脖子一梗，昂首道，“不用了！我一定会考上的！！！”
　　照宁哈哈大笑。

　　舒尔茨太太扶着腰辅导路卡考试曲目的时候，不免又会想起更早的时候送路德维希去德国顶级钢琴老师那里面试的场景。她坐在路卡旁边翻着乐谱，自言自语一般：“我们去给孔蒂弹一首什么呢……妈妈看一看啊……挑首比路德维希当年简单一点点的……”
　　路卡低着头，没有说话。
　　心里“一定要考上”的念头却愈发强烈了。
　　和已逝的哥哥攀比，会让他觉得羞耻愧疚，进而谴责抗拒自己的好胜之心。可这心境却又每每在父母无意的刺激中春风吹又生。

　　去考试那天碰巧是年初五迎财神，浦城本就是财商之都，半夜鞭炮震天响，震得舒尔茨太太的肚子里也闹翻了天，大概是因为音乐家的孩子听力更敏锐吧，蹬得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快颠倒了。
　　于是舒尔茨先生只能先陪太太去医院，纠结是不是给孔蒂先生挂个电话换个面试时间。而照宁很义气地跳出来说“没事，我陪路卡去！”
　　舒尔茨先生大冬天额头都在冒汗，心想你去了我更担心好不好，至少我儿子当时没有有恃无恐地对孔蒂先生做鬼脸吐舌头啊！
　　可是路卡已经牵了照宁的手，说：“嗯，你陪妈妈去医院吧！照宁陪我去就行了！”

　　于是两个小朋友戴着同色同款围巾上了路，大红围巾下面还缀着两个同色的绒线球，走路间绒球蹦蹦跳跳的。这么一路蹦蹦跳跳，到孔蒂先生家的时候还提早了，他还在给前一个学生上课。
　　佣人开了门，孔蒂先生回头一看就是一声冷哼：“哦，我们扫垃圾的童工来了啊……哦，还来了两个。”
　　照宁扶着门框差点绊了一跤。
　　路卡解释了妈妈住院的事，孔蒂先生没再说话，回头又折磨学生去了。

　　那个孩子比路卡差不多大，在弹的是德彪西的《阿拉伯风格曲第一首》。连照宁都能听出停顿磕绊比较多，那孩子抬头看谱、低头看琴，脑袋上上下下，忙得像小鸡啄米。
　　孔蒂先生倒也并没有说什么，拍拍他的肩，又对着谱子指指点点叮嘱了一下，就放他下课了。

　　照宁紧紧皱着小眉头，觉得这个小孩多半是孔蒂先生的亲戚吧？不然怎么弹成这样也没被扔指挥棒呢？可那是个亚裔，没道理和孔蒂有血缘啊。

　　孔蒂先生屈指在钢琴凳上敲了两下：“童工路卡，你过来。”
　　路卡：“……”
　　照宁忍不住当场翻了个白眼。他想，那个磕绊小孩一定是孔蒂先生的远远远远房亲戚！不然根本无法解释！

　　翻开自己带来的谱子之后，路卡就沉静了许多。指尖触到琴键，就好象灰姑娘遇到了仙女，南瓜变成了马车，破衣变成了华服。
　　照宁并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开头似乎挺慢挺简单的，便有些担心。他听过路卡弹很难很快的曲子，总担心这样没有发挥出路卡的全部实力会拖累考试成绩。他只能又转头去观察孔蒂先生，可那常年激动的脸上竟然波澜不惊，照宁只能扯着围巾上的小球纠结了。
　　不过好在后面曲调越来越复杂了，照宁看看路卡又去看看孔蒂，脑袋忙得像个波浪鼓，第一次觉得自己大概应该稍微提高一下音乐素养了。

　　不管怎么说，路卡至少一直表现得很稳定，神情就像在家里弹一样，甚至因为孔蒂这架飘洋过海带来的施坦威比自家的钢琴好，因此他还弹得更喜悦一些、也更契合这首《A大调第十一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的风格，像在和小伙伴玩耍一样，清新活泼行云流水，小快板部分又不失温柔。

　　一曲终了，孔蒂先生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站起来轻轻敲着三角钢琴的黑色后顶盖，顺手拎起前一个学生刚才弹的那个曲谱、覆在谱架上：“这首你弹过吗？”
　　路卡点点头。
　　孔蒂先生一手抱胸，一手托着下巴，言简意赅：“那弹。”

　　路卡快速扫了一眼谱子复习，开始了加试曲目。
　　照宁觉得大概有些糟糕，因为路卡的表情很复杂，不似之前又自信又愉快。转头去看孔蒂先生，也是微微皱眉。抻着脖子用力听，又觉得似乎并不差，至少比前面那个学生弹得流利匀称，不像那个学生轻一记重一记、绊一记赶一记的。

　　一曲终了，路卡把手放到膝盖上，没有动。
　　“这两首不是同一个老师教的？”
　　路卡嘴唇动了动，犹豫了一下，说：“嗯，第二首是我自学的。”
　　孔蒂有些讶异：“为什么？”

　　路卡：“这是……我哥哥第一次开演奏会的时候弹的曲子……我一直，也想弹。”
　　孔蒂：“你还有个哥哥？你爸爸倒不让他一起来学？”
　　路卡沉默了一会儿，照宁插|进去帮他解释：“他哥哥病逝了。”

　　孔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所以你刚才是在模仿他当年演奏会的风格？”
　　路卡无声地点了点头。

　　孔蒂把谱子一收，挥挥手：“好了，两个童工可以回去了。路卡，我会直接跟你父亲说的。”
　　居然还要卖关子！又加试又把路卡搞得这么低落，结果还要卖关子！照宁瞪他。

　　孔蒂指指照宁，对路卡说：“学音乐的人就要和学音乐的人打交道，这家伙连听都听不懂，你少跟他一起玩，越玩越退步。”
　　照宁瞬间炸毛，从嗓子眼发出类似野猫大黑示威的唬唬声，被路卡连忙手脚并用着拽着围巾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