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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两个小朋友重归于好,而外面的局势却愈发激烈起来。从浦城闹到全国,从在野闹到在朝,轰轰烈烈撕破脸打破头,可惜谈判条款加加删删,最后对洋人也只是不痛不痒的几条,归还租界之类根本是天方夜谭。

      租界的工部局里倒是第一次增加了华人董事的席位,而顺着华人董事的设立,顺水推舟地,外滩公园开始允许所有中国人进入,而公共租界乐团在市政厅和外滩公园的演出,也终于,在乐团成立了足足五十年之后,第一次向中国人开放了。

      谈筑宁坐在市政厅里猩红丝绒的椅子上,后背前胸一阵火热一阵冷麻。他渴求这样的观赏机会很久了,可是最终以这样的方式实现,让他几乎神游掉了当晚乐团演奏的整个第一乐章。
      身边的观众都神色平静,他不知道他们安定外表下的内心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五味杂陈。
      当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最后宏伟的再现部响起时,谈筑宁的灵魂才猛然间回到了身体里,灵肉合体时,颤抖的痛楚和欢愉,就如同台上细若游丝却又绵延不绝的小提琴声一样,拔高,再拔高,透支生命维持在那个凌绝顶的高空,直到所有乐器发出全响,像浪潮一样将它淹没吞噬。
      他猛地就流下泪来,不可抑制。

      至于照宁,毕竟还是个孩子。这几天,他几乎像小狗撒尿圈地盘一样把之前不允许华人进入的地方玩了个遍,得出的结论是那些地方也并不比他的秘密基地好玩,因此很快又对它们失去了兴趣。

      路卡很高兴整个事件都结束了。照宁不带他玩的那几天他只能去和学校里的同学一起,虽然也并不无聊,可他们总没照宁会玩,也没照宁会吃。
      其实舒尔茨太太都觉得很惊奇,不知道路卡为什么吃起盐水鸭胗、卤猪舌、鸡鸭血汤、牛百叶这样的东西都毫无障碍,甚至还会跟她抱怨说犹太学校里的其他同学都不要吃这个。如果他们是严格的犹太家庭,她一定会好好教训路卡一通,因为这一多半东西根本都是不允许吃的,同学们没揍他都算不错的了。可哪怕只作为欧洲人,也实在对内脏和血敬谢不敏。有一次路卡兴高采烈捧着一碟谈家端来的红烧圈子回家给父母尝尝,舒尔茨太太当场就孕吐得停不下来。路卡对此十分忧伤,觉得妈妈肚子里的这个弟弟多半和自己吃不到一起。舒尔茨太太吐得眼冒金星,心想,两个孩子以后要是天天追着她煎炸煮炖心肝脾肺肾,那她还是宁可他们玩不到一起吧……

      随着事件的平息,陶先生也差不多同时带着他的鸽子们从南京回来了。多方斡旋、几近谈崩之后,经费终于大体到位。为了不浪费半年,学院设了春季班,明年寒假后开学,因此报考也已经开始了。
      仿佛因为见证了学院的孕育到诞生,照宁十分与有荣焉,叼着香喷喷的桂花糕、拉着路卡跑去新租的教学楼,站在窗外参观人家考试。

      路卡瞪他——骗子!原来这糕明明自己家里就能做,还诳他说店铺关门了就没的吃。
      陶先生从考试场内往外瞪他——这小家伙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吧!
      考生也瞪他——他妈的这糕好香!肚子好饿!——于是一首《二泉映月》拉得分外幽怨伤痛,感人至深。

      是的,二泉映月。这考生来考弦乐系,演奏的却是二胡。
      这种情况比比皆是。

      这天受邀来当面试官的外国老师恰好是谈筑宁的小提琴老师,谈筑宁则是这几天都来帮忙记录和维持秩序。一曲终了,陶思鹤低头看了看名单,温和问道:“甘宝善对吗?你好,能谈谈你为什么来报考吗?”
      “哈?为么子?”在照宁眼里,这个甘宝善长得有点像颗栗子。甘宝善显然没想到面试除了拉琴之外还需要说道说道,而他一旦脱离乐器好像就不会表达了,挠了挠头,慢慢涨红了脸,一直红到快滴血也没憋出一句话。
      “没事的,随便讲讲,你是要考……”陶思鹤又低头在报名表上确认了一下,“弦乐系对吧?小提琴吗?你喜欢小提琴?”

      “我,对……我就是……我以前没听过小提琴……我小时候在村里……”他语无伦次了一会儿,终于理出了个话头,“我小时候在村里,有人娶媳妇或者出殡,都会有乐队吹吹打打……我就爱跟在后面听,一路听一路能走到别的村去,好几里地也没觉得……有一回走太久,饿晕在别人村里……后来我娘每次知道哪里又要娶媳妇,就塞个馍馍在我兜里,怕我又饿晕在什么山里头……”甘宝善憨笑了一下,“后来乐队里的二胡师父看我是真喜欢,就收我当了徒弟,我就学了二胡……后来我去镇上读书,有个人拉小提琴,我没见过这个!但是它曲子特别多,技巧也很难,我就想学,那个人很凶,不肯教我,我就自己偷偷学……不过我也不知道哪里有买他那个琴,我就在二胡上练。”
      陶思鹤一愣:“你是说,你在二胡上拉小提琴的曲子?”
      “哎,是……我瞎练的。”

      “那你能不能随便拉一曲给我们听听?”陶思鹤转头把这段翻译给外国先生,那外国人也饶有兴致。
      甘宝善又坐下把琴架到腿上。手里拿着琴,他显然就自在多了。右手一提琴弓,一起一落间,乐声织就,竟然是马斯涅的《沉思》。

      这曲子不算特别难,音域也不很广,改编到二胡上竟然十分熨帖。两者音色不同,二胡的揉弦范围更大,对于演绎情感渲染力强的作品有时甚至效果更胜一筹。

      “Amazing!”外国先生赞叹,他也起了瘾头,拿起自己的提琴略一调音,架上肩头,也拉了一遍《沉思》,那种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挥洒自如显然不是一个等级上的。
      甘宝善居然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原来是这样的!!!它竟然可以这样的!”
      他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对着两位老师连连深鞠躬:“我真的很想学!我英文很差,但我会学的!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陶思鹤跨过去扶住他的时候他已经急急鞠了十几下,陶思鹤拍拍他的手背,温言道:“所有考生面试结束之后,我们会通知你的。”
      甘宝善用力点头。

      他理琴盒的时候,陶先生又和他拉拉家常:“头回来浦城?还适应吗?吃的、天气,和你家那边都不太一样吧?”
      “都挺好!我不讲究的!”甘宝善抬头一笑,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就是,那个,这边太开放……
      陶思鹤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大概满大街男男女女勾勾搭搭,漂亮姑娘露胳膊露腿的,对许多内陆人士都是一种视觉冲击。

      他送甘宝善走到门口,甘宝善拿着琴又给他们深鞠了一躬:“无论如何我都很感谢老师们给我这次机会!”
      陶思鹤“哎哎”应声,目送他走出去。

      外国先生见甘宝善出了门,才耸了耸肩,笑着向陶思鹤道:“实际上我很矛盾,陶博士。我时刻处于‘他们基础这么弱,我还是宁可毁约也不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了吧’和‘谁知道这样的学生以后会怎么样呢,这个试验太有趣了’两者之间摇摆。”
      陶思鹤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也笑了:“我想您最终会倾向后者的,因为这可能是四亿人口中,最热爱音乐的那么几十个、一百多个。你看着他们的眼神,都不忍心拒绝他们。”

      确实,除了甘宝善这样从小在农村婚丧的乐队后面痴痴走上几里地、只为聆听唢呐二胡锣鼓的,也有很多城市里的孩子,有的偷偷在教堂里摸过管风琴,有的整天去电影院却只是竖着耳朵听乐队的配乐,有的则在茶楼听那些评弹戏曲如痴如醉……
      音乐这玩意儿在中国既不时髦也不实用,因此所有来报考的孩子,无论穷的富的,都是真心实意喜欢音乐。

      考场里轮流发出着小提琴、大提琴、钢琴、琵琶、笛子、二胡的声音;站在考场上的有衣着光鲜的少爷小姐,也有一身旧棉衣的孩子。也许他们之间唯一相通的就是那纯粹而炽热的眼神。
      那一天,陶思鹤筹办建校以来所有的艰辛、愤懑、病痛、绝望,都烟消云散,心情远比拿到政府拨款批文那天更激荡。毕竟,他做的一切是为了这些孩子,而不是那些钱。

      心怀激荡的不止他一个。
      谈筑宁想着一年多前仓皇瑟缩在破旅馆阁楼里的自己。这些考生也许并不知道他们是多幸运;又或许他们也曾有与他一样的坎坷求学经历,才会这么执拗坚定地前来报考。
      他们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老师,因此高级饭店和咖啡馆的乐师、或是电影院里的琴师常是仅有的选择;他们也无法知道那些乐师教得是否正确、更遑论这是不是适合自己的老师。有时刚刚感觉到一些门道,那些乐师自己又要漂泊离去或者已经倾囊相授,于是学子们面临的就是新一轮寻找和适应。每个老师的教学说法甚至可能南辕北辙大相径庭,他们也只能自己在迷茫中思考摸索。谈筑宁想,一定有很多也曾热爱音乐的孩子在一次次挫败和迷思里最终放弃了追逐。而现在,陶先生至少铺陈出了一条清晰明朗的大道供他们奔跑,哪怕摔倒。

      他站在自己床前的明月光里,拉了一首又一首曲子。
      弦乐系、管乐系、钢琴系、声乐系、作曲系……中国尚没有一所学校有这么全的编制,而师资之深厚更是前所未有,大部分系主任都由公共租界乐团的音乐家担任,比如小提琴首席、大提琴首席和首席长号。
      他知道陶思鹤为了延请这些音乐家耗费了多少精力,一次次地登门拜访,开给钢琴系主任的工资比他自己身为校长的都要高。于是剩下的经费就只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中国□□多半要兼职一些行政工作,比如会计出纳;又请了谈筑宁等一些青年朋友兼职帮忙;而陶思鹤自己除了校长的行政工作外,要上和声理论和音乐欣赏两门课,焦头烂额,殊为不易。

      这两天他看着陶思鹤满怀深情和期待地看着那些孩子,千挑万选,又反复斟酌师生搭配,只希望精心选出的每颗种子,都能在最适合的土壤上生根发芽。

      那些种子,也需要很多很多年后,才知道自己身上倾注了师者怎样的心血。

      照宁那头则嚼着桂花糕,只当看了一天热热闹闹的庙会,夕阳西下,便领着路卡一起回家了。周末,则是路卡领着照宁、三拐四拐跑去市政厅剧场的后台玩——这里现在是路卡在浦城的第二个秘密基地。自从中国人都可以进市政厅听音乐会之后,这就成了他俩新的娱乐活动。考虑到指挥孔蒂先生不可捉摸的火爆脾气,两个孩子往后台跑还是要偷偷摸摸的。

      照宁最喜欢躲在幕布后面看乐手们在后台拼装自己的乐器。大大小小的管笛们,躺在箱子里的时候都是七零八落的三五截儿,照宁眼看乐手们对着那些部件,按住这儿、卡进那儿,单眼瞄准了确定位置,手起刀落就拼成了一个亮光闪闪的乐器,干练利索。
      有些乐器倒是不用安装,比如那个金光闪闪的滚圆的家伙,可演奏者得拼命地吹,吹完还跟这是偷来的似的往西装下摆里夹着。
      照宁戳戳路卡,指指那个人:“他干吗把乐器藏起来?装作没带乐器就能不上班了吗?”

      路卡扶额,很被他的思路折服:“当然不是啦!热胀冷缩你知道吗?吹热了和冷着的时候,音高不一样的,所以他要捂着。”
      照宁叹为观止,觉得真是太高深太科学了。可是一群艺术家都像偷东西或者逃荒一样腋下夹带私货这样真的优雅吗……

      演奏开始之后,照宁也很忙,他一开始只是要观察孔蒂先生想要揍谁,后来还在路卡的指点下看哪个乐手在开闸放水。
      照宁很感慨,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吹出那么多口水。

      及至演出结束,照宁还是趴在后台不挪窝,睁大眼睛看他们怎么拆了乐器之后用纱布软布擦拭、吸水、上油、保养……

      等回到家,父母问起今天听了什么曲子的时候,照宁一定是一脸无辜茫然。
      他本来就不是去听曲子的嘛。
      他是去冷兵器厂搞研究的。

      反正,从谈家父母哥姊,到国际友人路卡,已经没人对照宁的音乐天赋抱有任何期望了。至于,那为什么还要放任他在毫无前途的道路上瞎闹腾呢?谈峻时表示,那总比照宁去八仙桥和青帮红帮的流氓混在一起好呀。谈太太点点头,表示,照宁只有跟路卡一起出去玩、回来的时候衣服还能看看,不会像从泥塘里滚出来的猴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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