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渠月明》衣露深

57、惊鸿一瞥

　　在各院学生的连番游行呐喊声中，军事联合会终于如期举行。前夜下了整夜的雨，今日一早却停了，此时已经出现了稀薄的阳光。总军署大院内，车子排起长龙，门口守卫森严。总军署镂空雕花大门外各大报社的记者云集，因总统下令禁止记者入内，所以这些人只能守在门口，期望能在会议结束的时候抢到第一手资料。

　　隔着记者群的街对面，安静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一直等到中午，透过车门才看到三三两两的军人从宴会厅走出来。门口的记者一阵骚动。只见那些人都只是与同僚客气握手道别，然后便上了车。这时大门才打开，可是车子一溜烟就开走了，记者们失望地对着警卫嚷嚷，仍旧无济于事。

　　对街的车上，苏老爷低声道：“你可看清了，这些人的生意，我们可是不做的。”

　　苏六疑惑道：“既然开了军事联合会，那么便是大家一起抗日，那为什么还要分个南方军、北方军，正规军与地方军呢？”

　　苏老爷面色严肃，“你还是太年轻，不知这其中利害。那日寇从沿海入境，如果抗日，首当其冲就是南方军。但是南方现在是一方富庶，如果钱粮都贡献给了战场，谁给他补给？”

　　“难道北方军，甚至其他地方军不能假以援手吗？”

　　“他们恐怕恨不得日军能消灭了南方军，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这样一盘散沙，还谈什么抗日，我看这政府都未必长久。”

　　“不能考虑将所有的军队混在一起重新编制？”

　　老爷子叹气，“恐怕没有人愿意，如今的地方军阀早就习惯称霸一方，谁能有这个度量，拱手让出紧握在手的权力？”

　　苏六一时心情沉重，抬眼看向总军署大院，竟意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藤佑谨正对着他与一名戎装男子说话，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藤佑谨便上了车。待那男子转身，苏六才看清，原来是姚郑钧。这也倒并不奇怪了，姚郑钧与藤佑谨本来就是旧识。

　　会议一结束，四少便回了督军府。家中才用过午餐，大厅中苏映雪安安静静端坐钢琴前，一手衬着头看着琴谱。一旁的佣人待要喊他，他打了个手势让她们退了下去。

　　四少悄悄走过去，本想吓她一下，却瞧见她已经闭着眼睡着了。四少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抬起她的手臂，抽出琴谱收起来。又拦腰将苏绣打横抱起，看着她熟睡酣甜的样子，忍不住轻轻在她脸上啄了一下。

　　这一下苏映雪却睁开了眼，看见四少就轻喊了声：“李义深。”随后又嘟哝了一句：“睡着了又被你吵醒了。”

　　四少轻笑一声，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耳边的发微微散乱。柔声道：“在这儿睡改天又要喊着胳膊酸了，我抱你去房间床上，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苏映雪这一下才完全醒了，睁着一双眸子，“都怪你，昨晚等你一直不回来，害我都睡不踏实。”

　　四少一边抱着她慢慢拾阶而上，一边轻道：“昨日总统有事，我回来太晚，怕吵醒你，就没有过去。我一定谨记夫人教诲，再没有下次了。”

　　苏映雪把脸埋在他胸前，只觉得脸上一凉，再细看才发现他身上的藏青色军装竟未换下，不禁心中一动。他是个十分讲究的人，每次回来首先就是去换常服。苏映雪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你先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吧，这两天肯定累了。”

　　四少平视前方，好一会才道：“那不如我们一起吧。”

　　苏映雪先是一愣，接着脸直红到脖子，柔拳捶了他一下，“白日里说混话，你这人——”感觉到四少停下脚步，苏映雪回头就看见大夫人从后花园走进来，身后跟着佣人白茶。苏映雪收回视线，扭头将脸埋在四少怀中，假装熟睡。

　　大太太一身绛紫色上衣，锦面上花纹繁复，袖口镶着云纹黑色滚边，下系黑色六幅裙，裙褶上用暗金丝线绣着花纹。大太太脸上表情淡淡的，只看了两人一眼，喊了声四少。四少恢复了平静神色，应了一声，便径直往映雪的屋子走过去。

　　大太太虽一脸平静，身后的丫头白茶却生气道：“太太，四少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大太太淡淡一笑，“他一直这样待我，相敬如宾，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

　　白茶气结，动了动嘴角，终是无话，只得看着大太太。她面上挂着浅笑，一双丹凤眼微微挑起，精致的口鼻。这般端丽气质，在绥北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太太的雍容大方连总统夫人都逊三分。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大太太淡然的笑，白茶心里总是堵得难受。

　　“白茶，别在那愣神。”大太太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白茶看了一眼四少的方向，又快步走向大太太。

　　四少一路抱着苏映雪进了屋，苏映雪终于抬起脸，谄媚地笑，“还好我不重，快些放我下来吧，羞死了。”

　　四少佯怒道：“你也知道羞。刚才是谁一句话都不敢说，直往我怀里钻。”

　　苏映雪捋了捋耳边的发，假装没听到，微微打了个呵欠，笑嘻嘻道：“我好困呀，我先去睡觉了，四少你就请自便吧。”说着就往床边走去。

　　四少微微一笑，伸手捉住她的手臂，轻轻一带苏映雪便跌入他怀里，听见他轻笑一声，“我说了，正好我也乏了，不如我们一起罢。”

　　苏映雪脸上发烫，正要说话，不妨四少微凉的唇已经覆上来。他的吻一直很轻很柔，苏映雪仍旧觉得喘不过气，含糊道：“你真不害臊——”

　　“爹地，娘亲，你们在做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苏映雪倏地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四少，轻咳一声。再抬眼看过去，四少脸色一沉，眼中已经有了恼怒神色。苏映雪一惊，手轻轻握住四少的手，轻轻一握，凑过去小声道：“不急一时，晚上总有时间，你不要生气。”

　　四少闻言神色缓和下来，转而是一脸憋笑的神情，瞧了苏映雪一眼，她却没看他。苏映雪径直走过去，“李丛南，你午睡醒这么早？”

　　李丛南揉揉眼睛，右手抬起，松开手掌，一个精致的怀表静静躺在那里，“时间到了，娘亲不是说下午要学习吗？”

　　四少这才走过来嗤笑道：“某些人总是说话不算数，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苏映雪嗔道：“都怪你。”

　　李义深一本正经，直视她，“怪我什么？”苏映雪瞪了他一眼，抱起李丛南，往书房走去。走了几步，就听四少问：“明日总统府上办宴会，你要不要一起去？”

　　苏映雪心中奇怪，只停下脚步回头，“你知道我从不愿参加这些宴会的，为什么忽然要问我了？”

　　四少微微一笑，只道：“嗯，觉得这次宴会比以往更有趣味一些，以为你会想去。”

　　苏映雪轻笑道：“我最不喜欢参加这些活动了，我和茗悠明日去听程先生的堂会。还是头一次听程先生的《文昭关》呢。”

　　“没想到夫人涉猎广泛，这等戏都喜欢看了。”四少半天玩笑道。

　　苏映雪瞅了他一眼，“只要是唱得好，哪有什么不能听的。”

　　四少似乎心情甚好，眼中满是笑意，“那么我走了。”四少走后，李丛南才低低道，“娘亲给爹地亲一下，就能这么高兴吗？”

　　苏映雪在他头顶拍了一下，“小孩子不要胡乱说话。”

　　李丛南委屈的小声说，“你就欺负小孩子。”苏映雪失笑，两人边走边说着话，慢慢走远了。

　　督军府后花园，午后的阳光透过紫藤花架落在地上，像落了一地细碎的金子。旁边白色秋千长椅上，李丛南靠在苏映雪身上，苏映雪捧着一本书读着。声音清润，字字珠玑。李丛南一边听着，一边拼命睁着眼睛，可是不一会儿还是睡着了。苏映雪读了几页，才发现儿子已经酣然入睡，不禁莞尔。自己也合上书，静静坐着晒太阳。

　　不知为什么，又忽然想起前夜那名年轻男子，心底觉得有一丝熟悉，可是一点记不起。待要再仔细想，脑袋就有些刺痛，苏映雪一手轻轻按在脑侧，只得放弃了继续思索。

　　远远听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苏映雪抬眼望去，一眼看见二太太领着几个太太进了园子。待走得进了，才看见苏映雪和李丛南，笑着上前，“原来妹妹也在这儿，我们这儿约了几个人去打牌，你可要来？”

　　苏映雪站起身，微微一笑，“姐姐去罢，我还要照顾丛南。”

　　那二太太便又领着众人朝月亮门走过去，走得远了只看得见她一身玫红刺绣旗袍袅袅的身影。二太太原是北三省名动一时的名角儿，听说四少当初为了博红颜一笑，不惜一掷千金。苏映雪慢慢坐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些。毕竟四少待她是极好的，自从她嫁进来，他便收了心，不仅不去眠花宿柳，连大太太和二太太都不看一眼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苏映雪唤了几声，仍不见李丛南应声，不禁轻轻将手覆在他的额头上，竟是一手的滚烫，苏映雪直骇了一跳。立刻抱起李丛南往楼里走去。

　　督军府前院，藤佑谨与临沂总军一道被徐副官引着往大厅走去。一路上只觉得微风拂面，清香阵阵。两人在正厅坐定，徐副官笑道：“请两位在此等候，督军不消一会儿就回来了。”

　　临沂总军孟华掏出烟来抽，并取出一根递与藤佑谨，藤佑谨客气道：“我不抽烟，孟司令客气了。”

　　孟华无所谓笑笑，自己抽起来，“没想到藤司令居然也是个爱国志士。如今敢誓死抗日的，眼下就咱俩了，就不怕以卵击石么。”

　　藤佑谨淡淡道：“怕，政府之前不就是因为怕，才一再退让，平白助长敌人士气。多几个人总该不会比现在的局势差到哪里。再说，督军和总统说要抗日恐怕也不是玩笑，只是大家都胆小，如果有人将他们不敢想的事说出来，就有点像玩笑罢了。”

　　孟华微微一哂，“反正孟某无牵无挂，大不了一死，总好过屈辱的活着。”

　　藤佑谨瞥了孟华一眼，“既然敢选，也是事先做了万全打算，未必就输了，孟司令何必说些丧气话。”

　　孟华这才打量他，他虽然随意坐着，仍旧坐得笔直。一身黑色西服，端的是风流倜傥，只是脸上清冷的神情让人有些心惊。正思量着，就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张妈妈，给薛医生挂个电话，让他过来一趟，丛南生病了。”

　　藤佑谨身形一僵，恍惚觉得是自己幻觉，不自觉五指收紧。抬眼看去，一眼看到那有些熟悉的纤细身影，只是一眨眼，那碧色旗袍一闪便消失在拐角。藤佑谨不自觉站了起来，却听门外军靴置地的厚重脚步声，徐副官的声音传来：“督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