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渠月明》衣露深

30、南城旧事

　　白庭庭曾想，她这样的女子，虽不及名门望族的太太小姐，可也知足了。戏子本就被人瞧不起，可她却不一样，靖平的绅士名流都敬她几分，这也就够了。她从来没有太多的追求与要求，经历过挨饿受冻的日子，见过太多的背叛与算计，唯今只求现世安稳，粗茶淡饭亦足矣。

　　白庭庭在后台卸妆，取下珠钗发卡，从镜子里看见一身戎装的男子朝她走过来，嘴角不自觉的翘起——

　　三年前，她匆忙赴一场堂会。本来白天已经连着唱了三场，嗓子就有些嘶哑，班主要她准备堂会的时候已是极其疲惫，她遂央求班主：“班主，您瞧我这嗓音，咱今天歇着行吗？今天去还不知唱成什么样子，赶明儿准保能去唱个满堂彩。”

　　班主无奈道：“我的祖宗，告诉你吧，今天这位你、我都惹不起。还是赶紧收拾收拾随我过去吧，等会等的急了还不知闹出什么事儿来。”

　　白庭庭一行人收拾妥当，门口已经有车过来接应，众人便急急忙忙上车了。

　　白庭庭对当日的情形已经记不清楚，只恍惚记得进了一个三进的院子，走了一个又一个回廊，最后进了一个镶着金边的对开门，大厅里亮如白昼，许多人身着戎装，亦有身姿婀娜的女子，众人的目光一齐向她看来。她登时有些慌神，只听班主在后面小声说了句，上台只管唱你的，不管什么人左右不过都是你的戏迷罢了。

　　白庭庭正正衣襟，脸上已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本以为是要唱砸了，谁知却出奇的顺利，原来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看着台下掌声轰鸣，白庭庭微微一福，迈着小莲步走下来。终究是累极了，身子一晃险些倒下，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白庭庭一抬头就看见一双满含笑意的眼，五官出奇俊秀，原来男子也可以这样美，白庭庭愣了一下。

　　只听一声嗤笑，那男子探寻的看了她一会向后面一男子说：“佑谨，你瞧她是不是有些眼熟？”

　　身后的男子闻言仔细看了她一会，才道：“不熟。”

　　扶着她的男子顿时笑开了：“看看就熟了嘛，再看看——这眼睛尤其——”

　　那男子也是少有的好看，只是周身冷冽的气场让人不敢仔细看，此时又看了她一眼说：“没时间陪你闲扯，我先走了。”

　　身边的男子又瞧了她一会儿才道：“这样又不像的，刚才那神情……”

　　白庭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倒是仿佛被人看惯了，瞧了她一会儿放开她道：“看你像是很累了，很累就不要逞强，一场堂会而已，不来就不来了，这些人你宠他们一次以后就有你受的了。”

　　白庭庭什么样的温言软语没听过，此时却眼睛发涩。好不容易强忍住想哭的冲动冲他笑了笑。

　　那男子也笑了笑道：“我送你回去吧。”

　　没有书上写的英雄救美，历经磨难，现实寡淡的情节说出来也只有她一个人感动到流泪。因为她突然明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关心她累不累了。

　　白庭庭赶紧卸了妆，对方仲笑笑，又看向莫乔予笑言：“瞧你们今天都来了，我在老地方定了位子，今天咱们仨聚一聚，你们谁也别走了。”说罢亲昵的挽着莫乔予朝外走。

　　方仲笑了笑也跟着走出去。白庭庭扭头看了他一眼，丢给他一个“知你者，庭庭也”的眼神。

　　方仲嘿嘿一笑，快步走上前去发动汽车。白庭庭看着他的背景有一瞬的难过。

　　这是一处僻静的院落，老板娘是四川人，爽直泼辣。白庭庭以前有什么不顺心总要过来点几个菜与老板娘说些闲话，仿佛很能治愈。后来她把这个地方介绍给方仲，方仲带来了莫乔予。

　　方仲今天的话少了许多，白庭庭几次想牵起话头他都没有接下去，只是喝了些酒听她和莫乔予说话。

　　白庭庭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他一下说：“你今天怎么了？”

　　方仲明显不擅长掩饰，抬眼看了莫乔予一眼又喝了口酒才干笑道：“我听你们说话呢。”

　　莫乔予扑哧笑出声：“我们俩说的都是女人的事儿，你可听出什么了？”

　　方仲有些喝多了，脸微微红，愣愣的“啊”了一声。惹得莫乔予和白庭庭笑起来。

　　“唬你的，瞧你这样儿。”莫乔予抿嘴微笑，一边拿开方仲的酒壶，“少喝一点吧，最近不是很忙吗，别误了大事。”说到“大事”方仲一个激灵头脑也清醒起来，转而更加沉默。

　　抬头看了看莫乔予欲言又止，莫乔予放下碗筷，拿起碟子旁边白色帕子拭了拭嘴角。她平日很少穿旗袍，今日却穿了一条杏色齐襟无袖旗袍，袍角淡淡几处兰花静静绽开更衬得她肤莹如玉。她不紧不慢道：“方仲，咱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白庭庭从来不喜探究别人的隐私，看方仲今天的样子大概是莫乔予的事吧，除了她他是连自己的事儿都不会当回事儿的人。思及此白庭庭寻了借口走开一会。

　　方仲像是没注意这些，只是闷闷想了会儿，又烦躁的揉了揉发顶。隔了一会道：“也没什么。”语毕抄起军帽就要走。

　　“站住！”莫乔予大声道。

　　方仲停下来仍旧背对着她，只听她说：“我什么都知道了。”

　　方仲惊讶的回头，满眼的不忍和无奈。

　　“你以为这种事还能瞒得住吗？”莫乔予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方仲一时没话，站了一会儿还是走了。

　　白庭庭回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方仲出去，喊他也不理。再回头就看见莫乔予盯着方仲离开的背影，手攥得紧紧的。直到看不见了，莫乔予才收回目光，轻轻念道：藤佑谨——

　　最后三人不欢而散。

　　方仲回到司令府就见到穆真一在门口，似乎在等他。此刻他也没有心情与他斗嘴便只绕开了走，穆真一却拦住他：“我不管你去哪儿了，但是有一点我有义务提醒你——藤佑谨虽然很挂念故人，可他不曾对不起我们，更不曾背弃我们的约定。希望你不要忘记了。”

　　穆真一说完就自顾自走了，只留下方仲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脑子里过往种种不停闪现，他们坐在在德国军校的草坪上朝路过的美女吹口哨；野外生存锻炼他总拖后腿，藤佑谨总是不闻不问，可是一旦他被敌方刁难藤佑谨总会出现，他们还一起设陷阱捉弄其实东方人的教官……

　　转念一想又是在征远他被同学嘲笑戏弄，莫乔予却故意在考核的时候落下来，只为了他男人的面子……

　　哪一边他都放不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两个人都痛苦，他更痛苦吗？不愿想，可是曾经说过的话掷地有声的在脑中回响——

　　“古有桃园三结义，现在我们三人也以天地为证，义结金兰。”

　　“富贵同享”“患难与共”“生死不弃”

　　“佑谨，我们回国吧。虽然咱不是多么爱国，但是看国家被那些洋鬼子瞧不起，心里真是不畅！”

　　“世道这么乱，翻看那些公报、广播却还在载小说，捧戏子……”方仲眼眶发热，以前从来不知道矛盾这样让人柔肠百结，欲断难断，时间真有两全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