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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微不足道 ...

  •   (五)
      事情总会有转机。

      几个月后,魔教教主去百回川办事,顺便带上了纪潜之。路上无甚大事,纪潜之也乐得清静。偶尔被教主逗弄几句,他也能坦然处之。

      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事。

      被教主盯上的人,基本都没有好下场。胆怯懦弱的,随便吓吓就能涕泗交流跪地求饶;气性高的,最多也捱不过半月。残了,疯了,自杀以求解脱的,比比皆是。

      可纪潜之还好好活着。

      虽然身上添了许多伤痕,整个人非常虚弱,但他依旧从容不迫,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沉静气息来。那张苍白无生气的脸上,永远没有失态或怯懦的表情。即使面对教主,也不会显出半分卑微感。

      又一次作弄计划失败后,两位教主盯着纪潜之毫无变化的脸,突然觉得厌倦。

      既然厌倦,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他们做事向来不循常理,这次也随心所欲。离开百回川时,两人交待属下,把纪潜之驱除出队伍。接到命令的人出于怜悯,没有说明情况,而是借故差遣纪潜之上街买东西。等纪潜之拎着酒和牛肉回来时,已经瞧不见魔教的踪影。

      他在原地站了半刻钟,终于明白了自身的处境。

      “这还真是崭新的玩法……”

      纪潜之叹口气,不慌不忙就地坐下,拆开泥封开始喝酒吃肉。酒是女儿红,肉是上好的冷牛肉,片片匀称嚼劲十足。

      他吃得慢条斯理,认真享受着难得的美味。等食物尽数下肚,他站起来整理好衣服,动身去追魔教的队伍。

      其实被抛弃未尝不是件好事。纪潜之心里清楚,但他不愿半途而废。

      他在赌,赌一个机会。

      百回川地域辽阔,魔教队伍有车有马,行路速度极快,想要追赶简直难如登天。纪潜之身无分文,没法租车也雇不到马,只能徒步前行。

      三天内,他不眠不休滴水未进,凭着一身轻功,跑了几十里路。最终追上魔教的车马时,整个人已然十分狼狈。

      教主坐在车辇里,冷冷俯视着气喘吁吁的纪潜之。蛇信子般的目光,舔过他的脸庞,咽喉,四肢,最后停留在赤`裸的双脚上。因为长途跋涉,纪潜之的鞋子烂成一堆,只能从衣服上撕些布条缠裹脚板。即便如此,脚趾和后跟还是磨破了皮,不断往外渗血。

      两人神情变化莫测,不知在思考什么。

      “明明放你一条生路,为何回来?”

      其中一人这样问道。

      纪潜之眼神不躲不避,看着他们回答:“我想留下来。况且,你我还有约定未完成。”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反问道:“教主莫不是想要毁约?”

      “大胆!”

      有人厉声呵斥,挥剑刺向纪潜之。车辇中的少年略一扬手,动作尚未看清,持剑那人立即倒地,再无动弹。鲜红血水从太阳穴渗出,很快洇湿地面。

      纪潜之看向车内,刚才动手的少年放下茶杯,杯中只剩浅底水渍。

      所谓杀人的武器,竟然是几滴茶水。

      “我们说话向来不算数,收你进来也是一时兴起。”说话的人浅浅笑着,歪头靠在孪生兄弟肩膀上,长长黑发散落下来,艳丽颓靡。“不过,你真的很让人中意。”

      “你学不了我们的武功,但若是拜师的话,现在倒有个好人选……明华!”

      魔教教主叫出明华名字的瞬间,纪潜之忽感背后劲风袭来,侧身迅速避开。有个身形魁梧的壮汉已经站在他方才的位置,微微侧头面对纪潜之,脸颊肌肉抖动着,勉强咧开嘴角露出森森牙齿。

      纪潜之不自觉绷紧了神经。面前这人虽然是个瞎子,却似乎能看见一切。加上体格庞大,单只是站着,就拥有强大的压迫感。

      “从今天起,明华教你武功……是不是很高兴?有他在,什么都不是问题。”车里的两人心情很好,相互依靠着,十指交缠姿态亲昵。“俗话说,要想学艺,先得挨打……”

      纪潜之根本没工夫听教主讲了什么。明华的拳头已经迎面砸来,差点儿击中他的眼眶。

      他后退几步,踩到地上的尸体。眼看明华再次冲过来,纪潜之弯腰捡起沾血的长剑,咬牙一挡。
      剑声铮鸣,掌风呼啸。

      这天晚上,纪潜之躺在马背上,胳膊和前胸绑着固定用的木板,右脚踝也缠了厚厚的布条。明华打断了他好几根骨头,所幸内脏没有损伤。

      队伍还在道路上行进。周围无人说话,唯有教主乘坐的车辇中笑语不断。微风送来甜淡香味,不知是谁家槐树开了花。

      纪潜之用手摸了摸衣兜,师兄送的短剑还在。他一直带着它,即使剑身已经断成两截,再也无法使用。

      说起来,师兄现在过得如何呢?

      是住在乐阳山,还是去了别处?

      如果知道自己进了魔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纪潜之想象着傅明不冷不淡的模样,缓缓闭上眼睛。周遭槐花香气愈发浓烈,仿佛又是半面崖上,自己在练武场打拳,而傅明坐在树上,微微笑着,手里拿一枝繁花。

      (六)
      纪潜之赌赢了。

      他主动追上魔教队伍,反而为自己夺得了机会。

      魔教教主承认了他的存在,并让明华教他武功。长期以来的折磨游戏不再继续,纪潜之总算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大半年,他都在练武与挨揍中度过。明华平时不爱说话,完全是个哑巴,教授的方式又极为简单粗暴,武功招式全靠纪潜之自行领悟。有时白枭会来,实在看不过眼,就指点几招。

      纪潜之磕磕绊绊地成长着,日子倒也还算平顺。

      魔教教主再没找过他的麻烦,甚至很少露面。也许他们找到了新的乐趣,又或者是因为江湖局势变化太多,诸事无法兼顾。

      纪潜之很少出去,只听说北霄派、夏川阁和赤鸦堂三家结盟,势力不断增大。江湖上铲除魔教的呼声越涨越高,魔教行事却依旧高调,因此纷争不断,乱事频发。

      具体发生什么事,纪潜之并不清楚。

      他呆在魔教里,偶尔会看到许多武林人被押进来,五花大绑送到重花殿。他想进去看看情况,但重花殿属于机密重地,常常有人把守,不能轻易靠近。

      若不是那一夜他练功太晚,在教内迷了路,误打误撞闯进重花殿,他也不会知晓里面的秘密。

      当天晚上光线很暗。纪潜之对道路不熟,发觉走错时已经触发机关。逃命中他滚进暗巷,却不知出口正是重花殿的侧门。当他推门进去时,烛火随风摇摆,映照出地上堆放的无数死尸。

      他依稀认出了北霄派的衣服,也看到了赤鸦堂的毒镖。万铁堂的腰饰,福远镖局袖上的团花。各门各派,叫得出名字的,和叫不出名字的。

      这些尸体姿态狰狞,手脚残缺,有的像被野兽活生生撕开肚皮,肠子肝脏流得到处都是。

      “瞧瞧,是谁偷跑了进来?”

      熟悉的嗓音响起。

      纪潜之循声望去,在大殿后方台阶上看到堆成山的尸体。两个相同样貌的少年,正随意依靠着坐在上面,衣衫半裸,长发披散。艳丽而精致的面容,此刻微微泛起红晕,仿若身陷极致享受之中。

      到处都是血。那些猩红色的汁液,沾染了他们的唇角下巴,顺着优美的脖颈流淌而下,浸湿大半身体。

      这景象无比美丽,却又可怕至极。

      “……教主。”

      纪潜之叫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浓郁的铁锈味随着呼吸灌进喉咙,堵塞气管,堆积在整个胸腔。

      “这可真是稀客……”尸体堆上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说着,用手点了点纪潜之身后的侧门。“我没听到外面动静,门里面有暗道?奇怪,完全没有印象。”

      “是你记性不好吧?”另一人笑着凑过来,舔了舔他手指上的鲜血,“毕竟过了三十来年,当初亲自造的机关暗道也忘记了……”

      两人聊着完全不相干的话题,语气平常轻松。纪潜之站得僵直,某种难以言喻的恶寒感从脚底生起,密密麻麻爬遍了身体。

      “你们在做什么?”

      他问。

      “这些人又因何而死?”

      听到问话,那两人脸上笑意渐消,转头望向纪潜之。

      “你想知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说出来也无妨。”其中一人拎起个血肉模糊的头颅,戏耍般掂了掂。“都是些不听话还爱闹事的蠢材,到处嚷嚷着匡扶正义肃清武林的漂亮话,整日里吵得人脑壳疼。魔教事情这么多,哪有功夫应付他们,不如一齐带来,解决问题也方便。”

      “匡扶正义?肃清武林?做什么都行,他们要玩,便陪他们玩。可惜全是废物,随便打打都捱不住。”他叹了口气,将头颅随手抛掉。“你问我们在做什么?当然是清理战场,顺便进食。”

      说到“进食”这两个字时,纪潜之悚然抬头,身体如遭重击。尸堆上的孪生少年相互依偎着,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脸上的表情。两双同样妖冶的暗金色瞳孔,此刻正泛着幽幽火光,像是伺机捕食的兽。

      纪潜之当然知道进食的意思。

      也确信对方没有撒谎。

      反对魔教的武林人士被抓起来,送进重花殿,在魔教教主的戏耍下失去性命,沦为餐食。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吃人?

      “你觉得奇怪?还是害怕?”有人在问话,嗓音轻快而活泼。“反正闯进重花殿的人要剜眼割舌,活不了多久,不如讲个故事给你听?左右也是无聊——”

      (七)
      提到江湖,提到医术,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三奇人”的存在。

      迷恋药草的百草痴,看病随心的鬼手程,以及行踪诡秘喜制毒药的五行老人。

      但没人知道,这三人其实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无名亦无姓,因性格乖僻不通情理,便得了个“无蛮子”的诨号。

      无论是多难的疾病,多严重的伤势,无蛮子都能医治。他知晓世上任何药理,精通所有疗伤技艺。

      神医这个称谓,他当之无愧。

      然而无蛮子并不想治病救人。

      他的癖好是研究人体。最开始在病人身上动刀,接着发展到偷取死尸,最后甚至跑到村镇里,劫走有孕在身的妇人。

      劫了人,无蛮子又每日熬制药汤,喂食给对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来的是对孪生兄弟。由于长期囚禁,妇人得了癔症,生完孩子不久便撞墙自杀死了。无蛮子把孪生子抱到药房里,自行抚养。

      说是抚养,实际就是在这两孩子身上试药,动刀,查看病理反应。

      “十岁以前,我们吃遍了所有的毒草,身上每一块肉都被切开过。我们的血早就不是自己的血,鬼知道这壳子里流的是什么玩意儿……”少年低低说着,抱紧怀中哭泣的兄弟,“有时太疼了哭叫出声,无蛮子就会毒哑我们的嗓子,所以再怎么难受都只能忍着。”

      “他想知道人吃人有什么后果,于是给我们喂药,逼迫我们去吃人的肝脏皮肉。如果不吃,药性发作会七窍流血发疯至死……由于身体被折磨太多,不论过去多少年,我们永远是年少模样,无法老去。是他把我们变成了吃人的鬼,杀人的魔……”尸堆上的二人仿佛陷入了痛苦的记忆中,表情哀戚而扭曲。“后来我们逃了出来,自立门派,便是如今的魔教。世人皆道我等癫狂无情,谁知其中因由?”

      这声音尖利高亢,却又微微颤抖,充满了愤怒与无处安放的悲哀。

      “你能明白么?吃人的滋味……”

      纪潜之不作声。他看着浑身染血的孪生双子,又垂下眼看这满地伏尸。先前哭泣的那人直起身来,突然想到了什么,冲着纪潜之叫道。

      “啊,对了!你也和我们一样,吃下这人肉如何?”

      “你吃,就免了你的死罪。不仅如此,以后还可以多教你些武功,顺便在教里帮你谋个职位……”

      “因为你成了我们的共犯!”

      相似的少年嗓音来回轮替,无法分辨清楚谁在说话。纪潜之沉默半晌,还是跪坐下来,动作迟缓地从地上捧起一团尚有余温的肝脏。他的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稍微动弹就发出咯吱咯吱的陈旧哀鸣。冰寒而滚烫的气流呼啸着穿过四肢,顺着血管挤进大脑,又从脆弱疼痛的耳道里流淌出来。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张开嘴巴,用牙齿撕咬血肉。

      也不记得滑进咽喉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当他完成吞咽动作的同时,大殿响起刺耳快活的笑嚷。他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看到两位魔教教主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隐隐现出泪花。

      “你真的吃啦?居然会信这些胡话哈哈哈……”

      “世上怎么会有吃人的怪物!我们只杀人,哪里要吃……这次是一时没控制住,出手太重,场面不好看,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受骗……”

      两人笑够了,从尸体堆轻松跃下,走到纪潜之面前。其中一个弯下腰,双手抚摸他的脸颊,将粘稠的血渍抹到嘴边。

      “你真的能带来很多乐趣。”

      “所以,我们很中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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