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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微不足道 ...

  •   (一)
      纪潜之胸腹间有道剑痕。很长,很深,差一点危及生命。

      这剑痕是父亲留给他的。在许多年前,某个平静如常的夜晚,赏月归来的父亲提着剑,杀死了家中所有的人。管事,僮仆,还有娘亲。

      纪潜之迎面挨了一剑,但是没有死。在疼痛与恐惧中,他爬过至亲的尸体,挣扎着逃出庭院,永远离开了纪宅。

      他四处求救,但无人伸出援手。最开始是世情薄凉,没过几天,到处都流传着纪桐杀人偷心法的谣言,许多人见到他,莫不嫌恶痛恨,讥讽取笑。为了活命,纪潜之尝尽了颠沛流离的滋味。乞讨,逃亡,被贩卖,直到被半面崖的老头儿带回山上,成为无义帮的弟子。

      身上的病症被治好,但这道剑伤却烙在了体内,随着时间流逝,不断腐烂加深。

      他日复一日地做噩梦,梦见父亲,梦见娘,梦见所有杀戮和哀泣的细节。无义帮被屠之后,他的梦里又多了师父师姐。

      只要入睡,世界就将化作地狱深渊。

      可是师兄还在。

      纪潜之每次醒来,看到傅明,就感到心安一些。

      (二)
      其实他知道,师兄曾经打算抛弃自己。

      当初,他们遭到赤鸦堂追杀,不得不爬下山崖。纪潜之身中毒镖,意识不清,只能模糊感觉到傅明背着自己,蹚水走了很长的路。中途他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岩石下,周围空无一人。

      这是理所应当的结果。理所应当,毫不意外。

      他是个累赘,是罪人的儿子,还给无义帮带来灾祸。被抛弃也属正常,况且师兄并不是重感情的人。

      他一遍遍的说服自己,直至再次昏迷。

      在梦中,师兄赶回来救了自己。这大概是他做过的最好的梦,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臂膀,无奈而温和的叹息。

      纪潜之从未想过自己会真的获救。当他在陌生的床铺间醒来,没有看到傅明的时候,身体突然泛起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慌乱。他想往出跑,被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人拦住,死活动弹不得。

      “你怎么瞎跑呢,回头扯开伤口又浪费我的药……”

      那人笑嘻嘻地劝着,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就将他按回床铺。他挣扎不开,情急之下一口咬在对方手上,却还是不起作用。

      “你这小子怎么跟狼狗似的?”男人腾出一只手,轻轻拂过纪潜之的肩膀,顿时让他失了力气。“跟你哥脾气一点儿都不像,他是闷棍子打不出几句话……说起来,他真是你哥吗?……哎哎,你怎么哭了,哪里疼吗?”

      纪潜之不答话,只是止不住眼泪。滚烫灼热的液体滑落眼角,洇湿两鬓,渗进冰凉床褥里。身体里好像开了个豁口,那些黑暗而绝望的情感流淌而出,然后新的光明照进来,疼痛而欢欣。

      ——所谓劫后余生,大抵就是这样的感受吧?

      纪潜之从此把半面崖下的事情埋在了心底。

      第二天早晨,傅明归来,带回了无义帮的秘籍。纪潜之不知傅明经历过什么,但他瞧见了傅明双手触目惊心的撕裂伤。

      后来,师兄弟二人告别程家晏,前往乐阳山。路上生活辛苦,傅明虽然表面冷淡,却处处照顾着纪潜之。打猎觅食,独自守夜。在野外或林间休息的时候,纪潜之偶尔翻身醒来,都能看到傅明坐在火堆旁,微微仰头,望着天空出神。素来漠然的脸上,隐约透着疲倦和茫然的神色。

      纪潜之并不知晓傅明内心的想法。对他来说,师兄就像一个谜,好像知根知底,其实素不相识。

      (三)
      纪潜之也从傅明那里收到过礼物。

      一柄短剑,青绿色,样式很简单。是他们在前往乐阳山的途中,路过一家铁铺时,傅明买给他的。

      价钱不贵,十文钱。

      但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实在是一笔巨款。

      得了短剑的纪潜之很开心,时不时就要拿出来挥舞一番,练习招式。剑用久了,手柄的位置磨得锃亮,抓握不方便,但他舍不得换。

      在乐阳山生活的五年间,他始终用这一柄剑。

      和魔教的人打斗,亦是如此。

      那时他还不认识明华。孪生教主拿他取乐,许他二十招内杀死明华,才能活命。他奋力抵抗,将短剑插进明华颈间,不料此人筋肉刚硬如铁,反而害得剑刃断成两截,自己也身受重伤。

      原来世上武功,非一本秘籍可破。

      想要复仇,他必须学更多的东西。

      所以他答应了魔教的邀请。跟着那对双胞胎,离开集安镇。他没来得及和傅明道别,魔教的人盯得紧,他找不到机会。

      谁知一别就是四年。

      四年,可以改变多少东西?

      纪潜之不知道,也从来不去想。

      他在魔教过活,每一天都极为漫长。教主是两个性格怪异的疯子,虽然相貌姣好,却有着恶劣而狠毒的心肠。他们曾把一名无辜妇人当街开膛破肚,也将不听管束的属下鞭笞至死。受罚者愈是痛苦崩溃,他们便愈发快活高兴,仿佛得了褒奖的孩童。

      折磨他人,就像是这对双胞胎与生俱来的本能。

      纪潜之进入魔教的第一天,便受到了两位教主极大的关切。

      他们握着纪潜之的手,笑盈盈地提出各种问题,从身世亲眷到个人喜恶,甚至他爱穿的衣服颜色。纪潜之看着面前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不知为何寒意陡升。

      他胡乱编了姓名,其余问题也瞎答一通。说到身世背景,他撒谎自己是流浪孤儿,无门无派亦无家,没有任何相识之人。

      “是么?”

      两位教主追问道:“没有仇人,没有亲眷,也没有钟意之人?”

      纪潜之摇头。

      他只有一个师兄,让魔教知道未必是好事。至于仇人,更没有诉说的必要。

      “那你岂不是和白枭一样?”其中一个人皱眉说道,“我们不需要两个白枭。太无趣,闷得慌。”

      纪潜之不认识白枭,于是沉默。

      “可是世上注定只有一个白枭。”另外一人补充道:“你不是她,你只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崽子。”

      说完,两人乐不可支地笑作一团。

      纪潜之紧紧抿着嘴唇,垂下眼眸不说话。他不理解魔教教主的思考方式,也不打算去理解。

      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暗自逃脱。

      可是他错估了事情的难度,也不清楚加入魔教真正意味着什么。

      他就像一只愚蠢而无知的虫豸,撞进密密麻麻的蛛网里,挣扎着搏斗着,最终只剩一具干瘪空洞的尸壳。

      (四)
      刚进魔教的时候,纪潜之吃了不少苦头。

      教主似乎很喜欢他,经常唤他前去,陪伴左右。许多人艳羡嫉妒,背地里便使些阴损招数,欺辱纪潜之。在鞋里放铁藜子,或者克扣饭食,都是常有的事。有时纪潜之走在路上,也能遇见寻衅滋事的家伙。

      因为不具备威胁性,他从来没有把这些问题放在心上。随时检查床铺鞋袜,顺便还能收集新武器。残羹冷炙饱肚就行,偶尔饿几顿也没关系。至于上门找事的人,纪潜之懒怠应付,直接动手暴揍。

      时间久了,找麻烦的人再也不敢出现,顶多暗地里诋毁几句,斥责纪潜之恃宠而骄,目中无人。
      他们并不知晓,在教主的眼里,纪潜之只是个新奇的玩物,是打发时间的消遣。而他们对纪潜之使出的所有手段,都得到了授意和默许。

      可无论遭遇什么,纪潜之都没有动摇。这个看似瘦弱的十五岁少年,有着比任何人都强的信念与忍耐力。

      两位教主兴趣愈发浓厚,于是把纪潜之调到身边。

      “我们想到了有趣的玩法。”

      其中一人笑着解释,“以前答应过你,要教你武功。但是拜师学艺很麻烦,你总得做点儿什么,表示诚意。”

      纪潜之静默着等待下文。他已经对魔教教主的性格有所了解,所以并不感到意外。

      “说来也简单,只要能讨我们开心就行。教里全是废物,没几个能陪我们作乐,日子好生无趣……”

      他们说话时脸上满是委屈神色,充满了不谙世事的天真感。纪潜之挪开视线,沉声应允道:“属下遵命。”

      此时,他还不清楚教主的意图。

      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纪潜之迅速明白了所谓“讨人开心”的真实内容。

      他被关进兽笼里与狼搏斗,伤势未愈又扔到地窖里忍饥挨饿。他曾在教内的机关暗巷里逃命挣扎,也曾被迫吞下活蜘蛛和老鼠。魔教教主总能想出各种离奇的法子,刺激他,逗弄他,观赏他狼狈的模样。

      有好几次,纪潜之躺在地上衣不蔽体奄奄一息,而那对双胞胎在不远处和心腹们喝酒玩闹。无数只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团可笑丑陋的行尸走肉。

      ……也许他被骗了。

      纪潜之想,也许这两个疯子根本没打算教他任何东西。

      谁知道呢。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正是这段日子里,纪潜之认识了白枭。

      和魔教教主的其他心腹不同,白枭很少露面。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外执行任务,偶尔回来一次,呆不了几天又走。

      对于教主的玩乐方式,白枭漠然置之。她也目睹过纪潜之的凄惨模样,但根本无动于衷。

      两人产生交集的原因很简单。

      白枭去刑堂取东西,见到纪潜之靠坐在柱子下面,衣衫大敞,遍体鳞伤。她不打算理会,纪潜之却主动开口。

      “喂。”

      这声音沙哑而微弱,仿若将死之人。

      白枭扭头,向纪潜之投以疑问的眼神。

      “你们教主,到底怎样才能哄得高兴?”

      纪潜之扯开嘴角,带着点儿疲倦懒散的神情,低声问道。

      “我已经很有诚意了,不是么?”

      白枭自顾自拿了鞭具,转身就走。不防横里伸出来只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腕。

      那是只溃烂扭曲的手掌。血色模糊,指甲开裂,有的地方已经露出森森白骨。

      “求饶就行。”

      白枭脸上没有表情,像是陈述公事般语气平淡。“求饶,或是哭喊,越是难看越有效果。只要你真能做到。”

      那两人以摧毁他人为乐。

      纪潜之沉默而坚定的品性,反而激发了他们的虐待欲。

      所谓拜师学艺的条件,不过是施虐的借口而已。

      即是说,如果纪潜之能够表现出被击垮的模样,就能结束这场折磨。

      结束了,然后呢?

      纪潜之不相信魔教教主会履行约定。

      也许到时候自己就成了没用的物件,消遣之后的残渣。

      况且,他生平不懂得求饶,也无法作出丑态毕露的模样。父亲只教会他如何挺直脊梁,却不曾教他向人下跪。

      他做不到。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是忘记账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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