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侣》岁萝

36、邂逅

　　一种深深的思念，说不清在何时，从小小的心脏蔓延开来。
　　一种难言的孤寂，就算亲密的宫人，也难以排解。
　　陶陶为了不令她们担忧，选择深深埋在心底的海。
　　那个人，现在会在何处？
　　每每眼睛瞥见底层太监那淡灰色的衣衫一角时，总是会想起那道熟悉的身影。孤寂地立于某处，目光冷淡朝她望来。
　　冷宫之中的生活平淡无波，好像时间久了，在徘徊的时候，她结识了一些宫婢，那些宫人们，在心绪平常的时候，会和她说起一些过去的事，絮絮叨叨的故事，粘牙死甜的糕点，冲淡了她所有的恐惧不安，可是当宫人发起疯来的时候，那一扇扇紧闭的门里传来手掌拍打几欲穿透的声音，不知名尖细的嘶喊声，她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匆匆离开。
　　就好像她知道，里面的那个人到了明天又会笑语嫣然地端出一盘糕点，再次邀请她，再次说上即便说了好多次也会翻新的“曾经”。

　　有一天，她无意在一所凋敝的屋舍看见了年轻的宫女和太监调笑。
　　他们亲热，就像情人。
　　就像是为了说些情话，就像是为了接触彼此，偷偷摸摸地来到这杳无人迹的所在。
　　那些大胆话语听得陶陶忍不住掩住了耳朵，又偷偷开放一只耳朵听。
　　那些亲密行为看得陶陶害羞地闭住了眼睛，又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
　　这种行为应该是被斥责的，为人不耻的，是死罪的。可是他们的眼神那样痴缠，语气那样缠绵，彼此的目光交缠形成一个让陶陶陌生、却令这二人沉湎的世界。
　　这究竟是什么？
　　明明是错，却那么的美，那么的让人向往。
　　在望着他们的时候，她脑海里总是无意地跑出那个身影，他们的身体被替换成她和那个人，同样的场景。脑海里的想法令她不知所措，但慢慢染红的双腮，亮如宝石的眸子却意味着，她，也沉湎当中了。

　　紫彤听完她断断续续的描述，笑得如同孩童一般手舞足蹈。“娘娘，您可真是一尘不染的珍珠啊，连这个都不晓得的。”
　　陶陶有些生气。“你要是再取笑我，我就走了。”
　　紫彤是冷宫侍奉的宫女，也是这段时日陶陶东走习逛无意结识的，她是个奇怪的宫女，就算面对过去曾是皇帝宠妃的陶陶也仍然是一副轻挑的样子。
　　但陶陶觉得和她相处起来，心里很多话都能轻易吐露出来。
　　紫彤虽然笑，但还是打算给她这位天真的朋友说道一番。她眼睛眨眨，亮得似夜晚的星星，“他们这叫做对食啊。”
　　“对食。”新奇的词汇，在舌尖逗留了片刻，“对食，可不就是搭伙吃饭。”
　　疑惑地神情，如同小鹿般惘然，被她看着，紫彤无奈拍额，洗了一半的衣物也没心情洗了，她继续道：“对食嘛，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就是有一个一起吃饭的伙伴。”
　　她笑得暧暧昧昧，身子挤着陶陶，看了看水边无人，这才放小了声音道：“你不知道，这宫闱深深，有无数的寂寞人，长夜百日，怨旷无聊，可是啊，宫里最多的是什么人——太监和宫女，为了排解寂寞，就结为对食菜户，像寻常百姓一般有了一个家。自然，这些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今上虽然从来不管，不过真的被抓了，可没什么好下场……”
　　她又举例说了几起身边的对食，语气无不歆羡，“我老早就像离开这冷不丁的地方，可惜啊，现在的公公们稍有些地位就自持身份，往往都是和那些姑姑们结为菜户，我啰，可没有这份机会。”
　　说着，半是怨气地望了水中的脸，再望向陶陶，水波涟涟，她那容颜却比春水更为软糯，心中不由叹道：“不愧曾经是陛下最宠爱的人。”
　　陶陶却在沉思，水边的垂柳轻拂波面，恰似宫女的话点在她心里的湖水。波光荡漾，她蹲着，看着水里的自己，少女的容颜染上轻绯，就像是春风迎面的桃花。
　　她想起了什么呢？
　　她想起了王得安。
　　那个被深深藏在心底的人，偶尔，就连她自己都不知这份感情是什么——
　　“而且啊，我听说哦，一些寂寞的妃子也会和很有权势的太监结为对食。”
　　“什么——”陶陶差点跌进水里。
　　“啊——”
　　幸好被紫彤及时拦住了，“吓死我了，娘娘，不就是对食嘛，你可别大惊小怪，差点掉水里了。”
　　陶陶心里忐忑不已，害怕被她知道，避开她的视线，“都怪紫彤，尽说些奇怪的话。”
　　紫彤嘻嘻一笑，继续用木槌敲打衣物，“娘娘这样的人，那些缺斤两的东西如何配得上呢，都是宫中一些逸闻，听听就好，听听就好……”
　　紫彤洗完衣物，就赶着回去了，只剩陶陶孤零零地蹲在水边的石头边。
　　脑海里浮现出从前在废弃宫殿看到的场景，再也不是那两张已经变得模糊的脸了，模糊的脸渐渐长出了容颜，其中一张，白若霜雪，眼边含痣，又冷又艳，冷冷的人对着她一笑，温柔地拉住她的手。
　　天上的仙也不及她动人。
　　让人怎能不动情。
　　陶陶隐隐约约知晓，从这一天开始，她变了。是精神上的成长。
　　青黛半夏是身边最亲密的人，对如今再也没有血亲的陶陶，胜如血亲，可，感情上分有很多种，若是青黛半夏不在她的身边，她也会思念，可是，这与王得安不在身边的思念居然截然不同。
　　这种思念，见花落泪，对月伤心，即便知道那人是个传奇的人物，再也不会来了，可是在幻想之中，他们相依偎，像一双相恋的鸟儿互相啄羽。
　　可一回首，深深宫闱，举目四望，犹如广寒孤寂。
　　思念使人消瘦。
　　思念使人忧愁。
　　茶也不思，饭也不香。
　　她这种样子落在青黛半夏眼中，说不出的担忧，甚至使了太医来瞧，连太医都说不出名堂，只让多熬几副药。
　　陶陶不喜苦药，但见青黛低沉担忧地面容，忍住了脾性，喝了下去。往往这个时候，半夏便会送上蜜枣缓解她嘴里药气。
　　“我会不会死啊。”她坐在床头，蚊帐因风飘动，细细柔柔的条纹好像柳条一般青色，她的脸庞变得消瘦，瓜子脸上眼睛变得很大，脆弱而苍白。
　　“不会的。喝了这些药一定会好起来。”半夏轻声。
　　她隐约知道，娘娘的病是——心病。
　　是因那来历不明的人一去不返。
　　陶陶听着她的安慰，眼睛落在花瓶里插着的紫丁香，蓬蓬的紫丁香犹如瀑布一样，优雅纯洁而热情澎湃——光辉之花，生命之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魂魄离开了宿体，在天地之间飘荡。
　　不知哪儿是天，哪儿是地。
　　她只知，自那别，就如仙凡两别，从此人间陌路，再无相逢。
　　活着的是躯体，离开的是精神。
　　有时她害怕的想，这个人消失了这么长的时间会不会死了呢，他好像话本里武艺超群的高手，那么他面对的对手也一定是一等一的高手，会不会就在某个行动当中，那个人失手了。寂寞地死去，身体像枯萎的花凋零掉。
　　死法有各种各样，每次想完，连自己也觉得不切实际，思念却变得越来越深。

　　她的样子变了。
　　从一个娇柔俏动的少女变成一个消瘦忧愁的女人。好在，她的病情轻了，即使肤色苍白，唇色浅淡，神情苦闷，但这一样姿态，也同样美不可言。
　　从一位娇侣变成一位怨偶，伫立于宫阙之间，似望夫石一般等待着。
　　这样等下去，到底是不是痴心妄想呢？

　　从少女到女人是一种心灵上的变化，那个人的身影仿佛就伫立于前方，只要走上前去就能牵住手。
　　痴了也罢。

　　那一天倒也说不上平常。于白寒雨来说，如逛后花园般，可走到后宫，但距离上离她越来越近时，心中的确是渴望着再见一面，可离得越近，心中情绪愈发孤寂，烦躁。
　　秋日已近，堆积地上的落叶火红之中透着璀璨的金色。
　　脚步踩过，纤细脆响似踩过脆弱的骨。
　　秋风扫面，干爽，丝微凉意。
　　走过过去曾经踏过的小径，踩着在晚霞下散发着金泽的野草，她好似踏在回忆的路途上。
　　她在宫中待过的时日很短。
　　和陶陶相处的日子更是短得不能再短。
　　所有的回忆中，她好像都是充当恶人的一幕。符合多数人对她冷淡无情的评价。
　　那么，她为什么一而再三地来到这里。
　　即便是她，就算武功高强也好，入宫如踏自家后花园也罢，这终究不是一种值得称道的举动。
　　而陶陶又吸引了她什么呢？
　　虽说是美人，可这世上从不缺美人，就她活过的二十多年里所见的美人于姿容上胜过陶陶的，双手也可数得过来。
　　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抬首望了望四际，与其说巧，不如说是孽缘——
　　当她瞥见那熟悉的身影开始出现，开始接近自己——
　　穿拂过桂树，她的手指为那金色的花蕊而动摇，折下桂枝，清而绝尘的香气似乎萦绕于周身，呼吸一振，她抬首的一刹那，目光穿过怒放的金蕊。
　　小朵小朵仿若缩小的云朵，熟悉的身影被纷杂的花萼分开。
　　就在陶陶眨了眼的那一片刻，那个身影如从花萼间幻出的花神无迹无踪。
　　“不，是她。”陶陶呢喃着，提起衣裙穿梭桂丛。
　　她知道，这一次要是再错过了，就连上天也不会帮忙了。
　　可是，白寒雨又怎是她一个弱质女子能追得上的，又或许说，是她无意之间放慢了脚步，这才给了陶陶一息机会。
　　晚霞坠落，天色渐晚，陶陶追得气息喘喘，前面那人却从不回头——
　　“王得安——”眼见那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陶陶痛声而呼，这一声满是不安，这一声满是绝望，这一声悲泣。
　　白寒雨的身体僵住了。
　　她停住了脚步。
　　回过身来，看着陶陶狼狈不堪地追了上来。鬓发乱糟糟，脸上泪水汗水洗净了铅粉，黛眉污浊了，身上衣裙灰渍不堪折皱。
　　可蒙蒙月色下，那双望着她的眼睛执拗而渴望，直面这双眼睛时，心头的郁气慢慢消散。
　　白寒雨心道，和她见上一面又算得上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