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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番外篇-Louis' Confession ...

  •   “离我上一次做忏悔已经有二十年了。”
      那个男人平静地说,他的声音很轻,就像一缕意外地飘入忏悔室的乳白色烟雾,盘旋着扩散、消失,留下似有若无的没药香气。第二台主日弥撒已经结束许久了,寂静的空旷感浸染开来,尘埃在平行的彩色光柱里浮浮沉沉。
      “不,我不是浪子回头的无神论者,但我并不打算念什么痛悔经。”金发男人勾了勾嘴角,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他的瞳色是那种很透彻的水蓝,就像困在峡谷之间的海洋,看久了几乎能听见拍岸涛声,“……也不准备倾诉什么催人泪下的陈年旧事。”他停顿了一下,微微侧着头,好像在聆听些什么,远处有扇门被风吹上了,砰然一响,“您一定听过不少这样的自我剖白吧,神父?一个挚爱的人死去了,刚开始的时候,每次回忆都是一场折磨,就像赤脚走在被晒得滚烫的石滩上,到后来棱角尖锐的石子变成了细沙,没有人会拒绝偶尔在上面闲逛几圈。”男人摇了摇头,“不,这未免太轻描淡写了,神父。过去不能被埋葬,不管您把玫瑰念珠拨弄多少次,它总会静悄悄地爬回来,趴在门口,等着你周六早晨取邮件的时候踩到它身上。”
      “它渐渐变得像个琐碎的故事,细节模糊了,连人物都褪色成带毛边的影子,唯有情节还是清晰的。你很少再去想那些色彩浓烈的画面,反而更多地记起无关紧要的小事,一顿美妙的晚餐,被猫咪抓破的沙发,坏掉的水龙头,刚刚洗干净还在滴水的盘子,早安吻,诸如此类。”男人低头去看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几缕金发垂落,恰好挡住了眼睛,“就像一部拙劣的商业电影,不是么?”
      “您不需要把来龙去脉搞得太清楚,神父,这会让您觉得又累又无聊。我宁愿从最轻松的部分开始讲起。”
      “刚开始我们住的是一栋四层公寓的二楼,窗外有株过度发育的悬铃木,遮住了大半的自然光。我们有一间塞满老式碗橱和油腻设备的厨房,冰箱里总是散发出腐烂菠菜的味道。有一次我们在Crate & Barrel订购了一张漂亮的咖啡桌,没想到它塞不进房门,只好换了张可拆装的方桌,我们坐在地板上研究安装示意图,边拧螺丝钉边互相嘲笑对方糟糕的物理学水平。”
      “不久后我们搬到了近郊,居住面积增加了5倍,通勤时间也延长到一个半小时。但我们拥有一片完美的枫木地板,路意莎总喜欢趴在上面翻她的图画书,又或者把她的彩色铅笔一字排开,在白纸上涂涂画画。不,神父,她不是我的女儿,但我爱她。她像极了罗莱,一模一样的黑头发,一模一样的灰眼睛,甚至连思考时那种专心致志的神情都完全一样。我教她画简笔画,陪她练琴,临睡前监督她乖乖刷牙,然后把她的父亲押到她床边里,履行讲故事的义务。”蓝眼睛的男人显然是被回忆逗乐了,轻轻地笑出声,“……我必须指出‘押’这个词用得非常准确,神父,因为而那个喜欢耍滑头的家伙总是装出一副累得半死的样子,搬出大堆借口:‘哦,拜托,仁慈的西莱斯特先生,里面那个可爱的小魔鬼会不停地问‘然后呢’,直到世界末日。我的文学想象力可经受不起这种挑战。’我们就这样在小公主房门外纠缠着,直到她不耐烦了,尖声命令我们俩其中一个赶快告诉她蓝熊船长在亚特兰蒂斯遇上了什么咄咄怪事。偶尔,她半夜敲开我们的门,坚持说她的衣柜里躲着一只红眼睛的怪物,罗莱和我只好让她睡在我们中间,向她保证一切都好。”
      男人咳嗽了一声,毫无必要地正了正自己的领带。笑容消失之后,他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张苍白的面具,“我猜,”他低声地喃喃道,根本没在意木板另一面的神职人员能不能听见,“只有我一个人还抱着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不放。您可以想象,神父,要是伊卡鲁斯足够幸运地没有摔死,他一定天天抚摸着那堆烧焦的麻线和蜡块,告诉别人他曾经飞得多么高。”
      “让我们接着谈谈房子,神父,但愿您还没开始感到厌烦。那是幢一九二八年的老屋,砖石结构,外墙涂着灰泥。要是你不干脆利落地把常春藤和葡萄藤铲掉,那地方准能做惊悚片的布景。但大理石壁炉框和枫木地板促使我们下了决心。跟房地产打交道不轻松,那段时间我们整天泡在各种手册里,记下各种购房建议和量化指标,跟狡诈的经纪人斗智,盘问着关于排水系统、白蚁、石棉和甲醛含量的数据,就像两个充满攻击性的新科律师。”
      “老房子的麻烦在哪里呢?无非是电路、水管和凹陷的屋顶。在我们的记忆里,再没有比阀门损坏加上水管破裂更糟糕的灾难了,它们联手在地下室策动了一场小型的洪水,差两英寸就要漫过膝盖,差六英寸就能流进干衣机的插头里,让110伏的交流电把我们两个烧成焦炭,那是说,如果我没有及时跑到花园里关掉水闸的话,想必能成为弗吉尼亚有史以来最具戏剧性意外的受害者。”
      “‘打电话给该死的水管工,路易,在我们被淹死在自己家里之前。’罗莱对我说,我猜他这辈子可能都没这么狼狈过,就像只刚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的流浪狗,滴着水,冷得发抖——那可是秋天,神父,弗吉尼亚的秋天。‘顺便把杂物间那卷胶带拿给我,我试试能不能把这个混帐阀门封起来,要是不行……’他胡乱地擦了一下脸,指了指头顶上密布的管线,‘……我就干脆把自己吊死在上面算了。’”
      “他总是这样,一急躁起来就是满嘴的盎格鲁撒克逊四字经。我打了电话,对方说他很抱歉,但至少要等到3点钟他才有空。”
      “我把胶带和坏消息一起带给地下室那个湿透了的倒霉鬼,这个爱抱怨的家伙果然立即开始批判美国的公共服务:‘……三点钟?!哦,亲爱的西莱斯特先生,我会成为明天报纸头条的,《弗吉尼亚一男子因修水管冻死在地下室》,一定是非常有趣的故事,答应我,路易,等他们来采访的时候,告诉他们是水管工的怠慢害了我。’”
      “‘如果你答应稍微讲理一些,我或许可以慷慨地把午餐带下来。’”
      “‘你应该体谅一个双腿泡在冷水里、辛辛苦苦地固定阀门的人,路易——抓住这一头,我们要像谋杀一个狱警那样把这里勒紧。’”
      “‘这是个充满暴力的比喻,罗莱,而且很低劣。’”
      “‘嗨,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耶鲁的文学教授。好了,帮我在这边打个结……顺带提一句,我希望午饭能吃上盖着厚厚一层博洛尼斯肉酱的意大利宽面。’”
      “‘抱歉,我只能提供罗米尼速食饭。写信给律师控告这个阀门吧,它毁了你的午餐。’”
      “……然后,”金发男人笑起来,指节轻轻地敲打着忏悔室的木板,“他弯腰掬起一捧水泼了过来,我们居然在地下室里打起了水仗,起先只是泼水,就像两个放学时分遇上大雨的小学生。后来就变成互相把对方绊倒,摔进齐膝深的水里去。”他摇了摇头,“我们看起来就像刚经历了一场海难,所以当水管工来搭救我们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情况有这么糟吗?’”
      尘埃慢条斯理地在透过雕花栅格射进来的狭窄光条里上下浮沉,他沉默了一会,笑容像温度计里的水银那样缓慢地退了下去。他的忏悔神父善解人意地一言不发,由着他翻检自己的思绪。隐约的歌声从礼拜堂某处传来,断断续续,唱的竟然是《红鼻子驯鹿鲁道夫》,路易•西莱斯特挑了挑眉,“很可爱的歌。”
      “那是我们的儿童唱诗班,训练时间一点半到三点。”
      “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参加圣诞弥撒了,但我仍然喜欢看教堂的灯光和装饰,要是路上冷清,我会停一下车,看看它,看它如何把光线洒在雪地上,就像个透亮的大灯笼。”他顿了顿,眼神渐渐散开,好像在注视着某个遥远的黑点,“……抱歉,神父,我不想再谈这个节日。”
      “它代表了什么吗?”
      “很多。”他简短地回答,手肘支着膝盖上,把下巴搁在交握的手指上,“……您从葬礼上回来之后的感觉是什么,神父?我不记得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消化了一次死亡,当它离您还很远的时候,您会告诉别人,别怕,孩子,让时间治愈一切;但当它来到您身边,您会发现它就像一条隧道,漫长曲折的黑暗之后突然一亮,您熬过去了,您从一个默片一般的噩梦里醒了过来。只是,”他清了清喉咙,“只是有些时候……总有这样的时候……您觉得……您希望他会在那里,哪怕只是像以前那样捉弄家里的猫,害得她发疯一样到处乱窜,打碎一堆杯盘碗碟。”他试图笑笑,但喉咙里似乎卡着个乒乓球那么大的肿块。他深吸了口气,等待声音恢复平静。唱诗班的孩子们唱完了《红鼻子驯鹿鲁道夫》,换成了《下雪吧》,指挥一直对“下雪吧,下雪吧,下雪吧,我们终于说晚安”那一段感到不满意,孩子们只好一遍遍地重唱。
      “不过,”他说,重新显得平静而轻松,“我发誓,要是他真的再做一次那样的事,我就把所有陶瓷碎片拌在他的晚饭里让他吃下去。”金发男人合起双手,指尖对碰,就像教堂的尖顶,“只是开个玩笑,神父。罗莱是个好演员,而且是个喜剧演员。当您看见他把衬衣扣子规规矩矩地扣到最上面一个,并且打着领带,假装自己是詹士邦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这个道貌岸然的政府雇员还会半夜三更穿着睡裤埋头在冰箱里找吃剩的苹果馅饼,被我逮到的时候还争辩说他是要拿食物去喂后院的松鼠。要是你在他那辆老福特里搜出油腻腻的墨西哥玉米卷饼纸包,他就诚恳地告诉你他相当同情皮特老爹熟食店门外的几只流浪猫。不过这不全是他的错,他只是不太适应他的新食谱而已。他的工作环境由马克笔,地图,A4打印件,一堆彩色图钉,速溶咖啡,电脑屏幕,电话和混乱不堪的饮食组成,就像您在罪案片里看见的那样。有鉴于此,他的医生给了他一点建议,我来负责执行。也许是那位公共营养师做得稍微过火了些,那段时间他总是摆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每个人,包括他的上司,都以为他工作压力太大,却没有人想到他仅仅是吃不饱。”他挤出一声短促的笑,揉了揉额角,“……多有趣,我居然还能笑出来。”
      “你知道的,孩子,罪有时候就像一个荡子——”
      “谢谢,神父。”他打断了神职人员的话,“感谢您即将要告诉我的那些关于悔改和皈依的劝告,我不是要故意表现得无礼,但我们不是在讨论罪孽,我们在谈论过去,在您忙着分辨对错的时候死去的人仍然在墓碑下面一点点地烂成一滩肮脏的黏液和一堆骨头。时间是上帝的得意之作,祂用它来把我们凿得千疮百孔又慢慢地打磨光滑,祂或许觉得这样很好玩,但我可笑不出来。”
      “或许你需要的只是一点谦卑。”
      “这与骄傲无关,神父。”蓝眼睛的男人平静地说,“这是绝望。”
      “再深的洞穴也能被祂的光照透。”
      “然后怎么样?“他轻轻地笑起来,“抓住光线爬上来?您应该准备绳梯,不是光,神父,如果我冒犯了您,那么很抱歉。”
      “你不信上帝?”
      对方的回答是一连串轻微的摩擦音,椅子脚滑过地板,衣料沙沙作响,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年老的神职人员仍然坐在那里,想象他的访客背对着基督悲悯的目光,走过礼拜堂一排排带跪垫的长椅。
      “您不祝福我吗,神父?”他忽然问道,比起索要答案,更像是临时起兴。声音隔着十七英尺和一层涂了清漆的木板,有些模糊不清。路易•西莱斯特抬头去看庞大的花窗,施洗约翰在一片斑斓的光影里舀起约旦河水,浇淋在圣子头上,白鸽凝固在双翼平展的姿势里,周围是一圈金色的光华。
      他听见模模糊糊的话语声,就像低哑的画外音,几乎淹没在深深浅浅的歌声里,他花了几秒才辨认出其中的含义。不知道是出于习惯还是真实的愉悦,蓝眼睛的男人笑了笑,走下这间小礼拜堂狭窄的过道,消失在加利福尼亚八月份刺眼的阳光里。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首句,草稿原文是"It's been 20 years since my last confession."
    Crate & Barrels,美国大型连锁家居饰品、礼品店。
    伊卡鲁斯,见希腊神话。
    盎格鲁撒克逊四字经,就是脏话的意思,因为英语里的粗话一般都由4个字母组成。
    p.s.路易应该是安立甘教徒,但我并不熟悉英国国教的礼仪orz...所以,就让他去天主教堂忏悔了...不是说它们的礼仪很相似么[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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