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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End ...

  •   “然后我去了加利福尼亚。”老人回到他的椅子上,轻轻捶着自己的膝盖,重新变得平静温和,“……开了一家很小的书店,躲在新的名字和新的故事下面小心翼翼地生活下去。我很喜欢这种说法,‘生活下去’。”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要细细咀嚼这个词组。路意莎咬了咬下唇,把外套裹紧了些。“你父亲替我伪造了我需要的一切,再把它们变成合法的,就像他接济那些从中东或者俄罗斯逃过来的线人一样。他复职之后不久——两个星期吧,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就带着一个小行李箱上了飞机。”
      “我住在马林,却一点也不富有(*01),要维持一家独立书店收支平衡已经够不容易了。我雇了两个打暑期工的大学生帮忙做些整理分类的工作,当然,是按最低工资标准来付报酬的。”他短暂地微笑了一下,“其中一个学生,就是苏菲•库珀。她当时在南加州大学读社工,但她是佐治亚人。很多年之后我们结婚了,确实拖了很久,因为我……”他摇了摇头,生生截断了这个句子。
      沉默再一次从天花板上飘落下来,覆在他们身上,像层苍白的灰土。路意莎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壁炉架上的家庭合照,布娃娃歪在相框旁边,斜着嘴角冲她冷笑。
      “那是我记忆中最平静的两年。”他交握起双手,专心地注视着自己的指关节,“作为斯蒂芬•布朗,一个年轻的书店老板,日复一日地跟索引、ISBN、纸箱和缠人的销售代表打交道。噢,对了。”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租下店铺后不久,我收到过一张明信片。正面是很普通的风景,奔宁山脉,我猜。而背面,只写了三个词。”他看了路意莎一眼,仿佛她能凭空猜出来似的,”…Good morning, taxman.”
      女孩忍不住露出微笑,老人眨了眨眼,有那么一瞬间,路意莎几乎可以窥见他如何把幼小的孙女抱到膝上,从《蓝熊船长》系列里挑出一本念给她听。“……值得一提的是它经常莫名其妙地丢失,几个星期之后又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廷嘉说不定把幽灵也一并寄来了,我应该敲敲木头(*02)。”
      空气里紧绷着的某条弦忽然松弛下来,他们微妙地沉默了几秒,路意莎犹豫了一会,轻声问道,“后来呢?”
      “啊,孩子们都喜欢这个问题。”对方仍然微笑着,但那双蓝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愉悦的痕迹,“后来,你父亲飞过大半个美国来找我,邀请我参加他和玛德莱娜•菲茨杰拉德的婚礼。大概是料想到我会拒绝,他把未婚妻也带来了。”
      “其实,与其说是罗莱和玛德莱娜的婚礼,不如说是他和岳父菲茨杰拉德议员的婚礼,别生气,孩子,当时好几家电视台都是这么揶揄他们的。那是一场交易,借着玛德莱娜,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场婚礼,我去了,而且做得比我想象中更鲁莽。我卖了书店,搬到费尔法克斯。走得那么匆忙,简直是一次放弃一切的逃亡。”
      “他们选择在新娘的家乡行礼,于是那一年5月我飞到长岛。婚礼很低调,在苏福克郡一家小小的卫理公会教堂里举行,大概只有二十来个宾客在场。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玛德莱娜挽着她父亲的手臂走向圣坛,一遍遍地想起那些即将被献为燔祭的羊羔,毫不反抗,大睁着的眼睛里盈着满满一池悲哀。”
      “一切都像精心安排的戏码,他们平静地在上帝面前交换誓言,哪怕他们根本不爱对方。”
      “你出生在夏天,路意莎,那时候他们已经在‘杜凡先生和杜凡太太’的身份下生活了两年。”他沉默了一会,斟酌着词语,记忆像倒流的胃酸一样烧灼着他的喉咙,他看着银灰眼睛的教女,后者死死地攥着大衣领子,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一直住在兰利,妈妈说这是因为他的……工作。”路意莎嘶哑地说,仿佛被无形的手卡住了气管,“所以我几乎不认识他。只有……偶尔,圣诞节,感恩节……他才会到华盛顿来。我记得獾先生和乌菲……他给我买过好多苏珊•华莱的图画书,就和獾先生的布偶放在一起。还有那只小虎斑猫,我们花了一个下午讨论它的名字,我希望叫它‘乌菲’,爸爸说……他说那是个好名字。”女孩用力扭绞着双手,好像它们不是自己的一样,“我以为……”她哽住了,把脸埋进双手里,啜泣起来,“我以为他至少是爱我的。”
      长久的静默,然后椅子嘎吱一响,她听见路易•西莱斯特站起来。“他是你的父亲,亲爱的。”她的教父低声说,轻轻拉开她的手,让她看着自己,“……他当然爱你,别怀疑。”
      “……你为什么杀他?”
      她说得飞快,仿佛害怕自己会失去询问的勇气似的。她仍然在抽泣,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那个问题沉重地悬在他们之间,好像一个阴郁的铅制十字架,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它扛在肩上,每一步都踩出深深的、带血的脚印。
      老人举起右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又或者拭去她的泪水,但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
      “抱歉,孩子。”

      * * *
      下午三点过五分,他把一摞折叠起来的纸箱放在门廊上,在每一个口袋里摸索钥匙,手指冻得发僵,好像变成了木头。气象局确实提醒过圣诞节前后的气温有可能降到华氏22度甚至更低,但是继续下雪的可能性似乎不大。这很好,他想,把钥匙从裤袋里钓出来,雪只会把我的客厅变得脏兮兮。
      打开门之后,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本应该在I-66上赶路的人。
      路易翻了个白眼,抱起纸箱,侧身挤进门。“那是什么?”罗莱问,从沙发上回过头来。
      “纸箱,之前用来打包一批韦氏词典的。你别坐在那里像个傻瓜一样换频道,过来帮我把它们塞到杂物间里去。”路易扯掉了围巾,随手把它丢到餐桌上,“另外,我记得你好像答应过要带路意莎去看《彼得与狼》。”
      “对此我只能说抱歉,我告诉过你今晚有个鸡尾酒会,不能逃跑的那种。”
      “那么你一开始就不该骗她。”
      “噢,上帝。”罗莱艰难地把纸箱塞进狭小的杂物间里,砰地关上门,转过身来,“……好吧,指控成立,我忏悔,正义的西莱斯特先生——不,等一下,让我说完,”他举起食指,阻止了路易的反驳,“事实上,今年的圣诞节她会在这里和我们一起过。”
      “你的意思是让一个五岁的孩子从华盛顿跑到这里?而且是在平安夜?”
      “……才半小时车程,而且开车的是我。大概八点钟我就能从那个可怕的政治聚会里脱身,去接我的小女孩,十点前就能回来。”他懒散地笑了笑,“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赶得上《彼得与狼》的电视转播。”
      下午四点半,路易看着那辆黑色的旧福特倒出车道,驶出了居民区。
      七点四十五分,他正在往圣诞节布丁的模具里放葡萄干和磨碎的榛子,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令他多少有些恼火。路易跑进客厅里,拿起无绳电话,把它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匆匆地抽了一张纸巾,擦着因为沾上了糖汁而黏糊糊的手指。

      老人沉默了几秒,蓝眼睛又一次变得雾蒙蒙的,仿佛聚焦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词语一个一个地从喉咙里拽出来,“你想象不出那种恐慌。”
      “从摔掉电话到发动车子好像就是两秒钟的事,天气冷,发动机慢腾腾地预热,我就坐在那里等着,觉得手脚冰冷,开始我以为自己是紧张过度,直到冷得受不了,才发觉自己连外套都没有带一件。”
      “后来,我在81号州际公路上找到了那辆福特。”

      ……他跳下车,横越过空荡荡的高速公路。
      车门关得好好的,但驾驶座上并没有人,罗莱把女儿一个人留在车里。小女孩看见了路易,拼命地敲打车窗,边哭边叫喊着什么。后者示意她把玻璃降下来,柔声安慰她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她乖乖地在这里等几分钟,爸爸就会回来。孩子半信半疑地咬住了下唇,死死地搂紧了怀里的獾先生玩偶。
      路基上有一滩一滩暗色的血迹,一直滴到路面以外的雪地上,他循着这条显眼的路径而去,感觉到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在离公路20码远的地方找到了罗莱,后者痛苦地蜷缩着,好像有什么长着尖牙的东西正在由内而外地啃食他的身体。
      “路易。”他把他抱起来的时候,那个银灰眼睛的男人轻声叫道,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暗红的血块,路易扯开他的领带,好让他呼吸顺畅些,忽然意识到就在几个小时前是他亲手替他打好那个漂亮的温莎结。罗莱的白衬衫上染着大片发黑的血迹,路易费力地吞咽了一下,移开视线,更用力地搂紧他,听着他嘶嘶的呼吸声。
      “政治暗杀。”罗莱吃力地吐出一个词,试图解释,手指扭曲着抓紧路易的毛衣前襟,“某种新的药物……大概吧……我把路意莎留在……车上。”他呛了一下,接着说下去,“对一个孩子而言,太可怕了。”
      “我知道,别说话。”路易打断他,颤抖着用衣袖去擦他嘴角的血,几近语无伦次,“别说话……我会带你去医院,现在。”
      “不。”他嘶哑地拒绝,“让它结束……现在,在这里。”

      * * *
      “所以,我就那么做了。”他告诉路意莎,这句话好像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女孩挽住他的手臂,扶他回到扶手椅上坐下,老人仰靠在椅背上,空洞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瞪着27年前的雪地,“我跟他说了很多次……我做不到……无论如何做不到,到最后……他根本听不见了,药物令他很痛苦,所以,我让它……结束了。他带着那把勃朗宁,就在内袋里。”
      是的,我知道。女孩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那一个平安夜她抱着獾先生站在沾染了鲜血的雪地里,被枪声吓得全身僵硬。她看不见父亲的脸,因为那两个人如此紧密地拥抱着,就像一幅残酷而美丽绝伦的宗教画。
      我是凶手。后来那个金发男人对她说,将那把小巧的勃朗宁放进她手里,等你准备好了,带着它来找我。
      州警察在尸体旁边找到菲茨杰拉德议员的孙女时,发现她顽固地攥着那把危险的武器不肯松手。獾先生布偶翻倒在一旁,仍然亲切地微笑着,手电筒的光线一晃而过的那瞬间,塑料做的假眼睛竟像是活的一样。

      “天亮了。”灰色的晨光透过窗帘渗进来,路易•西莱斯特站起来,从立在墙角的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帽子和手杖。
      银灰眼睛的女孩迟疑着点了点头,脱下外套,给老人披上,动作温柔,就像对待自己挚爱的父亲。

      * * *
      苏菲醒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再一次发现丈夫并不在身边。
      她摇了摇头,猜想他又在书房过了一整夜,搞不好又要感冒一次,颈椎炎继续恶化。想到颈椎炎,苏菲再次摇摇头,披上晨衣,走下楼去。
      书房的门关着,她敲了敲门,等了一会,里面没有一点声息,苏菲犹豫了一下,拧动把手,静悄悄地探头窥视,随即疑惑地皱起眉。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炉火熄灭了,如蛾翼般透薄的灰烬在微小的气流里轻轻颤动。桌面又堆满了废稿纸,猫咪舒舒服服地趴在那里,肚子有规律地一起一伏。
      苏菲走到房间另一头,拉开了窗帘,冬季明亮而缺乏温度的阳光洒进来,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树林,与此同时,鸟儿被一声单调的枪响所惊扰,纷纷飞起,扑打着,鸣叫着,逃向苍天。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1:马林县(Marin County)位于加州湾区北部,被誉为全美最富裕的行政区。
    2:避邪的意思,西方习俗。
    其他杂七杂八的名词:蓝熊船长系列是德国连环画画家□□·莫尔斯的作品(大爱TvT),獾先生则来自苏珊·华莱的图画书《獾的礼物》。《彼得与狼》,也是经典童话,和小红帽同级。还有兰利是费尔法克斯县的一部分,所以路易说“搬到了费尔法克斯”,即是和美国仔一起住在兰利orz
    ……抱歉我又唠叨了(自抽)
    于是,到这里就结束了。循例感谢忍受着那么多bug坚持看到这行字的每一位,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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