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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09 ...

  •   路易很小的时候,曾经在荒原上走失过。
      他不记得前因后果,只记得当追逐一只蓝蝴蝶的兴奋消退之后,已经看不见一起出来郊游的爸爸妈妈,他一个人站在这片庞大而寂静的空间里,惊惶失措。
      他大概是哭了,却又不敢真的呜咽出声,生怕惊醒潜伏在乱石背后的未名魔鬼。苦涩又冰冷的恐惧浪潮一般拍打他,噬咬他,淹没他。小小的男孩开始盲目地奔跑,没有目的,不知方向。荒野无穷尽地延展开去。
      没有墙的迷宫。
      似乎是要再捉弄他一下,仲夏多变的天空泛出些许灰白,尔后迅速扩展成暗沉的昏黑。泥土的腥味浓稠,像块压在鼻子上的湿抹布。电光在云层间如妖异的蟒蛇般肆意穿插,伴着雷声滚滚,黑暗如帷幕缓缓降临。小男孩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自然瞬息之间变得狰狞的脸,直至大滴的雨砸落也没有移动分毫。
      可怕的,其实不是荒野,也不是雷雨,而是那种无从掌握自己生命的感觉,就像困在一场海上暴风雨里的水手,被脾气乖戾的浪抛掷玩弄,不知致命的最后一击什么时候来临。
      这正是路易•西莱斯特此时此刻的感觉。
      夜间的空气冰冷,每一口呼吸都像刀刃一样切割着他的肺叶。恐惧和狂奔让他的心脏濒临崩溃,可是他不能停下。跑,路易,别停下,别回头,否则你就死了。罗莱把他推进常春藤毯子一样厚的阴影里,嘴唇贴着他的耳廓低声而快速地说话。温热的呼吸扫过皮肤的感觉太过鲜明,让路易瑟缩了一下。去哪里?我要去哪里?他听见自己说话,声音干涩,带着不自然的尖细。
      他踏上一层薄冰,险些滑倒,一颗子弹擦过脸颊,激起危险的灼烧感,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淌到下颔,可他感觉不到痛,所有的神经都专注于“逃命”这件事上。到树林里去,躲起来。那个银灰眼睛的男孩说,别怕,今晚风很大,他们不会打中你。
      那你呢?路易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指尖都是冰凉的。罗莱在昏暗中笑了,路易又一次看见那种柔和的眼神,那么温暖,仿佛熔融的银。
      我么,当然是要去引开恶龙,好让路易王子逃跑。他说。
      逃跑,路易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与这个词发生联系,也不知道50公尺原来可以长得令人绝望。雪大大阻碍了他的行动,它们绊住他的脚,在他的鞋子里融化又重新凝结,冷得刺骨。“逃课者之门”的松柏林在雪地的反衬下成了一片混沌的阴影,安全、甜美的黑暗,张开双臂,准备保护他。
      一声单调的枪响猝然刺穿一切的嘈杂。
      左肩上挨了重重一击,很奇怪的感觉,就像被拳头狠狠打中,太过强大的冲力带倒了路易,他摔进树林边缘的阴影里,感觉到额头撞上了积雪和混杂其中的粗糙落叶。有一片温热黏湿在肩膀上渐渐扩大。
      然后剧痛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他听见自己刺耳的呼吸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向那个小小的伤口聚拢。远远地有许多光点在颤动,他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那是学生宿舍,灯光全部亮起了,人影晃动。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你只要扯着睡衣领口,和朋友挤在一起或惊慌或兴奋地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再被舍监凶神恶煞地骂回去就好。没有从背后追来的子弹,没有突然不知所踪的父母,更没有在一瞬间汹涌袭来的,不知去向何方的命运洪流。
      他艰难地重新站起来,更深地躲进树与树交织出的阴影里,积雪在这里变得斑驳,带上了枯枝败叶的黑色。路易背靠着一棵松树坐下,尝试给自己止血,然而那些暗红的液体迫不及待地离开他的身体,一点点地削去他的体温和力气,他开始急促地喘息,心脏在胸腔里像只濒死的鸟儿般苦苦挣扎。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父的名为圣,愿父的国降临。」爸爸的声音总是很好听,低沉悦耳,能轻易地抓到人们的注意力。西莱斯特牧师把他金发的小儿子抱在膝上,一句一句地教他念祷文,路易紧靠着父亲的胸膛,只觉得无比的温暖安全。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把上帝和那种温暖联系在一起,每每仰望十字架,巨大的平静便如涨潮的海水,盈满心神。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阿门。」
      路易忽然虚弱地笑了出来,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他滑到混杂了枯叶的积雪上,轻轻闭上眼睛:“阿门。”
      血缓慢而无可挽回地在一片并不纯粹的苍白底色上漫染开来。

      他似乎跌进一个柔软的梦境里。
      轻快的华尔兹舞曲从收音机里流泻出来,是哪个电台的“周末精选”。小路易摇晃着两腿坐在餐桌上,紧挨着那台银灰色的小机器,看着爸爸和妈妈相拥而舞。灯光投下的浅影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却泛着暖洋洋的温馨。
      “路易,到你了。”
      金发的小男孩开心地叫了一声,跳下餐桌,跑了过去,爸爸笑着鞠了一躬,将妈妈的手交给他,然后退到一旁,看着儿子在莫尼卡的引导下笨拙地踩着舞步。路易仰起头,看见妈妈的微笑。
      她的金发在灯光下有如阳光的瀑布。
      爸爸轻轻地在一旁跟着节奏拍掌。
      这些画面只出现了几秒,便全部烟消云散,将他丢给一片无意识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在混沌中浮游了多久,才被痛楚拽了回来。布料撕裂的声音骤然响起,肩上一紧,疼痛越加暴烈地膨胀开来,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有谁伸手拨开了他的额发,凉冷的指尖小心地抚触他的脸颊,像在安慰一个婴儿。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路易?”
      听见了。他想这么说,可是发不出声音,连点头也做不到。黑暗像一层密不透风的毯子般固执地裹着他。就像电影情节,他想,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法英勇地站起来,也不能在昏迷之际听见上帝对我说话。

      「爸爸,为什么上帝总是沉默。」

      “不要睡着,路易,否则你就该去见你的上帝了。”罗莱抱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脸,不停不停地对他说话。怀中的身体冰凉,路易微微动了动,本能地寻求着他的体温,却始终紧闭着眼睛,蹙着眉,像在做恶梦。
      “路易•西莱斯特,我再给你十秒,睁开眼睛。”银灰眼瞳的男孩喃喃地说,低下头去,前额轻轻抵住对方的额头,触感仍是吓人的低温。那一枪虽然不致命,但路易流了太多血,在这种气温下冻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喂,我开始倒数了,顺便说一句,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三流苦情电影的废物主角。”

      十.九.八.
      「爸爸,为什么上帝总是沉默。」
      「他不沉默,路易,他的言语会通过世人之口传到你耳边。你有朝一日会恍然大悟,说,原来我主已经对我传达过旨意,把我从黑暗中唤醒。」
      七.六.五.
      「唤醒?」
      「是的,路易。」
      四.三.二.

      他缓缓醒转,被松树树冠割碎了的暗蓝夜空于是斑斑驳驳地落入瞳中。
      “…一。”罗莱几近叹息地说出最后一个数字,沉默下来,看着那双水蓝眼眸里的雾翳散去。路易眨了眨眼,将目光收回,两人的眼神在呼吸交融的距离里对接上。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陷入彻底的静止。

      “路易。”
      “罗莱。”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尴尬地移开目光。黑色头发的男孩干干地咳嗽一声,替他把制服外套裹紧了些,然后松开他,往后坐到厚厚一层干枯松针上,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路易静静地看着他:“你流血了。”他说,目光停在罗莱的手腕上,那里有黏稠的液体在一点点地往下滴。
      “擦伤,很快会好。”罗莱瞥了伤口一眼,用衣袖把它遮住,“不过,你,路易王子,流了那么多血,有点对不住我这个龙骑士。”
      “请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很喜欢扮演被宰的绵羊。”
      罗莱低低地笑出声,习惯性地抬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仰头去看在树叶的空隙间露出来的夜空,他似乎很累,而且还没有平定喘息,胸口在溅上大片血迹的灰色薄毛衣下起伏着。路易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得见一大片纵横交错的墨黑和午夜蓝。肩上的疼痛缓和了些,却仍是绵密而不间断,钝刀割肉一样揪扯着他的神经。
      “正确答案。”沉默良久,路易盯住一截在风中摇来晃去的树枝,低声说道。
      “是的,但前提是我们活着离开这间要命的学校。”罗莱倾身往前,半跪在地上俯视着那个蓝眼睛的男孩,后者金色的发丝在色调阴沉的枯叶上铺开来,出奇地显眼,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能发出磷火般的微光。
      “你能自己走吗,还是要我帮你。”他问,用的是陈述语气。
      路易没有回答,只是向罗莱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沾血的指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Ch.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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