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迷途之爱

68、第 68 章

　　张丹蕾睁开眼睛的第一感觉是头痛，接着感觉喉咙也是痛的，不由自主挣扎着起来想弄点水喝，这才发觉不是在宿舍，不是在自己的上铺。

　　灯亮了，恍得她眯起了眼睛，随即听到男子说：“喝水吗？”她醒悟过来，这是在张继尧家，昨天她好像喝醉了。

　　水已经递了过来，她接过来，觉得人是晕的。喝了一口水，稳了稳神，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又躺下。

　　灯被再次关上了，她听到张继尧说：“睡吧。”

　　可是没有睡意了，她躺在黑暗里，听着那个男子的呼吸，只是觉得痛，觉得委屈，当然，还觉得茫然。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张继尧蹑手蹑脚地走动，她忍不住问：“你要走了。”

　　那悉悉索索地声音停了下来，说：“马上就回来。”

　　听到人出去，听到关门声，丹蕾坐了起来，仍然黑着灯，可是窗帘是开着的，可以看到外面的星空，星星并不多，但是却很亮，她入神地看着那天上的星，忍不住想：这一刻，田莘在做什么呢？他也在看星星吗？随即又想：英国那边跟这边的时差有多少呢？那边这时会是什么时辰呢？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的时候，门又被轻轻推开了，张继尧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别开灯。”她马上说。

　　“你把这个喝了。”张继尧并没有听她的，仍然开了灯，把手里的盅递过来。

　　张丹蕾别过脸去，这一刻她讨厌光亮，讨厌看到任何人，或者说讨厌任何人看到她自己。

　　张继尧把手里的炖盅放到她手上，回头把灯给关到最小，屋子里刚刚有一点点光。他又坐回到刚才的位子上。

　　张丹蕾捧着炖盅，不知是什么东西，有股淡淡的清香，捧在手里，温温的，想必一直放在保温的地方，等着她醒来。鼻子突然一酸，眼泪便下来了，她喝了一口下去，火烧火燎的嗓子顿时感觉舒服了不少。她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和着自己的眼泪。

　　“我六岁的时候，”她开口道，“爸爸告诉妈妈要跟她离婚，那个时候，我弟弟才几个月。”她说这话时倒是情绪平静，好像再说别人的事。

　　张继尧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听着。

　　“爸爸跟妈妈结婚时可以说费尽了波折，我爸爸人很帅，又是大学毕业，工作又好，是个有前途的人，这是我奶奶说的，可是我妈妈却只是一个商场的服务员，中学毕业，人除了长的漂亮，别的一无是处，这也是我奶奶说的，所以当初我爸爸跟我妈妈结婚，是把一件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我不用形容，你也可以想象其中的艰难。”

　　张丹蕾说到这里顿住了，过了好久都没有说话，似乎对自己这样诉说过去又犹豫了。

　　“父母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还要过你自己的日子，所以……”张继尧想安慰她一下，可是刚说到这里却被打断了。

　　“怎么会过去？一辈子都不会过去。”张丹蕾显得非常激动，“我永远不会过去，我永远忘不了爸爸对我们说不要我们时的冷酷无情，他就是这么个任性的人，想要时，想尽办法也要得到，不想要时，像丢一块破抹布，毫无怜惜，有时候我真羞愧，我居然有这样的父亲。”也许是过于激动，她说的又快声音又尖利，而且咳嗽起来。

　　张继尧倒了水给她，让她暂停了说话，舒缓情绪。

　　“我有时候也恨妈妈，我知道不应该，可是我还是恨她，我对她说，那个女人长的又没有你漂亮，学问也不见得比你高，工作也不见得比你好，还拖着个那么大的油瓶，居然能把爸爸从你这里抢走，你真是苯！我妈妈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妈妈是个软弱的人，遇到事，惟一能做的就是逆来顺受，就是哭，我那时真恨，恨爸爸，恨妈妈，恨我自己，恨到绝望，恨到想死，有时想起来觉得我的人生真是可笑，从六岁起就满心的恨，就注定是悲剧。”

　　“以后你会有爱你痛惜你的人，你可以把这恨忘记，而且你父亲也已经不在了，什么都可以放下了。”张继尧安慰道。

　　“妈妈还是同意离婚，我被判给爸爸，而弟弟，因为年龄太小，不能离开母亲，所以被判给妈妈，离婚那日，奶奶和姑姑过来我家，指着妈妈鼻子骂她没本事，连个男人都看不住，那时我一心想要保护妈妈，妈妈是我的，要怨要恨也只能是我，她们没有资格，可是我刚一开口，姑姑上来给我一个耳光，说，都是你这赔钱货惹的，你若是个男的，你爸也不会被那个狐狸精迷住。我那一直软弱的妈妈看到姑姑打我，突然像疯了一样朝姑姑扑过去，一边哭，一边打，一边说：你凭什么欺负我女儿，凭什么欺负我女儿。姑姑和奶奶一起上来，妈妈根本不是对手，被打的头破血流。爸爸这时候回来了，拉开了她们，嫌恶得看了妈妈一眼，说你怎么也学这种泼妇样，又看了我一眼，说，别像你妈一样没有教养。我的心里像刀割一样，到现在仿佛还能感到那种痛。”丹蕾的声音哑下来，似乎哭了。

　　张继尧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温柔地揽住丹蕾的肩，丹蕾没有拒绝。

　　“那天晚上，我被爸爸带到他的新家，他和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女儿，以及那个女人为他生得儿子在一起说说笑笑。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也是晚上，没有开灯，我听着外面的说笑声，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又伤心又害怕又不知所措。这时候那个女人的女儿进房间来了，因为那个女人叫她来睡觉了。我们两个被安排在一个房间，并且住上下铺，她睡下铺，我睡上铺，可是我一直在下铺坐着，她过来就叫我走开，说我不要脸占住她的床。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你才不要脸，你是拖油瓶，你妈妈不要脸，抢别人的丈夫……尖叫声把爸爸招了进来，他脸色铁青，不由分说给了我一个耳光。我一下子惊呆了，我一直认为爸爸非常爱我，虽然她们都说爸爸嫌弃妈妈是因为妈妈生了我，可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爸爸非常爱我，他每天都去接我放学，我已经六岁了，可是还是被他背着，有时候还骑在他的脖子里，他一边飞跑一边叫：我的丹丹飞起来了，我的丹丹飞起来了……他很爱我，可是，这一刻，他似乎更爱那个不是他亲生的女儿，他为了她居然打了我。我大哭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气又怕又恨，我从他身边逃开，我想要找妈妈，我到处乱窜，惊扰得那个本来安静的婴儿也哭了起来。爸爸更气了，追着我要抓住我，我跑到了阳台上，他跟过来，高声叫道，你给我过来，我想，我不要过去，我就是不要过去，我想你这样对我，我要让你后悔，我要让你永远后悔，我不知道怎么阳台上正好有一个凳子，我一下子就站了上去，我站在凳子上往下跳去，我跳得时候还在想，你这样打我，我要你后悔，要你后悔，就这样，我从四楼的阳台上跳了下去，在我爸爸入住新家的第一天。”

　　“不要说了，别说了。”张继尧抱住丹蕾，她浑身发抖，声音也是抖的，就算是黑暗中，也可以想见她的脸色是多么苍白，神情是多么哀伤。张继尧无法想象一个六岁的女孩从四楼上跳下来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却完全能想象这件事是怎么影响了她今后的人生。他不忍心要她再回忆这不堪的一幕。

　　“可是居然没有死。”丹蕾继续说道，“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没有死，是我命大，还是我真的命不好呢？不但没有死，而且连伤都不大，在医院住了两天，我被妈妈接回她那里。从住进医院起就不断有人问我为什么掉到楼下，还有警察也问我，不知为什么，我那么恨爸爸，可是我却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我只是一言不发。虽然我什么都不说，可是我脸上有两个明显的巴掌痕，他们还是猜测出了什么事，一时间满城风雨，我爸爸还是倒霉了。我妈妈把我接回家，也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她一直问我，可是我就是不想说话，我希望我变成哑巴好了，我希望我干脆死掉好了，那么他们就不会来问我了。那天晚上，妈妈把我接回家的那天晚上，妈妈一直哭，其实很久以来妈妈都一直在哭，不过以前看到弟弟，她还会笑一下，而现在她是一下子都不会笑了，妈妈哭了那么久，妈妈居然能哭那么久，我都觉得有点不耐烦了，可是我还是不开口，也不吃东西，从跳楼起，我就不说话也不再吃东西了。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妈妈突然不哭了，她离开我和弟弟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手里拿个刀，一直嘀嘀咕咕自言自语，我开始不知道她干什么，后来看她拿刀在我和弟弟身上比来比去，我知道了，妈妈想死，她想先杀死我们，然后再自杀，她是真的绝望了，离婚没有让她绝望，现在她绝望了。妈妈在那里试来试去，却始终下不了手，我其实醒着，我却无动于衷，甚至我在等着妈妈的刀刺在我和弟弟的身上……”

　　“别说了，别说了。”张继尧叫道，丹蕾在他怀里抖的像是寒风中的一片树叶。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连妈妈都不知道其实我是醒着的。”张丹蕾还是继续说，“我是个狠心的人对不对，从小我就是一个魔鬼，所有跟我有联系的人都会倒霉。那天，如果不是弟弟，妈妈差点也倒霉了，弟弟突然醒了，哭了起来，妈妈手里的刀一下子丢开了，我们都没有死，可是我却在想，怎么不死呢？怎么不死呢?我的心肠这么硬……”

　　“丹蕾，丹蕾。”张继尧干脆吻住了张丹蕾，他不能再要她说下去了，他觉得她再说下去会死的。

　　张丹蕾不再说了，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张继尧放开她，她终于哭出了声，不再说话，只是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