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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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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3)雅南中部
在治愈教会查明污秽之血的时代,密寇赖许曾经怀疑罗姆有该隐赫斯特血统,她那么苍白纤弱,又有敏锐的观感,喜欢旧时代的、夸大的唯意志论作品。罗姆也有相同的怀疑,不过密寇赖许身上存有的疯狂并不像他的肤色那般苍白。他们曾经每日辗转于试验,偶尔沉迷意志的虚幻力量,又无所作为,现实的秘密消磨了他们太多。
他们曾读过一个改写的故事,内容是这样的:
狄俄尼索斯的伴神西勒努斯具有玄妙的智慧,米达斯王将西勒努斯灌醉,问:“对人来说,最好的东西是什么?”西勒努斯回答:“对你来说最好的事你永远不可能做到,那就是——不要出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不过对你来说还有次好的事情,那就是马上去死。”
他们未曾从古代的典籍中看到这个故事的原本样貌,而是从外界学者的著作中读取的。罗姆的评价是:“哲学需要清明的思想和极高的智慧,我未曾参透这个故事的真意。”
密寇赖许说:“如果米达斯王没有失去点石成金的能力,金本位制度在佛律癸亚会不会被推翻?”
罗姆仰躺在摇椅上,她从梦中听到死亡的呼唤,死亡的声音柔和甜美,而她一次次抵御住了,好像那连噩梦都不是,仅仅是平淡无奇的点缀。罗姆合上手中的书,用汗巾擦了擦额头,窗外的树上传来蝉鸣,其音聒噪,越鸣越久。
“晚上还在叫,”罗姆抱怨着,远处响起教堂到底钟声,挂钟的指针指向凌晨四点,她翻了个身,进入浅眠,她等的人应该不会来了。
治愈教会很少再向拜尔金沃斯提供重要的样本,多是浅层的苏美鲁或罗伦城的零碎物品,普通的学生亦可进行分析。罗姆的任务一下子轻了不少,加上怀有身孕,便借这个机会请了长假、在雅南租住房屋避暑。换在几年前,她断断不敢,和研究奖金比起来,暑期工资实在少得可怜。不过,头三个月孕期过去,她还得回学校上课,直到第八个月的孕期再请辞。
熟悉罗姆的拜尔金沃斯学员们纷纷认为,对于清贫的研究人员而言,这决定太过奢侈,但他们也没见过上课上到一半跑出去孕吐的教师,也是不知所措。威廉大师为这件事还特意去了趟治愈教会。血圣女们不事婚典,不存在处理孕妇的问题,如果有孕,那也是古神的旨意,劳伦斯主教如是说。
威廉大师未能免俗,他准了罗姆的假期,对这位得意门生并无额外抚恤。而罗姆容光焕发,宽松的学校服装掩盖了她的腹部,还多了几件素雅却昂贵的首饰,罗姆解释说,这些首饰是母亲留下的,似乎颇有道理,毕竟她那个跑田野调查的夫婿一穷二白。拜尔金沃斯的女生们不由猜测,她的娘家到底是何方名门望族,甚至流出了罗姆出身该隐赫斯特的谣言。治愈教会听闻马上派了刀斧手来。验血之后方知一场虚惊。
密寇赖许始终没有露面。按雅南人的惯性,他退学的流言已经满天飞了,流言只在刀斧手到拜尔金沃斯时持续了几天,紧接着在雅南爆发了一次小规模的兽化病,没人再注意这件事了。
罗姆有种错觉,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尚未婚嫁甚至尚未恋爱的时期,但又不完全是。除了时不时收到的零用钱,她感觉不到任何结婚的痕迹。
蝉鸣随着日光越发猛烈,罗姆伸了个懒腰,时钟指向凌晨六点。敲门声传进她迷迷糊糊的耳朵里,三长一短。罗姆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贴上门前。
“小密?”她问。
“是我,”门外传来回应。
罗姆打开门禁,埃德加摘了眼镜,倾斜的眉毛一副颓丧的样子,她有点不敢认了。不出所料,埃德加为她捎了个箱子,罗姆接过,那分量让她心中一沉,圣歌团猎人未留只言片语便离去。
罗姆打开箱子,沉甸甸的充满金币,比起平时的家用额度多了数倍不止。箱子侧面插着一封信,信上是熟悉的ES字体,下转角迟钝、上转角轻若游丝,回环纤细,浮夸、愚蠢又狂妄。内容以加密明文写就。
“偕曼希斯谒见神子梅高,古神之秘,趣味无穷;吾肉身已灭,神智清明;然灵视不足,无以参透;遂投身梦魇,无复人间;世俗之故,卿随心意。”
罗姆跌坐在地,哽咽而泣。
过去(4)曼希斯梦魇
埃德加停在两楼之间的石桥上,梅高的哭声清晰明亮。梦魇中的月光与雅南并无不同,或许曼希斯的追随者也是这么想的吧,然而进入梦魇的资格严苛无比,除去拥有梦境的猎人,普通的曼希斯学者在进入一刻纷纷身亡,躯壳化为梦境中的尸骸。
苏美鲁女王的神血并没有挽救劳伦斯主教,兽化速度虽有减缓,程度依然日益加重。曼希斯觐见梅高的消息更让劳伦斯头痛不已,他迫切地渴求更有效的方法。
埃德加唤来一名梅高的仆从,让他上去通报。仆从见来者是他,蹒跚跑开。
曼希斯觐见梅高之后,神子垂怜,让他获得了超乎人类的内在之眼,形成了庞大的噩梦,很难说他现在是眷族还是古神的一部分。教派的世俗事务落到密寇赖许手里,包括曼希斯的财产。
罗姆的新首饰当然不是家传的。
接触到寻求血疗的外乡人时,埃德加隐约感到血液的价值,然而教会把持着治疗用血的来源。直到外出时接触到了工业,他才想到些许主意。
埃德加熟悉血液的制成过程,治疗之血的根源是古神,越接近古神则纯度越高,血圣女只是教会的幌子,血的真正的来源是大教堂上层藏身的宇宙之女。如果接触到古神、形成量产的技术,颠覆教会并非不可能。
第一主教出现兽化的迹象时,埃德加趁机请求进行血的实验,拜尔金沃斯的学者为他实现了,尽管是作坊制造,效果甚佳,还让他赚了笔小钱,证明其中的技术并非教会独有。
制造技术解决了,埃德加需要古神。倘若成功,他也能坐上主教的位子;就算失败,就当遂了劳伦斯的意。不过在那之前,他需要很多准备。其中一步就是让密寇赖许参与曼希斯的研究。
与拜尔金沃斯相比,曼希斯的想法更为实用。既然有了长篇累牍的研究结果,何不从中推算召唤古神的方法呢?埃德加在亚哈革的调查中知晓这一点,认为曼希斯最有可能见到古神。
曼希斯的召唤以活人生祭为基础,正统的研究家不堪启齿,尽管深入真正秘密的人对此讳莫如深。虽然曼希斯有足够的财产,但在教会强大的政治力量面前不堪一击,东躲西藏的研究,想招募到合适的合作者也是难事。
密寇赖许和罗姆想离开雅南,又缺乏足够的钱,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大厅传来脚步声,打断埃德加的思绪。
“欢迎欢迎,圣歌团的猎人,”密寇赖许展开双手,“梦魇之中,有何贵干?”
“教会和格曼的猎人得到一个带身孕的古神,名为科斯,”埃德加侧过身,从袖口掏出折叠的纸张,“画像。”
“教会就是教会,猎取了活生生的古神,”密寇赖许接过纸张展开,画像上的科斯四肢流畅如鱼,头部是类似人类女性的面庞。
“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从腹中诞生了幼儿,问了我们教堂的宇宙女士,她并不知道。古神和人不一样,关系真是淡漠。”
“何以至此?让它成为未解之谜吧,免得后人彻夜长谈之时无话可说。”
“参与猎杀的猎人,其梦境全部变为噩梦,”埃德加揪住密寇赖许的胸口,“噩梦在雅南蔓延,成为现实,古墓崩塌、病人恶化。我在教堂都听得到梅高的哭声。”
“‘猎杀’?你刚才可是说‘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
“幼儿,不,孤儿也是古神,”埃德加松了手。
“成体?”
“不清楚,但足够强,强到砍断了第一猎人的腿。”
“古神面前,死几个猎人不足挂齿,爆发几次兽化病也不新鲜。”
“孤儿尚未完成解剖,劳伦斯主教就变成了野兽!有史以来神职人员头一次变成野兽!”
“主教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劳伦斯退场,谁来接替他的位置?期间又会死数不清的人。”
“不会是你,埃德加,”密寇赖许歪了歪脖子,把夹进牢笼里的衣领和挂绳分开,“考古是探索,召唤是恳求,猎杀却是亵渎。”
“少拿你污秽的实验和治愈教会、拜尔金沃斯相提并论!”
埃德加擎剑插进牢笼,剑刃擦过密寇赖许的耳朵。
“你面前的是个死人,”密寇赖许摇摇头,“暴力和痛苦不再有任何作用,请用真理和秘密来引诱我。杀死古神,牺牲的是人;召唤古神,牺牲的也是人。”
曼希斯的研究中包括非人道的一部分,即使用人类制作古神。起初密寇赖许并不认可,念及钱的好处,他也不必亲自参与,便随它去了。直到重生古神降临亚哈革,引来教会猎人。
古神虽降临,实力却未达到预期,教会早有应对大型怪物的经验和技术,曼希斯一败涂地。教会搜查亚哈革,斩杀被重生古神感染的居民、抓捕曼希斯的随从,密寇赖许匆忙掩盖卷宗,逃进梦魇。他陷于秘密太深,忘记了初衷。
自然,他不知道教会在亚哈革的所为。
“我无话可说,曼希斯的殉教者,这里就是你的地狱,”埃德加不忿地呸了一声,收回剑。
“埃德加,你简单的脑子无法理解任何思想,道德的思考本身是逆反人性的,任何人都无法确立适用于全部情况的准则,就算暂时有,也会在某些情况下被本能违背。倘使违背,人将陷入苦痛之中,这正是人类的愚昧之处。如果没有至高的欲望迫使你做出挣扎,恐怕你也和沉醉在猎杀中的外乡人并无区别。能理解思想的人不在这里,我也逐渐忘记她是谁。死亡让我停在梦魇之中,这点倒是羡慕你们猎人,头脑简单、一无所知,却能在梦境和现实中穿梭,”密寇赖许望向月亮,梦魇的月亮与他记忆中的并无不同,“我会谒见神子,询问科斯的来历,结果可能是一无所获。有如你刚才说的,‘古神关系淡漠’。”
“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我可没用所谓的真理诱惑你。”
“你用了秘密,去吧,给我带来有关科斯的一切。我在这里呆得太久,理想的地狱剥夺了现实的真实……快去吧,趁我还记得你的要求。”
死人的好奇心与生前相比天差地别,而并无机会逃出梦境。埃德加取出一张猎人印记,在摇晃中消失。
哭声高亢,持续不停,梅高的侍从们呆滞地在厅堂间巡回,不知所措。密寇赖许拉下悬梯上楼,经过巡夜的暗影、污秽的野猪。曼希斯化为眷族之后,他有了觐见梅高的自由。
进入梦魇时,死亡的毁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却未能让密寇赖许接近更高的意志。跨越世界的快感、生命的独特、意志的不可毁灭,新奇的体验仅发生在瞬间。其他曼希斯学者的死亡也未曾让他感到些许侥幸。而在噩梦里,他的职责也与世俗无益。
密寇赖许登上台阶,苏美鲁的女王对月而泣。他颔首低眉,快步路过女王身边,拉动向上的升降梯。拉杆锈蚀,被他一把拽断。
如果曼希斯还打理日常,铁定会抱怨一通。他的言辞堪比最重的钝器,让人头昏脑涨。密寇赖许向塔楼外瞄了一眼,女王依然在啜泣。他想起袖子里的笔,如果没用那支笔夹带女王的血给曼希斯,也许她的幽灵也不会来此,留下不明就里的哭泣。
比起亲近幽灵,他更乐于远远地侍奉它们。
过去(5)拜尔金沃斯
罗姆在走廊里缓步前行,夜色宁静如昔。她走进实验室,坐到自己常用的实验台前,凝视着烧杯中枯死的蜘蛛。自她离开学校之后,没人再打扫过这里。
和拜尔金沃斯学院分道扬镳之后,教会驱逐了雅南城内的学生,罗姆只得回到学院。不明的诅咒逐渐侵蚀学院,将学生变成个个软体怪物,学生们重复着变异前的行为,在演讲厅、走廊和实验室之间往返,他们融化的手再也握不住书本纸笔、失控的大脑迫使他们如蜗牛一般爬上天花板。
死亡的呼唤每夜潜入罗姆的梦境,以古代的言语与她对话。罗姆在清醒时查阅符文,逐渐辨识清楚其中含义。死亡的呼唤自称科斯姆,本是古神,因痛失神子,请求罗姆为她做一件事情。陈述那件事情的言语,罗姆尚需时日翻译其意。
罗姆后悔未在曼希斯变为眷族时卷走资产离开雅南,黏糊糊的软体女学生无法让她享受到羡慕的目光,更别提愉悦的谣言、咬牙切齿的嫉妒。身而为人的感觉在这怪异的现实中逐渐淡漠,取而代之的是超脱的茫然,她在与科斯姆的对话中逐渐变成了别的生灵,而她本人浑然不自知。
随着孕期推近,科斯姆的声音越发清晰,言语中的含义也越发恐怖。而在罗姆听起来,则是真诚的坦白。她每日研习卡尔符文,解读的内容越来越多,而睡眠的时间日益减少。
预产期的前一天,罗姆将她的心意转写成卡尔符文,入睡之前携于身边。
“亲爱的科斯姆,我即将成为一个母亲,我理解你的悲痛。我将为你守卫时间的秘密,让孩子免于痛苦、罪人遭到惩罚。然而人类有不为你所知的脆弱,无论物质还是精神、活着还是死亡。请你带来我的丈夫,在那个时刻,让我们一同见证母亲的荣光。”
对于人的请求,古神总是乐于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