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现在(1)曼希斯梦魇
信使蹒跚前行,提灯闪烁,在黑色的礼帽上涂以青绿色的微光。书库的门口游弋着两具提线骷髅,见信使过来,一齐荡到面前。信使扶正礼帽,高抬双手。
“曼希斯学者,”信使说,声音咕哝有如梦呓。
“所为何事?”骷髅的口齿张张合合。
“送个东西。”
骷髅左右滑开,让出书库大门,浓雾四起。信使拾级而上,深入浓雾。雾中时而骷髅甦醒,发出骨骼相撞声,见来者是信使,又复沉睡。雾中传来细微的摩擦声,信使循音而去,步入侧庭,声音逐渐清晰,雾也淡去。噩梦之主密寇赖许头戴曼希斯牢笼,以一把曲刃削着一根浅灰色的鸵鸟毛。密寇赖许见信使前来,停下手中的活计,扫开身边的书本。
“一个信使,”他伸出手,弹去信使礼帽上的灰尘,“袖珍可爱的客人,欢迎。”
信使的目光落到鸵鸟毛上,商人的敏锐眼光让他意识到,倘若加以恰当的组合,这根羽毛或许能得到猎人的青睐,为它的囊袋增加些许收入。
信使发出类似笑声的呜咽,对着羽毛挥了挥手。
“敬爱的曼希斯学者,那根漂亮的羽毛从何而来?”
“猎人掉的,原来的笔坏了,正好修一根新的。”
密寇赖许打开一本书,从书脊中抽出一枝羽毛笔。这枝笔的笔尖以黄铜制成,其上花纹繁复,笔尖左侧缺损,羽毛也从根折断,仅余下几簇残丝。
“这也是猎人的杰作?”信使问。
“造孽的外乡人,”密寇赖许抚平断羽,将笔推回书脊。
“想必那位猎人已经返回他的梦境、思索过错。”
“是个不能再做梦的猎人。”
密寇赖许将书放回地上,旁边是他方才用来削羽毛的刀刃。不能做梦对猎人是足够的惩罚了,信使摘下礼帽,取出一枚铃铛,说:“梦境的猎人让我带此物给曼希斯学者。”
密寇赖许接过铃铛,是亚哈革常见的噩兆钟,闪烁着不详的红色光泽。
“梦境的猎人有交代,请曼希斯学者务必亲自摇响此物,”信使咕哝着。
“招来梦魇中的猎人可就麻烦了,”密寇赖许眉尾一垂。
“请曼希斯学者务必亲自摇响此物,”信使重复道,将噩兆钟向前推去。
密寇赖许回手抵住暗红的钟,握住钟顶,反手向阳台之外掷去,然而钟脱手之际轻轻响了,发出清脆的的声音。
“信使?”密寇赖许拎起信使,“猎人的走狗。”
信使发出最后的呢喃,密寇赖许将它扔出阳台。如果信使也有梦的话,想必不会再踏入曼希斯梦魇半步。
密寇赖许回过身时,地板上浮起暗红的尘雾,他唤醒提线骷髅,书库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尘雾渐渐散去,一名身着棕色劲装的猎人出现在他面前。猎人的面庞为礼帽遮蔽,手持阴森的长柄武器“放血者”。就算在噩梦中,它也并不常见。这个猎人或许踏过了太多的梦境,经历了太多的秘密。
猎人挥动放血者,缓步向前,步伐轻盈自如,与武器的沉重并不相称。密寇赖许放了一个提线骷髅迎战,猎人仅一击,骷髅便倒地。这个猎人足够强,强到会让他忘记一切,再重新醒来,念诵忘却的祈祷文。和之前无数个夜晚、无数个噩梦并无区别。单个猎人的力量不足以改变什么。
每与猎人交手,密寇赖许都会在记事本的角落划上一笔,那些痕迹时而留存、时而消失无踪,并无衡量胜率的依据。
猎人放倒第二个提线骷髅,向密寇赖许而来,吓得他纵身跳入雾中。然而猎人的手法更快,放血者刮过他的脑袋,这件武器不愧它的名号,几乎击碎他头上的曼希斯牢笼,让他体会久违的疼痛,这疼痛几乎唤回他灭失的理智。理智,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迈过长长的阶梯和走道,虚张声势,猎人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他越过镜子和门,想尽快结束缠斗。
猎人冷静地躲开精巧的秘法,抓住细微的破绽,疯狂的攻击让猎物气血全失。无数个夜晚,无数个猎物,野兽、人类、甚至其他猎人,都不在话下。密寇赖许忘记上次流血是什么感觉了,但绝不是这么糟糕,糟到他想起了疼痛、恐惧和寒冷的滋味。他不由在模糊的意识中祈祷这个噩梦快点过去,哪怕下一个更为可怖,也是下一个的事了。
猎人拔出手枪,颀长的枪管顶在放血者造成的伤口之间。
“啊,我得说,血会让火药受潮,”密寇赖许伸手握住枪管,一把普通的猎人手枪,比起伊芙琳之类的名器,再普通不过了。
“试试看,” 猎人说,声音含糊沙哑,有如夜晚的海浪。
“别。”
猎人扣下扳机,惨叫、血液和火药的气味先后迸发,这一枪在密寇赖许左腿上开了个洞,猫捉老鼠的游戏可以告一段落了。猎人满意地俯下身,注视着无力反抗、又不至于气绝身亡的猎物。
“我要知晓你的梦境,” 猎人伸手探入血泊之中。
“你……不是猎人!”
密寇赖许的理智让他进一步接近真相,然而并没有人能回应他的判断,一如多年之前。猎人将血涂成印记的形状,迷雾四起。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过去(1)拜尔金沃斯
实验室的门响了,罗姆将试管插回架子上,解开试管夹,前去应门。
“门外的是苏美鲁的幽灵吗?”罗姆贴上门板。
“吾与古文明并无渊源,实乃伊兹圣墓的古代眷族,来自遥远的北落师门,”密寇赖许黏糊糊的声音响起,“特来造访拜尔金沃斯的罗姆小姑娘。”
“北落师门是克图格亚的地盘,”罗姆微微一笑,打开门,“星相学考完试还给威廉大师了?”
“还他无妨,”密寇赖许拎着一个篮子闪进实验室,把门关上,“罗伦城的研究怎么样?”
“还是用血的古代人,和上次的苏美鲁古墓一样的结果,与内在之眼并无关系,”罗姆摊摊手。
“让威廉大师去苦恼吧,” 密寇赖许扫去实验桌上的瓶瓶罐罐,将手中的篮子放到桌上,“下午在森林旁边的村子里买到些吃的。那些莽夫算数一塌糊涂,倒是擅长捕猎。”
“你又溜出去了?”
“田野调查,我去年转社会学了,忘了?”
罗姆掀开篮子的盖子,里头规整地摆着五道菜肴,全是荤菜,另有面包、汤和茶,新购置的银质刀叉。复杂的香气从中弥漫而出。她小心取出面包,拿在手里又放下。看夜色已是凌晨,她饿过劲了,身体并未发出需要补充的信号。
罗姆踮起脚,抱住她的情郎,亲吻他的脸颊,他的皮肤不比她的更为光滑,胡须稀疏柔软。罗姆嗅到些许残留的油烟气息,他在哪儿做的饭?宿舍?乡下的野炊?这一下又让她活过来了,她上次离开实验室是三天前了,回宿舍换了衣服、喷了新的香水,便没见天日。固然她拿的是拜尔金沃斯最高的奖学金,这代价也不得不让她思索。生活和研究各有精妙之处。
“快吃吧,我的小姑娘,”密寇赖许放开手臂,把罗姆推向食物。
罗姆取出刀叉,刀叉崭新,做工精致,就算治愈教会的圣物,其装饰也不能与之匹敌。罗姆切下一块肉,放入口中。肉质令她一惊,这并非常见的猪肉,而是牛肉。就算在雅南,捕杀一头野猪也足够森林里的猎人庆贺多日了。用于劳作的耕牛根本不会纳入食物的范畴。汤品更甚,本是普通的蘑菇汤,其中加入了高纯度的奶酪,几乎要让她忘记饿了。
“好吃……不过,这些不是雅南买得到的东西吧?”罗姆拿起面包,熟悉的粗糙黑麦口感让她稍微放心。
“埃德加上周去外省公干,请他捎带的。”
“那个圣歌团的埃德加?”
“嗯,偶尔会为治愈教会跑腿外出。”
“啊,我想起来了,哈哈哈,上次撞见你们两个在学院门口,我还说‘八字眉同学会吗’。”
“你长得好看也不能随便嘲笑我啊,只笑他一个不就好了。”
“哈哈……食物很贵吧?”
“喜欢吗?”
“当然喜欢。不过,社会学两年的一等奖学金也不够买这些吧。”
“其实吧,外头,怎么说呢。外头的书更贵。雅南这个破地方,半个印刷所都没,报纸别想了,搞书只能靠抄。要不是苏美鲁遗迹在这,我们早就去巴黎了。”
“别打岔,小密,老实说,钱从哪里来的?社会学是靠田野调查来进行的,你两年都没发一篇论文了,成绩单全停在及格线上,还瘦了二十磅。抢劫外乡的病人?跟教会猎人下墓考古?还是……”
罗姆暂停了几秒,她实在不敢把那个最可怕的想象说出来。
“罗姆,别在意这件事了,”密寇赖许关上试验台下面的通风橱,木板咬合凹槽,发出迟钝的声音。
“……还是到曼希斯那去了?”罗姆放下刀叉。
“倒腾圣血,”密寇赖许捻过罗姆的发梢,迎上她紧张的眼睛,“埃德加从教会把圣血拿出来,由我进行简单的过滤和精炼,外观上看起来并不混浊了,治不死人,还能稍微延缓兽化的时间。不过,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
“威廉大师知道可就有趣了,”罗姆拿起刀叉。
这一关算是过了,密寇赖许不再说话,罗姆也放心了她的饮食。实验室静谧,月光透过混浊的玻璃落在他们身上。罗姆记得密寇赖许之前提过圣血,这件事她并没有被隐瞒,在拜尔金沃斯得不到什么雅南的消息。暗中散布圣血是教会授意的,并不清楚是否是劳伦斯本人的意思,既然交给了埃德加,证明它不那么上台面,埃德加的做法是让它先在坊间流行,如果净化的血液能消灭兽化,那么就宣称它是教会的成果;如果不能,则让它消失在黑暗之中。
“以前我没注意曼希斯那种暗搓搓的家伙,现在不得不考虑了,”密寇赖许轻声说,“劳伦斯主教和威廉大师渐行渐远。”
治愈教会的兴起并不久,教堂的圣象崭新,尚未沾染信仰的气息。传言教会第一任主教劳伦斯曾是拜尔金沃斯的学生,在考古时发现了血疗的方法,投身世俗将之发扬光大。拜尔金沃斯缺乏商业意识——如果雅南这地方还谈得上商业的话——一半以上的研究资金来自治愈教会。劳伦斯主教和威廉大师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
对于威廉大师逐年调整研究资金发放比例这件事,罗姆最有感触。她入学有三年,毕业时留校又做了一年助教,第二年成了导师,第三年认识了她的真命天子。原本罗姆所属的学院因为针对各处古迹的研究,获得的研究资金是最多的。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威廉大师对于古迹的热情日益衰减。与其说是衰减,不如说是恐惧。
“曼希斯的研究内容另说,关键是有没有钱,进行研究要的是科学精神,维持研究要的可是钱。”
“曼希斯有古代遗产,变现了不少,他缺人,除了钱还给过我,”密寇赖许比了个卡尔符文的手势,“猎人们趋之若鹜的血岩,统统让信使拿去换成雅南常见的杂货了,对猎人来说,血岩比金币值钱。”
“为什么给血岩、不是金币?雅南现在用猎人的通货了?”
细小的黑影从桌上溜过,罗姆操起烧杯扣去,“砰”地一响,密寇赖许循声往去,浮夸地嚎了一嗓子,有如受惊的蜥蜴扭了扭身体。手掌大的蜘蛛被扣在烧杯之中,罗姆移动烧杯,让它挪到架子的缝隙之间。
“老鼠也好,蛇也好,就别是蜘蛛,”密寇赖许捂住脸。
“为什么是血岩?”罗姆重复她的问题,“据我所知,只有内在之眼达到相当水平的猎人才有机会获取那东西,而那是梦境中的东西。他要你进入梦境?”
“啊,罗姆,明察秋毫。”
“梦境的世界和现实南辕北辙,小密,你可想好了。”
密寇赖许站到罗姆身后,撩起她的头发摩挲。实验室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刀叉相碰的轻微声音。
过去(2)拜尔金沃斯
月亮的影子落在湖上,呈现出醉人的温和色彩,夜晚的拜尔金沃斯沉浸在超乎寻常的宁静之中。圣歌团猎人埃德加越过丛生的杂草,佩剑在草丛中窸窣作响,夜间的雾气凝在他身上,他擦了擦眼镜,在实验楼前停下。
不久之前,教会的墓地勘探者从苏美鲁地宫中发掘出古文明的新痕迹,名为“雅南”的古苏美鲁女王遗体,女王身着白色礼服,腹部有可疑的血迹。教会按惯例将样本送到拜尔金沃斯。
女王虽面容枯槁如普通的死者,然而剖去礼服的身体却奕奕如生,其状态与刚诞下婴儿的妇人无异。遗体中发现了新的血液成分,拜尔金沃斯将之视为禁忌,认为那是触犯古神的罪恶。
教会并不在意禁忌或罪恶,就算是劳伦斯,看着自己形体变化、体毛如野草一样疯长也足以让他失去理智,完全兽化的病人越来越多,第一主教的结局不言而喻。时间不多了,如果女王子宫中提出的血液属于前所未见的某位古神的话,他的教权还有一线生机。
大门紧锁,埃德加绕楼走了一圈,并无半个人影。教会撤出资金之后,威廉大师在学院的开支上也做了削减,削减守卫可不是个好决定。埃德加逐个窗户摸过去,摸到一扇敞开的。但愿里头的房间没人、门也别上锁。埃德加别好佩剑和迷迭香圣雾壶,推开窗户,淡淡的恶心气息飘来,是卫生间,今天的运气太好。
埃德加由卫生间进入走廊。月光透过窗户在地面上留下光华和影子,他拔出剑在黑暗中缓缓前行,此时不远处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怪异的歌声。
曲子是咏叹调《我的头脑不知道怎么回事》。埃德加在黑暗中停步,他认得那声音属于他的某位老朋友,他虽不知道这曲子应由男低音演唱,但也感觉得到其中有微妙的异样。
埃德加在走廊里走了两个来回,以防有守夜的学生打扰他的好事,然而并无人来阻止怪异的歌声。埃德加拐上楼梯,这时曲子变成了《请你不要忘了赛皮娜》,吊高的歌声听起来更不对味了,埃德加收剑入鞘,坐到拐角的沙发上,望着瓶瓶罐罐里的眼球,祈祷自己的眼睛不要随着内心的嘲讽翻落在地、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几分钟后,楼下传来门扉开启的声音,埃德加起身,私语随晚风飘进他的耳朵。
“小密,明天就有实验楼歌剧幽灵的传说,准备好成为拜尔金沃斯的幽灵、死者中的死者了吗!”
“啊哈哈哈嚯!除了我们并没有半个人啊!”
“我呀,明天我就告诉学生,晚上在实验楼碰见了幽灵!他们绝对会告诉威廉大师!”
“你开心就好……”
“爱你!给!悄无声息地在曼希斯面前拿出来,那个土豪绝对会吓呆!”
如果他们追求的是相同的东西的话,那就太糟糕了。埃德加一把掏出望远镜,拜尔金沃斯的学生普遍没什么力量,但秘法精湛。虽然密寇赖许的秘法实操通常在六十分打转,但罗姆的底细他并不清楚。
待到视野清晰,埃德加长出了一口气。罗姆拿出的是一根清洁美观的羽毛笔,笔尖以黄铜制成,其上花纹繁复。如果雅南有报纸,次日的标题或许是《曼希斯学者夜闯拜尔金沃斯误虐圣歌团单身汉》。
这么长的标题,连加农炮都开不好的雅南农夫怕是没心思读。
“我们赚到钱就离开雅南,”罗姆的声音传来,“好想每天吃牛肉。”
“巴黎、罗马你选一个。”
“普鲁士或瑞士?我想及时读到唯意志论的作品!”
“好好,每天给你做牛肉。”
不,你们不会,秘密的滋味胜过世俗的欲望。埃德加摇摇头,待到罗姆和密寇赖许离开,他下了楼,撬开实验室的门,取走苏美鲁女王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