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锁烟绘》斐丹

4、第二回 渌漪 第一节

　　那天傍晚的时光很长，而夏虫急切地在玖儿的耳畔鸣叫着，被泡过水的身体微微发热，却依旧可以感受到身子下白玉床传来的凉意驱散着温度，柔和而晶亮的感觉，让玖儿感到很是舒适。
　　在微凉的温柔里，玖儿莫名其妙地又做了一个关于那个男孩的梦，梦里，她又来到了那片水域，看着那只白凤凰鸟振翅从白气缭绕的湖水面滑翔而过，而远远的，那个男孩正站在画舫上的甲板之上，那一袭素兰的罗衫仿若远方的青黛远山般悠远，而他的面容淡淡的如同是夏季透明翠色的萋萋小洲，唯有眉心那一点朱砂印鲜艳如火，仿佛是红莲从肌肤的血脉中蜿蜒出来，开于眉心。
　　他依旧只是微微地笑着，但只是这一个表情却早已经仿佛让明丽鲜艳的夏日翠林都羞愧得失去了颜色，也让玖儿的眼睛缭乱如百花拂过。
　　“喂……喂……”
　　她朝着那个男孩叫着，胡乱地挥着手中的那盏灯壶，于是他的视线终于循着呼声，穿过白雾落在她小小的身上，玖儿便踩着那一地的芳草，撩着蓬松的裙子朝着那艘小小的画舫跑过去，耳畔只能听见裙裾摩擦沙沙的声音，唯有那片茫茫的白色里传来的一阵歌声，仿佛是白茉莉开放于空中，幽香漫漫，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真。
　　那艘画舫也缥缈地如同是歌声，随着水流不断地向前移动着，玖儿的脚步最终也跟不上了，他的视线飘忽着离开了，玖儿只能听见少年的笑声，清越地击响了微微鼓动的水面，玲珑清脆，却最终隐没不见，只留下白茉莉的残香，萦绕鼻翼，一直到玖儿醒来时，还能清晰地嗅到，恍然惊起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在云陌姑姑的懿韵阁中，而那香也不是白茉莉香，却是头顶上方那白水散花香囊，随着吹拂的清风，在眼前摇坠不断。
　　醒来已是月上华楼，窗外几点海市花在暗夜里红着，耳畔传来啪啪啪的声响，门半敞开着，云陌姑姑仿佛在煎药，听到玖儿起身地响声后站了起来，玖儿看见云陌姑姑依旧是一身素白的罗裙，露出戴着白岫玉镯子的一截手臂，脸庞上露出的一个微笑，轻袍宽带地款款走来。
　　床是微凉的白玉床，玖儿很留恋地刚刚想再倒头睡一觉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玖儿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去，榻上的不远处，挂着一只鸟笼，那是云陌姑姑养的那只冰蓝色的鸟，它在里面动来动去的，好像专注地在跳着一支舞，但玖儿迷迷糊糊地，于是就看不清楚了。
　　虽然玖儿还想再看看，可是云陌姑姑那只微凉的手已经在自己的额头上搭了一搭，于是自己只得乖乖闭上眼睛。
　　“热也终于褪了，你还真是运气好极了，在布满寒灵的池子里游了这么久，却只是睡了几天便好了。”
　　“我睡了几天了么？”
　　玖儿摸着额头坐起来，然而云陌姑姑又把她按了下去，绣手拂过她的额头，道
　　“已经四日了，整整四日四夜，都昏睡不醒，我都担心你已经提前进人冬眠了。”
　　在确定没有发热以后，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些东西来铺在她的头上，然后手掌在她的额头上微微地拂过，玖儿的额头上便出现了一层薄薄的冰来，却又不是非常的凉，只是如同秋日里微微寒意的风吹过了额头。
　　玖儿又乖乖地闭上眼睛，听着耳边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玖儿猜是云陌用药杵在捣药，因为有一些草汁清香的气味透了过来，仿佛是薄荷叶子被捣碎了，又加了什么东西进去，玖儿不知道，只知道之后云陌姑姑将那些草药放在一起噗噗噗地煮了起来，然后将那些汁水倒在琉璃杯子里，慢慢地喂自己喝了下去。
　　那是一杯又有些苦，却又有些甜丝丝的东西，却又有些辣辣的，玖儿把它都喝掉了，一边眯起眼睛偷偷地看着云陌姑姑，看她漂亮的白色手镯，看她那一汪碧潭般的眼睛。
　　药就在偷偷摸摸的目光中被灌到了肚子里，做完这一切后，云陌姑姑扶着她躺下后，便起身离开了床榻，那一袭白色的罗裙迤逦着从她纤瘦的身上垂下来，衬着她墨色的长发如同一条墨色的小溪。
　　她站在那只金色的鸟笼前，那只鸟正叽叽喳喳地对着她叫着，她便伸出细长的手指，爱怜地抚弄着那只鸟的羽毛，学着它啾啾地叫着，逗弄着它玩。
　　她总是爱玩那只鸟，每每白烟京的夏季玖儿来罗花谷地时候，她总能看见那只蓝鸟绕着云陌的衣襟飞来飞去，而她则悬空着身子坐在九曲回廊的莲塘边，腰间那细长的丝带悬下水面，白色的末端散发着木露的香气，引得鱼儿一只只纷纷追着那丝带盘旋游转。
　　那只鸟是不是有一百岁了？上一次来罗花谷时已经是玖儿一百岁时的事了，而现在玖儿已经两百岁了，却还能看着这只鸟生龙活虎，不得不感叹它的长寿。
　　看着那只蓝鸟开心地在鸟笼中飞快地跳跃着，玖儿不由得忽然想起了那只白花花的凤凰鸟趾高气扬的模样，便笑了起来，睁开了眼睛，但当云陌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立刻板住了面孔，一语不发地又闭着眼假寐，却听见云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窸窸窣窣的衣裙落在地面上轻轻地移动着，仿佛又走到了自己的身边，紧挨着坐下，伸出手来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的面颊，微微地停顿了一下，将额头上的冰尽数地拂去了。
　　只听她在头顶仿佛叹息一般地说
　　“你还真是个不怎么乖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学着和玉烟她们一样呢？”
　　玖儿便直接睁开眼睛，笑嘻嘻地对着云陌姑姑眨巴了一下说道
　　“乖孩子不一定是好孩子，好孩子不一定是乖孩子，姑姑以前是乖孩子么？”
　　云陌从床边站起来，走到一旁的药炉前微微地扇了扇风，淡淡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呢，是乖孩子还是好孩子的，只是我知道乖孩子的命会好一点，因为顽皮的孩子总是好奇的，而好奇心总会害死猫。”
　　玖儿不由地愣住了，她想起了美丽的画舫里那个妖娆而美丽的男孩儿，脸庞立刻开始烧起来，便将脸缩进被子里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瞄了云陌一眼，而云陌却只是继续对着药炉闪着风，只是那双深碧色的眼睛，仿佛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水。
　　心脏仿佛一只兔子一样飞快地跳动着，玖儿握了握手里的那只灯壶，赶快闭上了眼睛，而云陌姑姑也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地继续煎着那永远也煎不完的药。
　　一旁的沙漏滋滋滋滋地往下极其有节奏地掉着沙子，玖儿不由地开始打起了哈欠，耳畔的钟点敲了三下，远远地传来飘忽的鸣唱声，白玉软鞋踏着地面的声音哒哒而响，远远的地方仿佛来了一个谁，玖儿便一骨碌地爬起来，穿着白袜子从凉凉的玉石地板一路跑过去，搭在窗沿上探头探脑。
　　华颜那张生气的面容还存在脑海里，玖儿前几日还是那么讨厌这个混账表情，这次忽然又盼望着去见到那张面孔，希望他可以来拉着自己去爬梵湖边的那棵树，光着脚，坐在枝丫上揪树叶玩。
　　可惜那倒是娃娃时候做的事情了，那日在船上自己也说过，如今都两百岁了，怎能净想着与他厮混，总不能和从前那样野得无法无天。
　　玖儿想着就叹口气，此时却听了几声流苏铃叮叮当地在夜色里响着，她不由睁大了她琥珀色的蛇眸子朝窗外瞧去，却看见远处飘忽的夜色里，一顶缥缈的绿纱轿一颠一颠地来了，轻盈的香气在鼻子尖顽皮地跳来跳去，玖儿以为那是华颜，于是便想要张口喊，此时却见绿色近了，从软轿上下来的却是一双精巧的孔雀鞋，不是华颜素日喜欢的软玉锦缎，玖儿不由地沮丧地闭了嘴，灰溜溜地又挪回了床上。
　　裹紧了被子，玖儿在心里生闷气。明明在曼珠沙华林里为了那么件小事对她发了那么大的火，现在却一点道歉的话也没有，还真是过分呢。
　　她闭着眼睛狠狠地想着，在心里凶巴巴地骂着华颜，把所有可以想到的绰号给他安了个遍，不过骂着骂着，想起华颜平日里那总是对她温柔而关心的面容，不由地心中不忍，甚至都有些自责，不由地连面颊都烧了起来，而此时门外一阵哒哒哒的响，她忽地坐起来看向窗外，此时隔着床帷可以看见那绿纱轿已然走近，从里面下来一人朝着床榻走过来，玖儿慌忙躺下，刚缩入被子里，一只手便撩开了头顶的帷帐，于是明晃晃地烛火刺痛了玖儿的眼睛，她勉力翘起一只眼皮，那烛火下的面却是华颜的长兄瑛，虽长得极其的柔秀，妩媚可人，看着他却让玖儿有些不自在起来，不由眯着眼僵僵地对他道
　　“瑛哥哥……”
　　他伸出削葱一般的手指在她额头上一搭，一阵素淡的香又沦入玖儿的鼻翼，玖儿不由深吸一口气，却听得瑛带了放心的笑道
　　“看起来没被河底的寒灵侵蚀，你倒也幸运。”
　　说着他伸手入帐帷，玖儿只觉腰间一凉，自己已然入了他怀里，脚上颠着一只绣鞋子甚是滑稽地抖来抖去，瑛不由噗嗤一笑，帮她穿好鞋，同时转头对一旁煎药的云陌道
　　“姑姑，母亲让我带着这孩子去渌漪厅，一会儿回来，姑姑可要我带些什么么？”
　　云陌依旧兀自地煎着药，没说话，橘色的火光映着她的脸，体味出几番冷漠的味道来，瑛在玖儿的头顶叹了口气，对着云陌福了福，独自地抱着她朝着门外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