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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部 ...

  •   【伍·恨分明】

      ——1984年6月3日天气:晴——

      和莹一起做民俗考察,我看建筑她看花卉园艺,不过是旅游的另一种说法。

      因为优惠,哪怕是新干线的车票也相对便宜,莹一度望着窗子笑说可以沿着铁轨走,穿越荒野密林,路过所有荒无人烟的地方,最后到达城市,就像是心灵的一次出走。

      在我们能走那么远而且不迷路的情况下。

      最后一站在鹿儿岛,今天的阳光也好,她开心起来磨着我帮她编辫子,不是多困难的手法也废了我半个小时才编好,这期间她就坐在镜子前面发呆,想着什么开心的事不时弯起唇角和我讲。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我想起这八个字,突然觉得荒谬——这还是文莹教我的。

      ……

      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海边。鹿儿岛本身临海,大部分覆盖着火山灰,是很著名的农业县。我们能看见落日一点一点地在绯红色的云层后挪移,时隐时现,最终滑向地平线。

      远远的,落日的余晖里,我们看见其他海岛的轮廓,还有那座据说是“海上阿尔卑斯”的火山岛。

      她指了一个方向,说,你看,冲绳。

      那是日本的国土,那里有美国第七舰队。

      她看起来没有任何激动的不甘,也没有笑意,那样淡的表情,我看不懂。

      她说起冲绳岛上传来的消息,说起最近国内经济很危险的样子,每一句都是点到即止,听不出情绪,最后她问我,“我听说过南京,你听说过神风敢死队么?”

      “他们平均年龄大概只有17岁,因为大人都死光了,他们在此之前没有上过战场……你看,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我很难想象那些孩子的热情,与其说是爱国,不如说是洗脑。如果说抗日战争的局势对中国是弱者的赌博,那么那时候的太平洋战场对于日本就是自杀。

      “我爸爸说,战争的事,不好说。去南京的军人以前在东京一直是很好的丈夫和父亲,从这里出发的孩子也曾经想过长命百岁一世平安……一个国家做错了,那么一定不是领导人负全责而是所有人的选择,那么全世界的战争为什么要让几个国家来负责。”

      “二战里,死掉的人很多,他们是很惨很可怜。可那些活下来的人呢?他们很多不知道该怎么回到人类的文明世界,他们不知道该解释自己都无法选择的行为,因为他们没有死所以他们就不值得同情?一样是伤害,毁掉别人的人同时也毁掉了自己……谁欠谁的?”

      谁欠谁的?

      我们能用这样简单的句式来评价那么复杂的战争么?

      她说,二战毁掉的是一代人,只要是经历过的,活着的死了的都是一样的。

      谁欠谁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1984年6月4日天气:小雨——

      我睁开眼的那一刻,看到的,是她长长的睫毛,细细密密地护在眼睑处,而她缩成小小的一团枕在我手臂上,手指软软地揪着被角,就像以前小冉养的猫,乖乖地蜷缩着,我连动都不敢动,怕把她吵醒,怕她哭,怕她疼。

      我们都是第一次,那一刻我没有昨晚偷尝禁果的负罪感,也没有被爱情烧坏脑子的冲动和热情……我只是单纯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着她熟睡的脸想了很久,关于爱情,关于婚姻,前者注定不长久,后者根本不可能。

      想明白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如释重负还是该嚎啕大哭,事实上我任何举动,甚至没有惊醒她。

      谷稷和藤原莹之间隔了什么?国籍?民族?文化?法律?我说不清楚,甚至连她我都说不清楚,我只知道那是我注定无法触碰的禁忌……注定?或许不是,只是我不敢。

      是啊,我怎么敢?

      所以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或许有的时候,人无法决定自己在做什么,就像吸鸦片的人明知道自己会散尽家财死于非命,但那快乐成了瘾挣脱不掉。我所预料的结局像是天边沉甸甸的乌云,哪怕知道终有一天会到来,但也可以闭上眼睛装作它不存在。

      只要这一刻她还在这里,懒懒地睁开眼睛轻声唤我稷兄,只要这一刻她还在这里,伏在我肩头带来冰雪般清肃的吐息……我就只能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啊。

      对于吸鸦片的人来说,死不可怕。

      可怕的是不能和她一起死。

      真是疯了。

      【陆·愁味酿多情】

      ——1984年9月17日天气:阴——

      我记得姥姥家的村边有一片坟地,不像传说中的乱葬岗,那些墓碑还算整齐地排了一整片,到了清明,还会有人在那里举行祭礼。而我家距离烈士墓不远,那里整洁得不像墓园,在天气好的时候,阳光照在白色的围栏和墓碑上,很干净很圣洁。

      而我和莹今天去的私家陵园介乎两者之间,那个大家族包下了整整一座山,所以也无法做到很好的守卫。我们从陡峭的后山启程,在人迹罕至的荒草中穿行,才找到了一条人能走的崎岖小路,再七扭八拐地绕了一个小时的圈子,一直到接近山顶,拨开树枝遮挡,看到一个相对开阔平坦的山谷——墓碑成行。

      我们的目的地是座刚建成不久的墓,墓主的名字是安倍伊织。

      标准的夫妻陵的一半——大概是一人先去世,所以采用了这种葬法,直到双方死后这座夫妻陵才算真正建成。

      我站在一旁望风,顺便看看这座日式的私家陵园的结构布局。来之前莹没有和我解释太多,她这几天心情一只很低落,我猜墓主是她很在意的人,那就很难解释为什么来上坟还要偷偷摸摸的。

      莹把她簪在发间的栀子花摆在那座新墓前,混入墓前的花束里,之后她跪坐在那座墓前,很久很久。

      我不曾见她哭——那种真正的悲哀的宣泄,发出声音的抽噎——从来没有。虽然她眼角有泪痣,事实上她连流泪都很少,哪怕是今天,她眉宇间的抑郁浓到极致,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承受不住的哭音。

      下山的路上,她第一次和我说了她的家里事。

      “家里三个孩子,哥哥姐姐都比我大很多,我记事后不久,姐姐嫁给了家里很反对的人,跟父母断绝关系,后来我们一家离开了祖宅,四处辗转流离,哥哥身体一向糟糕,我初中的时候他也死了,后来是爸爸,我刚成年的那一年我妈妈过世。现在我姐姐也是……”她问我,“在中国,我这样不详的人,是不是嫁不出去了?”

      我告诉她,我们现在都已经破除封建迷信,这些与她无关。

      我知道她没有听进去。

      她说起她姐姐,那座新坟的主人。

      “其实我从小就很羡慕姐姐,她平安长大,嫁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生了孩子,虽然现在因为难产死掉了,但她活着的时候很幸福……她比我和哥哥都幸运。”

      她说,一家人的运气是有限的,我们家的运气都给了她,只剩下了很少的一点给我。

      我说,你以后一定会很幸福的。

      为什么不呢?藤原莹有东大的学历,人缘很好,工作前景不错……她听着我历数她的优点,微笑着,摇头,摇头,再摇头。

      “我信命。”她对我说,“那一点留给我的运气,就是遇见你而已,甚至不够我得到一段正常的婚姻。”

      薄薄的日光从她身后漫过来,她就站在那里,用某种仿佛洞悉了命运一般静谧的目光,带着一点点无望的憧憬,对我笑。

      她说,我信命。

      ——1985年2月3日天气:小雪——

      我叫谷稷,中国辽宁旅顺人。

      我至今为止,只与日本有两次接触,第一次在幼年,学校□□国主义教育,我们从学校走到烈士墓,走到大屠杀纪念馆。

      侵略者——这就是我对于日本的第一印象,也是我的亲人朋友对于日本人的唯一印象。

      第二次在前年,在中日战争结束三十多年后,我亲身接近日本。

      文化不同的人——这是我对日本的第二印象,更接近于真相,是他们永远不会认可的真相。

      我母亲是烈士遗孤,这里是旅顺。

      我是谷家的长子。

      今年六月,我会得到东大的修士学位,再也没有理由回去了。

      如莹所言,这就是命运。

      就这样吧,我还能怎样呢?

      【柒·对题处】

      ——1985年6月29日天气:多云——

      “怀孕”这个词一出,我大概是一瞬间就呆在了当场。

      她笑起来还是那么气定神闲的安定,像是洞悉了一切那样,说,我会自己养。

      她的小腹还没有隆起,手掌覆盖上去,只能触碰到一片温热的滑腻肌肤,大概是想象吧,我的手指能感觉到随着呼吸而来的轻微起伏,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太小太小的胚胎生长的节奏。

      我终于知道老一辈人说的血脉传承是什么意思,仿佛又看不见的枝蔓样的血管将我与那个未成形的孩子相连,某种炙热的暖意顺着莹的呼吸一寸一寸地渐入我心肺,我不知道怎样去做一个父亲,但那一刻我知道我不能说一个字,有关于打胎。

      她说,这就是你留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留”

      她一直都那么聪明。

      ——1986年4月1日天气:晴——

      莹的新家在四国岛,是最最古朴的日式小镇,房子建在半山腰,虽然不至于荒无人烟,但到市区坐车也需要半个小时。院子里有一棵很老的樱花树,老房东说,那树足一百年了。

      我把莹接进房子是两个月前,那时候她每天都要睡很久,脸也肿了起来,肚子更加圆鼓鼓但不夸张,房东太太说,她肚子里大概是个女儿。

      临产的一周她一直躺在医院里,就像很多怀孕之后的女人一样情绪起伏,那几天她变得易怒易哭,但仍然不多话,只是没日没夜地握着我的手,一刻都不松。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脆弱,像个易碎的玻璃娃娃,吹一口气就要疼。

      但她仍然不多话,越是到了最后关头她也是沉默,像是知道自己情绪激动,所以不敢说话,怕说错。

      只是昨天晚上说了梦话,轻轻浅浅的一句,难得的见了哭音。

      “稷兄,我害怕。”

      我知道你怕,怕未知的未来,你没有丈夫,该怎么把孩子养大呢?

      我知道你怕,怕我依旧不明所以的宿命,怕福气太少,无以善终。

      我知道你怕……

      我知道你怕……

      此时此刻,我坐在产房门口,心急如焚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懊悔,我痛恨自己的不堪,使我现在坐在这里,却无法以一个丈夫的身份陪伴你。

      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别的准妈妈有夫家有娘家有同学有朋友,而这里只有我一个,甚至还不算你的丈夫。

      你怎么能不害怕呢?

      ……

      小孩子刚生下来,浑身皱皱巴巴的,像一只剃了毛的小猴子,但比小猴子还要小。

      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她会长大,像你一样漂亮,她的眉眼该是像你一样的素色的清透,笑起来很软很甜,微微弯起来的弧度,就像月牙一样,如果她胖一点,那么看起来大概是软软糯糯的甜美,像个小江米团子可爱……

      那么我们叫她糯糯好不好?

      这是个好名字,你能醒过来的话,你一定会同意的,对吧?

      莹,你能醒过来的,我在等。

      【跋·偏到鸳鸯两字冰】

      ——1990年4月19日天气:晴——

      我与文莹见面,阳光很好,她坐在竹椅上小口卜品着茶,碧螺春独有的吓煞人香还是那么熟悉,仿佛回到了我们大学的时候,她穿着棉质的长裙坐在未央湖畔读书,漆黑如瀑的长发细细密密地遮住了侧脸的轮廓,发丝如柳枝般轻盈地随风起落,像一个宿在阳光里的幻影……虽然我更喜欢恋爱后她笑起来脸颊鼓鼓得像个小包子,但最初让我动心的,的确是那一个湖畔的侧影。

      如今都几近而立之年,她嫁了人当富家太太,我下海事业刚刚起步——谁能想到呢?时隔八年,我们再一次见面,竟然是以投资人和企业家的身份。

      她对自己的现在的家庭忌讳莫深,老同学或者老情人常说的私人问题只字不提,反而对我对房地产市场的预测很感兴趣。陈卫国他们都以为我选择房地产是因为建筑是我的老本行,毕竟在改革初期炒地皮已经臭名昭著,稍有不慎就是人财两空,而文莹微微挑起眉,就那么一个表情,我知道她是真的懂。

      她甚至猜到了,我找她是为了两年后的浦东开发。

      “大学里,你一直是我们中间看得最远的,大家都不敢的你敢,而且你总能做对。”她对我说,“去日本,下海,再到现在做房地产这一块项目,我相信你总能得到你想要的,所以——合作愉快。”

      她肯信我的判断力,我不惊讶。我惊讶的只是她许诺给我的资助,无论是金额还是权限,都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

      似乎看出了我的讶异,她笑得很狡猾,“当然,凭我现在的身份,只能给你一半,如果真到了你需要的时候,我离婚帮你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我曾经签了一张相当漂亮的婚前协议。”

      看来这两天看的八卦还是比较靠谱的,她的婚姻,利益性比我想象中更重。

      谷稷,你失望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失望,如果我都能把莹和糯糯不管不顾地扔在日本山中,如果我能面对糯糯让我我再留几天的可怜要求置之不理,那么我如何能高高在上地批判文莹唯利是图的婚姻?

      当然,她现在还是很漂亮。

      现在想想,当年对藤原莹最初的注意,好像就是因为她的名字。

      文莹说起日本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失语,我在日本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只是得到了最初想要的,而最想要的,终究是不属于我的。她们会在那座小岛上住很久吧,樱花每年都开,糯糯跟着莹学会很多歌,轻轻软软的调子,一首一首地唱给我听,鼓着脸非要我鼓掌……而我只能在她生日的那几天陪着她。

      不是不喜欢,只是她们注定了不是属于我的。

      大概……等糯糯长大一点了,就不去见她们了吧……

      ——1991年8月15日天气:小雨——

      电话里,莹给我留言说,8月10日的船,上午10点半,她会到达大连。

      时间太短,我需要时间来整理思路,如何对她讲我的难处,如何告诉她在中国我没办法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尤其是,文莹的离婚计划开始敲定的今天……我一直以为她是明白的。

      所以我没去接她,她会跟着小二先在某个地方安顿下来,不能是北京,更不能是旅顺。

      如果她真的到了的话,我大概真的会手忙脚乱吧。

      但是她没来,于是我想她是在试探我,那样我们可以吵一架顺势一拍两散。

      如果她是在试探我的话,我反而不会像现在一样躺在日本山里发呆吧。

      人间蒸发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吗?直到真的要找她了我才发觉人类联系的方式是那么脆弱,电话?电邮?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我到达这间山中小屋的时候,衣架上还挂着我上次给糯糯买的那条小裙子,白色的纱裙面上面有小小的亮片,瓶子里插的话山茶花还没有凋谢,就像是她们意外出门忘了收拾,只要等一等就回来了。

      于是我一等就是三天,一直到今天。

      其实……这样的现状反而好,她们消失了,很多麻烦也随之解决,爱情什么的不可能当饭吃,就算能当饭吃也不能当一辈子。

      那么,为什么这样恐惧呢?

      她们在哪里呢?

      ……

      这本日记写得零零散散,很多话都是胡言乱语,我也很少向前翻。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从头到尾再读一遍,像重走一遍人生,从我第一次到达日本,到如今这个收梢,我和藤原莹相遇,相爱,纠结,分分合合到如今,其中最大的艰难,说是来自中日两国根深蒂固的文化不合,其实终究是因为没有勇气。

      我没有勇气为了一个女人背叛我的生活,那生养我十余年的故乡,那些至亲的眼光。

      可是我的确是……的确是……我的确是爱她的。

      我记得她,记得她笑起来眼角微微上挑眸中流光溢彩,唇畔的弧度清浅得像是月牙,说起话来软软糯糯得像是甜而不腻的米糕。

      我记得她,记得她曾用一条樱花色的发带绑了一头丰润的长发,后来用那条发带为我包扎伤处,系好的绳结精致得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我记得她,我记得她为我亲手做过一条黑色的领带,藏好了准备我生日时送,后来我们一时口角她掏出来一刀剪断,再后来她费力地拼接断边,一抽一抽地蹭了我满肩泪水。

      我记得她,我记得她伏在糯糯头顶唱摇篮曲的时候神情专注,丰润的长发编成长辫在腰间绵延,从睫毛到侧脸连成一条唯美的弧线,那样的画面我记在心里,很多年。

      我记得她啊……记得那么多年,那个以冰雪为底色的藤原莹曾伏在我怀里,支着脸用葱白一样细长的指尖描画我的眉眼,那样冰凉的吐息拂过我胸口,绕指成就一片湿热的柔情。

      我还记得我们正式交往的那一天,我从中国返回日本,那么冷的冬天里,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码头眼巴巴地等了一船又一船,我冲下来抱住她的时候感觉到她发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她的脸缩在长长的围巾里做不出表情,只剩下一双清透的眼睛带了春水色的笑意。

      我的傻姑娘啊,她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但我想,我等一等,总能等到的。”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但我想,我等一等,总能等到的。

      【尾声·1993年8月28日】

      谷稷从来没想过,有人能把那种乡下人才穿的粗鄙汗衫穿出贵公子的效果,或者说,哪怕穿着不修边幅,也无损格调。

      面前的男人头发长及耳侧却柔顺异常,边角像是被不入流的理发师粗鲁地对待过,一副乡下渔民的打扮,皮肤却白皙异常,像是从出生以来便没见过太阳光的养尊处优,庸常的五官介乎于精致与粗鄙之间,组合起来却显出某种清清朗朗的山光水色,就像是天然的冰原湖泊,因为太过于清澈反而有些不真实,在开口之前竟像是一个虚无的幻影。

      “所以,你未经允许翻窗进了我家。”在男人分明清澈却深不见底地的目光中,谷稷连说话都觉得艰难,“就是因为太阳太毒怕暴晒?”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男人的唇角微微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微妙弧度,眸光流转中面上浮现出一点超然物外的气定神闲,修长的眼角微微一挑起来显出莫名的鲜明妖冶甚至可以在那一瞬间模糊了性别,“小姑娘的皮肤很嫩,晒坏了没办法向您交代,谷稷先生。”

      未等谷稷惊疑交加地发问,男人就从容地从玄关让开了一步,顺势拉开折叠的纱制屏风,转轴移动时发出一声清脆而悠长的回响,他看见的第一眼,是铺天盖地的白。

      白的墙,白的沙发,白的茶几,还有茶几上上好的白釉瓷瓶里盛开着雪白的栀子花……那沙发上坐着一个清清瘦瘦的小姑娘,六七岁的单薄模样,米白色的纱裙在随着她瘦伶伶的小腿起起落落,皮肤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正抬起头好奇地望过来,一双纯黑得令人心悸的眸子带了稚气的懵懂的神色,更显得眉目清丽恍若无人沾染过的素色冰雪,……

      那个小姑娘看看他,又掏出一张照片看了看,稚气的脸颊上突然浮现出一点点怯生的懵懂,却还是轻轻盈盈地跳下沙发,宛如火柴棍儿一般细弱的腿迈开小小的步子,犹犹豫豫地向他走来。

      那平常布鞋摩擦地面的轻巧脚步声像是末世审判的钟声,这声音一下就撞进了谷稷心底,使他又痛又喜地弯下腰来,几乎是在女孩怯生生地在他面前站定的一瞬间,单膝跪在了地上。

      “あなたは……”女童一开口就是露了怯的岛国软语,不似曾经黏黏糊糊孩子式的软糯,仍然甜美却天然带了几分疏离的拘谨,“私の父と似ているようです。①”

      她说的每个字他都已然听不懂,只有那清甜的语调轻轻巧巧地落进耳际,宛如惊雷。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去拢住女孩单薄的肩膀,那动作太缓太缓,仅仅一步的距离,他仿佛用了毕生的努力才能靠近,用太轻太轻的力道,把小姑娘拉到了怀里。

      小姑娘来不及反应,只好呆滞地扬起脸来,肩膀到指尖都是全然无措的僵硬,无法明白面前看起来很亲切的叔叔为什么突然露出了类似于哭泣的表情。

      谷稷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双臂收紧,像是要将怀里小小的孩子的每一寸骨骼都嵌入到自己的血肉中。他艰难地启唇,那难以抑制的哽咽已然不堪到了极点:

      “糯糯……”

      时间在他面前无限地拉长到无止无休,他能感觉到眼泪不受地从眼角缓缓滑落,感觉到怀里的孩子茫然地移动僵硬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他的肩头,经过泪水洗刷的视野是如此清晰,一片暖金色从遥远的视线远端缓缓递过来,上面密密麻麻的依稀是熟悉的娟秀字迹。

      恍若几亿光年外清冷而寂寞的星体,在没有声音的宇宙中无声地穿行,行过比永远更加遥远的时间,才堪堪化作一只金色的鸟儿,停在他的指间,发出一声充满怜悯和慈悲的哀鸣,告禀这十一年的爱情幻梦的最终结局。

      恍若丧钟长鸣。

      “藤原小姐临死前请我转交的。”

      ——THE END——

      ①あなたは私の父と似ているようです——你好像和我父亲长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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