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红尘》南静书

2、第一章 凡尘事（下）

　　十月初一，大朝会，百官面圣。
　　“十皇弟，霄儿的病可好了？”御史官刚弹劾了吏部侍郎，趁着这会儿小太监去取证据的功夫，皇帝随口和王爷聊了起来。
　　“回皇兄，”王爷赶紧上前一步，“托皇兄的福，霄儿已然大好了，他还说等哪天要进宫来谢谢皇兄呢。”
　　皇帝哈哈一笑：“谢什么，不过就是送了几颗药材罢了！”忽而话锋一转，“倒是霄儿，朕的确是有段时间没见过了，既然他也想来看看朕，那十皇弟你就回去一趟，接他过来，朕在无极殿等着你们用午膳！”
　　“是，谢皇兄赐宴。”
　　而此时，王府中，玄霄正思索着上了琼华拿了羲和之后的去留，不想王爷直接推门进屋。
　　“父王。”玄霄见礼。
　　“嗯。”王爷坐在一边，只看着他，不说话。一直以来，他只以为这孩子是天生性子淡，又因着前几日的事受了惊吓才会这般少言寡语，可今日再看，自己匆匆进门时他眼中的不耐不悦，和他这分毫不错的礼仪，这分明是一种深刻入骨的固执。他认定遵守礼仪是对的，于是便一丝不苟地执行，他觉得少说少错，所以自醒来之后每天几乎每超出过十句话。一个八岁的孩子，却自律得可怕，另外随之而来的，只要他相信是对的，他就会去做，其余的皆不入其眼不存于心。
　　王爷不知道自己的幼子会有这样深切的固执，因为这种估值没有常年的灌输和长久的孤寂是不可能形成的，但霄儿，他不过才只有八岁，怎么可能会懂得这些？可惜，王爷想到了很多，却独独没有想到，他的幼子，是经历过家人厌弃、门派毁灭、希望断绝和千年幽禁不见天日的玄霄。
　　“父王。”这身体到底还是太脆弱了，不过撑了半刻钟的架子胳膊就开始发酸发抖。所幸王爷对幼子的怜惜愧疚还在，他还有理由打断他的思绪。
　　“啊！霄儿快过来坐下，累了吧？是父王不好，一想事情就忘了霄儿。”王爷一边给儿子揉着胳膊，一边心中叹息，果然是没看错啊，可为什么呢！
　　“父王今日不是早朝吗，缘何这般早便回家来？”玄霄觉得，千万不能再让王爷多想了。
　　“是你皇伯父召你进宫。”王爷终于想起正事来了，“你收拾收拾就和为父走，千万记得，你是要去感谢他送来的药物。还有，午膳他会留你在宫中用，陪同御膳的规矩还都记得吧？”
　　“记得，父王请放心。”
　　“好。”王爷又仔细想了想，小孩子固执一点大多会被认为是天真可爱，倒不至于引起皇帝的怀疑，由的他去也无甚大碍。
　　皇帝陛下对才八岁的孩子确实是没什么耐心的，即使玄霄乖巧安静也是一样。随意问了几句，赏了些点心，就打发了宫女带着下去御花园了。
　　“二王子，前面是一片凤凰花树林子，近些年没什么人赏了，有些冷清，您还要过去吗？”小宫女前面哈着腰领路，见小主子有些犯困，便寻了些话头聊起来提提神。
　　“凤凰花？”玄霄脚步顿了一顿。
　　“是，凤凰花，现在这时节，应该开得正热闹呢！”看小主子醒了神，小宫女也来了精神，“前些年玉妃还在的时候，是最最喜欢这凤凰花的，陛下就为娘娘植了这一片花树，可自打娘娘殁了以后陛下再也没来过，也是可惜了。”
　　“走。”玄霄干脆利落一个字，只想着花园过去。明知道已经不是那个醉花荫，已经不会有当年的那些人，可心中还是忍不住想要去看看。也不知道是想看些什么。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隐隐约约的歌声从花荫间传来。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玄霄无意识地接了下去，正正地王着花园不敢多进一步。
　　“二王子，您说什么？”小宫女没听清，还以为漏了主子什么吩咐。
　　玄霄刚回神，还没开口，又有一个声音传出来，是个小孩子。
　　“我一定出得去！”
　　“大概是刚进来的小公公。”小宫女有些尴尬，“奴婢去赶他走！”
　　“不必，安静。”玄霄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既然觉得应该先听完那孩子说些什么就不会直接出去问他是谁。只是，方才那歌声，人都早已不在了，除了自己的幻觉还能是什么。
　　“你怎么出的去！”居然还有另一个孩子，“阿霁，你爹娘哥哥妹妹用四条命换了你一个，你可千万不能冒险啊！”
　　“所以我才一定要出去！”被叫做阿霁的小孩特别坚定，“不出宫，我过不了一两年就要变成小太监，还怎么给徐家传宗接代，怎么对得起爹娘和哥哥小妹！”
　　“那你怎么出去？”
　　“我有办法，就不告诉你了。”
　　“我带你出去。”玄霄绕出凤凰花树，走到两人身边不远处站定。
　　阿霁倒也机灵，扑通一声就跪在玄霄眼前：“求贵人助我！”
　　玄霄也不叫他起来，只是问道：“你出宫，当真只是为了传续香火，不为报仇雪恨？”
　　阿霁扣头：“是，只为活着，不为复仇。我爹娘兄妹拼了性命才换得我苟活于世，我怎会为了复仇轻易弃了它？当然了，若是将来有机会，我定是要手刃元凶！”
　　“你读过书？”玄霄听他一个孩子说话条理分明，还时不时有几句文言，更是起了兴趣，“叫什么名字？”
　　“小子徐初霁，随家父读过几年私塾。”阿霁双手紧紧攥着，强压下激动不敢表现出来，生怕惹得贵人嫌弃断了这出宫的捷径。
　　“起身吧。”玄霄打发小宫女去看看朝堂议事的进度，自己则把徐初霁拉进亭子，问他，“你可想好了，确实愿随我回府？”
　　阿霁欲跪，却被玄霄快手拉住：“我不缺你一个奴才，无需跪我。”
　　“是。多谢主子！”
　　“莫叫我主子。”玄霄皱眉。
　　小少年一脸懵：“那我叫您什么呀？少爷？公子？二……”
　　“叫师兄。”反正是找来作伴读的，同一个先生教课，应该也算得上是兄弟的。
　　于是阿霁似乎悟了，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师兄。”
　　玄霄更是皱眉：“你的性子很好，不要改。”只有活跃跳脱的性子才衬得上霁这个字。徐初霁，云天青，雨霁天青。那个梦，是真的吗？
　　这边刚交代完，一个小太监颠颠地跑过来，一躬到地：“奴婢拜见二王子，二王子，圣上请您往无极殿用膳。”
　　“带路。”回头扫了阿霁一眼，“跟上。”
　　“啊？”阿霁这边刚回过神来，玄霄那边早已经走远了……小少年一咬牙，喊了句“师兄等我”，一路小跑着追了过去。
　　待二人到时，无极殿中已是丝竹管弦俱起。
　　“霄儿来了？快去坐下。”正北方向，帝后并肩居于高台之上，其下王爷诸位皇子公主王府世子分列两旁，有意无意的全在往玄霄徐初霁这边瞟着。
　　“霄儿，这孩子是何人？”所有皇子世子都在这了，这孩子怕是身份高不了，自己若不先开这个口，等待会儿陛下问起来可就不好往回圆话了。
　　“徐初霁，捡来的伴读。”
　　王爷松了口气：“霄儿啊，父王不是教过你了吗，伴读也是不能入席的，快，让侍卫带他去殿外那桌。”
　　玄霄看也不看，回收拉住阿霁：“站好了，你可不是什么卑贱的奴才！”
　　阿霁身子一颤，玄霄却放了手。
　　“霄儿！”
　　“父王。”玄霄的声音在整个大殿里响的清清楚楚，“孩儿不缺这一个卖命的奴才，孩儿求的是朋友，互相以真心相待，不会背叛的朋友。”
　　“哈，好！”皇帝朗笑一声，“十弟，你成王府后继有人啊！”
　　“臣弟……”
　　“王府是父王和王兄的，霄儿不会碰。”玄霄站得远些，抬眼正好能迎上皇帝的目光，“霄儿是次子，王兄才是嫡长子，王位将来只会是王兄的，霄儿绝不会与王兄争抢。父王教过霄儿，不是自己的东西，若要硬抢，只会招惹祸端。”
　　今日我要坚持带徐初霁走，算是欠下王府一份因，便替你们消了皇帝的疑心，就当是还了这份果。
　　皇帝一拍桌案，哈哈大笑：“好好好，十弟果真是好家教，霄儿不过八岁，却也懂得这般道理！”
　　“不敢不敢，”王爷陪着笑，“也是臣弟幼时先皇教导的，现在陛下与臣弟几人如此和乐，于是臣弟也就把这话教了霄儿。”
　　待到说完了话，重新落座时，王爷身上已经是吓得出了一层冷汗，幸而当今圣上确实是嫡长子！这孩子，太敢说话了！
　　回到王府，成王立刻将玄霄叫进了书房：“霄儿，你今日这话往后绝不可再随意乱讲，你可知，今日你这一番话，等同于向陛下进言，诸位皇子有不臣之心！”
　　玄霄习惯性的板着脸，但看得出来，他明显不把这事当一回事。“父王请放心，陛下不会对王府心生猜忌的。”
　　王爷看他这般作态，也来了兴趣：“你且说说，为何？”
　　“因为我才只有八岁，什么都不懂，只会按照父王的教导行事。”
　　心思狡诈，说话的人却面色严正，尤其那人还是个小孩子，更是令人觉得好笑。
　　于是王爷笑了：“霄儿啊，这些你都是从哪学来的啊！”
　　从哪学来的？玄霄没有回答。如他一般，被幽禁再不见天日的东海之渊整整一千年，一整日一整日的回忆往事，不用再学什么，自然就会多明白些事情了。
　　“主子，”两人说话的空档，近侍的声音传了进来，“来了个道人。”
　　王爷当时拍了桌子：“不见，轰走！”
　　“主子，那道人看起来确实有几分本事，您还是去看你看吧，王妃那边已经在招待了。”
　　“那好吧，去和王妃说一声，本王这就过去。”低头多瞧了一眼玄霄，“霄儿先回去歇着吧，要不就找你那伴读去玩会儿也行。”
　　玄霄半眯着眼：“父王，让儿子也一起去吧，霄儿也想看看那道人究竟有什么本事。”
　　“……也好。”
　　“王爷。”道人遥遥向着成王一稽首，“吾乃明道阁云林上人，今云游至此，观二王子天资超常，欲收入门下，不知王爷可愿？”
　　“不愿！”
　　“为何？”玄霄却接口问道。
　　“霄儿你……”成王很是诧异。
　　“父王，我天性淡漠又固执妄为，原本不适合生在宗室，今日皇帝已对您起疑，再这般下去早晚会出事的。”为了离开王府，这几句话他已经反复琢磨过数十遍，确定不会出错了。
　　“胡说什么，”王爷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你父王我还在一天就能护你一天！”
　　“父王可能护我一世？”玄霄眸色淡淡的，半点波动也无，“与其苟且偷安，倒不如放我离去，搏出一片天地。”
　　“二王子好志气！”云林很适时的夸了一句，顺势接过话头，“敢问二王子可是当真愿随我同去？”
　　“十二年后。等我十二年，我随你回明道阁，拜你为师。”若这个世界不是他原本的世界，那自然也不会再有昆仑琼华。上一世，他十八岁拜师琼华，今生他会等到二十岁，没有琼华，便不会有十八岁那年宗炼下山来寻他，多出的两年，就算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放开过去重新开始吧。
　　成王默不作声。他早已发现，凡是自己这个幼子决定的事，他就从来没能改变过。
　　老道立刻笑开了花，完全不复刚刚仙风道骨的模样：“好！十二年后我在来接你！”
　　“另外，”玄霄又补上一句，“先把阿霁带走，收他为徒。”
　　云林看他：“阿霁是谁？”
　　门口默默探进来一个脑袋：“小子徐初霁，见过真人。”
　　云林眼睛又亮了：“王爷，这个我能立刻带走吗！”
　　一个伴读，王爷当然不会在意，更何况是玄霄早就要求过的，当即点点头：“能被真人收入门下是他的福分 。”
　　阿霁愣愣的左看看右看看，“师兄，怎么回事？”
　　“拜师，修仙。”简单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