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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碗水符 ...


  •   “脸疼?”
      谢十方的桃花眼浓底如墨,本是端正的温持,此刻轻挑疑惑,似如新出壳的鸟儿,鲜嫩地生长出一片探世而来的摸索。
      一挽袖襟,他指尖拈来,险险便要触及我脸上,却是停了下来,眸底疑惑转而轻谑,笑道,“鬼丫头,我寻过大夫看过了,你除却手腕腿上有伤,何来别处作疼,尤其……”
      他哂笑摇摇头,屈指弹了我眉心,怨怪道,“是这脸上……”

      我听来,自是气不过他不信,也不知道那女子什么做的,人寒得不得了,偏生那血烫得人滚烫,现下还有隐隐的灼痛,冷哼道,“你见不到那鬼怪也罢,现在,却是连我的话也不信了!谢十方,你来到建康,就变了人似的,我现在就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后悔跟着你来建康!”
      “跟着我?”谢十方蹙眉,眸底的笑意不见,认真的青隽席卷了眸底,像是淌过了山涧的幽青冷泉,人也冷青起来。

      我听他语气不对,便知这不小心说开了的事,果真是他不愿意听到的!
      一阵气恼加重,心口闷闷作疼,卷了被子翻身,闷道,“我知你非寻常人家,来到建康又听见那么什么谢家东山再起之事,再是笨,也会在‘谢姓’上联想一二。你我不过数日萍水之交,我邀你在这玄妙观住下,只想还你一份恩情罢了。你最近时时不见人,想来在建康周旋的差不多,我肯定再帮不了你什么,你自去罢。”
      一口气说完,我心底空荡荡的,像是一直捂在心上的珍重一下子给卷空了,人没了心气儿,那灼痛便愈发清晰,钻着齿缝儿往里钻,脸上僵麻一片,恼恨道,“疼死我罢!”

      谢十方半响无声,衣袂拂动窸窣传来,想来是他收回了手,片刻道,“你我虽数日之交,我却也看重。你邀我来观中小住,我着实借此避了一些事端,嘴上不言,心底还是感激。观中的老道士手脚不干净,你学了一些,但你我交情似水,轮不上我说道。昨日有人托信说你出了事,我急急赶了过去,眼见你安好,心下十分感恩。你口中胡言,我不作怪,奈何我确实没见到什么,不敢随意应承。脸上疼,我们便寻大夫。鬼怪之说,我不曾遇过,不敢断言,这就去请观主过来看看。”

      有人托信?
      我脑弯儿里还想着这茬,何曾想谢十方说到便走,一转头,只看到他的衣摆滑过门槛,气恼过头,掀了薄被爬起来,一时扯得腿上的伤好一阵疼痛难忍。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我拧紧了眉,把谢十方暗地又骂了一回。明明那几日破庙相处,他林上林下的像是个窜天的猴儿,如何到了建康,就礼持自矜地完全变了个人?
      果真是家世的关系么?
      也是,他那样的人,一身难得的檀香,如何不是世家里出来的?

      无奈地想了想,心下更是纠结一团,烦躁地看着包裹整齐的右腿,闷气抬头,看到妆台的镜子,便屈着腿撑着榻站了起来。
      一路摸到妆台,夏日又躁,汗津津的身子虚软地撑着妆台喘了口气,侧过眼去看,可那处除了因体虚泛出来的内红,哪有什么异样?
      我心底愈发急躁,凑近铜镜,伸手拨着脸颊去看,还是没什么变化,便是指尖按压下去,那灼痛都不增不减,像是就生在了皮层里,深深距着这一处地方,咬着人的痛觉,怎么也不放。

      “啪”地一声扣下铜镜,我气无处发,便是恨起那女子来,纵使那双阴冷过甚的眸子沁来,我却怎么也不怕。
      随想深了,便分辨出了那眸底的细细纹络,像是深深旋进河底的旋涡,那些竹竿子般的青鬼伸出了无数的手,扯着我脸颊的痛楚,让人难以挣扎地陷了进去。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这趟走得好,不仅没捞得什么好玩意儿,还惹了一身伤回来,这医药银钱还没着落呢。”一声谄媚讨好又不敢过甚的怨啧传来,我转头就呛了回去,将一身闷气尽数发了出去!
      “玄通,你就咒着我死了,看你这破观还撑不撑得下去!”

      “祖宗!”玄通一身酒色过重的灰衣道袍扑进来,酒糟鼻头红通通地喷着酒气,端着手里的水碗,举着符纸往那水碗里一淌,递过来道,“祖宗,我的亲祖宗,你这是说什么话?听你醒了,我不是赶着往您这来么?”
      我横他一眼,没好气道,“又从张寡妇那出来?早和你说了她丈夫虽然死了,可还有着个瞅着她的小叔子,你也不怕他哪天提着屠刀把你砍了!”

      “有祖宗您在,那小子绝对不敢!”
      玄通晃了晃水碗,讨好的笑把吊三角眼都挤没了,“都是祖宗的本事高,我没法子,您先就着这符水喝喝,看看能不能止了疼,若是止不住,我便是磕破了脑袋,也去葛府把我师兄请来!”
      “谁要喝你这劳什子东西!”我皱眉,忍着玄通的酒气,“你若有几分本事,那能儿把这百年名观祸害到如此地步,连个敬香的人都没!”

      “人道是福所祸兮,祸所福兮,这玄妙观大难境地才请得了您这高人来不是?”
      玄通一阵挤眉弄眼的逢迎,脸都不打红的,“单凭您一手解字辨书的本事,就足以让那些挤着进城的玄道佛家赶着迎你了,若非您歇了几天,那门槛儿又要修了不是?”
      “不是你个鬼!”
      提到鬼,我心头愔愔又冷,瞅着那符纸在水碗里化开,不知是朱砂还是血的红色符字沁出了一缕一绕的红纹,一眼就辨出是一句‘太上诛煞’的意思。

      “这符不是你的手笔。”
      我脑子里绕了个弯儿,撩着眼角觑他,轻飘飘地问道,“自来听说你有个厉害的师兄,却一直不曾听你说过名字,你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我便出了这观,由得你自生自灭去。”
      玄通比个拇指,掐着笑道,“您眼界儿不一般,什么鬼符旧书到了您眼前,一眼便能辨出是个什么东西。这符,的确不是出自我手,而是当年师傅传下来的一道护命符,非到万不得已,切不可动用。谢公子将您的情况说的厉害,我可是把压箱底儿的东西都给您了,您可不能再说我对您没尽着心了。”

      既然是师傅,那肯定比他那师兄还要厉害。我心底琢磨,见那水中的符纸渐渐化透,萦绕的血色水纹也已淡去,能够如此短时间化去,已是寻常符纸不能比的。
      我心下有些安稳,端过水碗,凑近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腐气挟杂着冷气,便转着眸底,看了看玄通,但看他拢着袖子一幅小心不舍的模样。一时迟疑,心道有法子总比没法子的好,竟是抱着几分赴难的心思把那碗符水给喝了下去。

      一入喉,那股腐气又重了些,齁得我差点儿吐了出来,可那冷气沁入,脸颊如冰雪覆来,灼痛立时消散了许多,我便强忍着胸腹难忍的呕吐感给咽了下去。
      一碗水下肚,喉底顺着了一股凉气,竟是连腿上的痛楚也消散,可我实在难受,顾不上细想,捂着嘴把碗递给玄通,一阵急压气,平抚着恶心感。

      玄通睁着眸,兴致盎然地看着我的反应,试探道,“怎么样,可感觉好些?”
      我正压着恶心,没想理他,只觉这符真有些门道,只这片刻下肚,不仅脸颊上的灼痛消逝,腿上的感觉更是见好。

      “哎,你这脸上怎么更红了?”玄通将碗搁在妆台,举过铜镜照来。
      我惊奇不已,对着镜子一看,果见脸上那处红得厉害,竟是完全还原了当时那女子喷过血的痕迹,只是当中血没有落实,如同镂空的花纹一般,隐隐透着阴森森的邪气。
      一看那花纹,我就想到那青鬼腹中窜出来的伤了我腿的东西,很像是它们的触手,加之邪气雾雾而生,让我有种自己跟那些青鬼有着什么联系的错觉。更可怕的是,我甚至联想到,自己会不会,原本就跟他们一样?

      “祖宗哟,你这是发什么呆?”玄通着急的语气传来,“也不知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不过当真邪气,师傅的符都没用,我还是去葛府问问师兄的好。”

      “去葛府的事,我来安排。”
      谢十方立在门外,月白的衫子,桃花眼底的睫羽轻敛,似是夏日落下枝头的一片青叶,晃晃悠悠的,一点儿也不着急。

      门外尚有夏日的烈光,我失神片刻,便觉有些刺眼,一眨眼的,眼角竟是有些涩涩的疼痛。干涉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好受,我敛下眼,心中恍恍惚的只有一个念头。
      终究是要分别了。
      我借着他的姓,借着他书上的名,到底不过一介浮萍的身子,一时糊涂,跟了一路来到建康,还是没有抓住什么根。只堪堪停在某个湾处,一阵风来,就把我推得远了,顺着水流,再也不能回了头,再也没了什么依附。

      “这一个月,托了观主小谢照顾,十方感激不尽。”谢十方说得郑重,愈发让我觉得陌生,绞紧了指节,虚汗涔涔地贴着内襟往外冒。
      “公子说笑。”玄通眼角觑了我一眼,许是见我脸色不大好,圆场笑道,“谢姑娘待公子如何,玄通待公子也如何。既然公子肯出手相帮,那是再好不过,本来老道还担心这张老脸说不说得通来着。”

      “此事说来也巧,我刚回建康,与诸方多有会见。三日后,有一清谈会,正是葛府举办,届时带上一两个人也无妨。”
      “甚好甚好,公子自来事忙,谢姑娘有老道照顾,权且放心。”玄通下了逐客令,谢十方自然懂得,欠身行礼,便是转身过了。

      尴尬的静默后,玄通干咳一声,“他是个贵人,但门阀势变非常,说不准是个什么时势。你才气甚高,如今玄佛当势,何不趁机博个名声?来日若真出了什么事,好歹能保他一保。”
      “要你多个什么嘴!”
      我恼他多事,一挥妆台,那碗哐当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我拧眉盯着,心下也像是碎的干净,一股脑儿地冒着酸楚,恨道,“只盼着那日他真败了家,我也走得远了,谁都懒得见了谁!”

      “你就是嘴硬。”玄通一咕哝,为我一眼恨煞,并不服输,别扭着嘴角,嘟囔续道,“你丫头,权以为聪明,可世事到底经历少了。我今日是醉了酒,可话不醉,我是为了你好!”

      玄通冲出去,我绷紧的一点儿阵仗霎时就散了,人软得厉害,心也空的发慌。玄通看似是个尽说胡话的性子,待我却是好的。
      我初来建康,见他胡乱坑人,教训了他一番,他却死活赖上了我,便是去义庄摸死人财的勾当,也是他教唆来的。我没有银钱,路上悄悄跟来,都是占着谢十方的便宜。他知道我跟着,没打什么照面,暗中还是照顾,我便没吃个什么苦。
      可入了建康,他失了行踪,我就没了法子,混了几日挨不过,就去找了这老道士,才干起了摸死人财的勾当。
      谁料想,我倒也做得顺手,像是很早前就做过这样的事一般,空白的某些记忆渐渐模糊,索性就把这事儿当做了过往,骗别人的说辞,也成了自己的记忆,还真就有了那么一回事。

      可人来人往,不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我做什么要去计较?
      罢了。
      我轻叹一声,不过是醒来的空白,强行填充了一个人而已。我谢良人,原本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人,来来往往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一碗水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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