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轮回公务员》钧墨

1、方舟

　　苍青色天穹，铜绿色荒野，前后无机质的灰绵延无尽。无日，无星，无月，草木不生，来自万古的长风卷动云涌。

　　一座拱顶红墙建筑立在天地混沌的交界处，安然而气派。

　　不见尽头的世界被绝对的虚无统治，一道鸿蒙金光照在拱顶之上，打亮了唯一的诺亚方舟。

　　对来往此处之人，拱顶建筑似乎是唯一的去处。

　　准确地说，来往此处的都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因为这是介于生和死之间，第三种形态存在的世界。或许将此地来客称为人死去后轮回前的灵魂更好理解一些。

　　倏忽，一道浅色身影拨开迷雾踽踽而来，仿佛自天地间某处的混沌中创生，动作毫不犹疑，朝方舟靠近。

　　目测遥遥几千几万米的距离缩地成寸，像是被方舟伸出的无形之手一把拉到近前。

　　这副灵魂呈二十五六岁的男子模样，风衣长裤毛线帽，被压在额前的刘海下是一双疲惫的灰色眼睛。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时看上去有些忧郁。

　　他在门外停下脚步。

　　门上的感应器“滴滴”两声亮起绿灯，向两边打开，一左一右两个胸前斜挂红绶带的少女九十度鞠躬：“欢迎光临轮回事务局亚洲总部，中国人请入内，非中国人请转本国分部。”

　　她们紧接着把这句话用不甚熟练的韩语泰语越南语缅甸语乌兹别克斯坦语……等语言重复了一遍。

　　那人耐心地把她们逐渐磕巴的塑料外语听到最后，这才慢悠悠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有日语？”

　　左边那位少女屈起双膝一跃而起，半条手臂从袖管里飞出去，其余的身体轻盈地落在地面上。她捡回手臂塞到原处，朝他菀然一笑，说：“因为他们不归牛顿管，无需手续，原地直接上天。”

　　“……”

　　少女和同伴小声打了招呼，再回头时脸上已笑容可掬。

　　“欢迎光临，请跟我来吧。”

　　*
　　两人从一排办公室外经过，透过玻璃，室内人影幢幢。

　　门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门牌，如同医院就诊室“烧伤科”、“感染科”的分类，只不过这里是“烧死科”、“被车撞死科”。

　　他注意到车祸室里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半边手脚上完整的骨骼所剩无几，拧成纠结的麻花，软绵绵垂下来。

　　少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了然道：“来这里的人都会保持死亡瞬间的模样，尤其是事故和外伤死的人，特别好分辨。人啊，不管生前有多光鲜亮丽，总是很难死得好看。”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大厅。柜台前排起长龙，电子屏幕滚动叫号。

　　轮回事务局内部陈设布局和人间任何一个普通的税务局或□□处如出一辙，足以唬人的唯有不中不洋半古半今的外观。恍然瞬间从遥远的清末民初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割裂感强烈。

　　少女解释道：“新外观还没批下来呢。这不，新来的主任说人间再等等就全面进入数字化了，到那时候再申请个科幻感高科技摩天大楼外壳，一步从解放前跨入新时代。”

　　他半开玩笑说：“就像忍个两年龟速上网从3G直接换5G？”

　　“就是这个道理。”少女回头将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你这人虽然奇怪，但是声音挺好听的嘛，像我喜欢的一个声优。长得也很帅，我室友老爱收集一个明星的海报，我看你比他帅多了，而且看着全身都挺完整的……”

　　刚刚才说人很难死得好看，眼前这个却是特例。如果死状也能分三六九等，他简直可以马上C位出殡。

　　“你是怎么死的啊？”

　　她的问话被广播打断。

　　“请5672号客户速至三号柜办理手续。”

　　一个身影从熙熙攘攘的人海中挤出来，半边侧脸秀目樱唇，赏心悦目。然而当那人转过身来面对着人群时，露出被削掉的半边脑袋，尚在咕噜咕噜蠕动的大脑往外呲呲喷血，还时不时吹出一个血气泡。

　　人群顷刻间骚动不止。

　　离她最近的大妈吓得连退三步，撞在少女身上大叫：“鬼、鬼啊——”

　　少女的半截断臂又被她撞得飞了出去。她单手扶住还在不停后退的大妈，微笑着提醒：“大妈，你也是鬼啊，有什么好怕的？”

　　大妈显然吓得不轻，手里的表格晃晃悠悠落到他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一看，名字像鬼画符难以辨认，死因一栏歪歪扭扭写着“在家渴敌敌为”，文化水平堪忧，六个字里面出了两个别字。

　　少女替他领了张空白表格，递上一支水笔。

　　趁她蹬蹬蹬跑去捡手臂又蹬蹬蹬跑回来的工夫，那表格的姓名栏已经龙飞凤舞填了两个大字。

　　齐甯。

　　在少女的注视下，齐甯又写了个“男”，视线落到下面的空格处，冷色调的眸子迟疑了一下。

　　死亡日期？
　　死因？
　　申请轮回道：口上路口中路口下路口任意门口其他？
　　生前经历？

　　他灵巧地把水笔在指间转出一套托马斯回旋，看了一眼聚精会神等待的少女，便把笔夹在两根修长的手指之间，跷跷板似的一下一下敲在下巴上。

　　少女以为他是忘了今天的日期，指着电子告示板：“2021年9月8日星期三。”

　　齐甯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扫下一小块阴影，饱满的双唇在唇中敞开一点点。

　　笔尖在空中磨磨蹭蹭了半天，不肯接触纸面。

　　少女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年轻人来这里基本都是横死，他们接受能力强，用不着解说自动就能融入设定。

　　年纪大的接受新鲜事物不容易，一般都需要工作人员手把手教学，但事事有例外。年轻人中亦有顽固不化、拒不合作的，初来乍到的灵魂不懂得按程序办事的重要性，这种事她见得多了。

　　少女循循善诱说：“想去上面吧？大家都申请去上面，但上面名额是有限的。就像HR给你面试那样，你简历填得越详细，材料越丰富，我们才越好给你审核通过啊。人间都说投胎是门技术活，我看不然嘛，最后一篇往生小作文你给写好了不就得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了，要是被查出生前事迹弄虚作假，不管写得多好一律一票否决，唢呐嘟嘟嘟送你走下路。”

　　齐甯把笔一搁，抬起眸说：“我好像失忆了。”

　　“蛤？”合着她浪费这半天口水，这人左耳进右耳出啊？

　　因为他好看的容貌而升起的满格好感度直接down到谷底，少女瞪了他一眼，“逃避现实就逃避现实，找这么离谱的借口干嘛？既然你不愿写，就跟我去检测室走一趟吧。到时候检测出什么社死的画面你可别怪我。”

　　轮回事务局规章第一节第一条，不填写表格者一律不得进入轮回。

　　轮回事务局规章第一节第四条，若有灵魂拒不填写表格，可由工作人员代为填写，死因和生前经历完全按照生前记忆探测仪的检测结果如实填写。

　　与熙熙攘攘的业务大厅相比，电梯间空无一人，灰色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冷调的白炽灯光，显得格外阴冷。

　　电梯按键旁贴着一张楼层分布图。

　　一楼是事故与意外部门，二楼是老死部门，三楼四楼一直到八楼按死因分部五花八门，十层以上是主任室、公务员休息室和宿舍，图书室、电影房等娱乐设施散布。

　　看来不管活着还是死后，公务员终归是公务员，福利挺不错。

　　齐甯的目光在并行两台电梯的楼层显示表上扫来扫去。

　　一个十层，一个十二层，一起下行，还是左边这台更快一点。

　　少女看在他实在长得帅的份上，还想抢救一下他：“你真的想好了吗？检测出来的画面是随机在你人生不同阶段分布的，可不保证是好事还是坏事哦？”

　　要是不巧都是与功德扯不上关系的鸡毛蒜皮，甚至出现一些小偷小摸之类的负面画面的话，他可就要被划到中下路了……

　　齐甯权当她的叭叭叭是bgm，单手插.进裤兜。

　　明晃晃的电梯门面如同巨大的全身镜，映出他和少女的影像。

　　看着看着，他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收起。

　　“你为什么说我很奇怪？”

　　少女的喋喋不休被他打断，愣了一下，立刻回答：“因为刚刚初秋啊，我上岗三个月，见过的人里面就数你裹得严实。”

　　齐甯盯着镜面上她的T恤加超短裙，眸光闪动。

　　她说过，来到这里的人会保持着“死亡瞬间”的模样。

　　虽然记忆海中一片空茫，但齐甯可以肯定自己绝非九月初就要穿大衣戴帽子保暖的羸弱怪。

　　少女见他沉默，添上一句：“不过没事，反正灵魂感觉不到冷暖，这里也没有四季早晚之分，穿什么都无所谓啦。公务员里也有冬天去世的，又是大衣又是围巾。你肯定是东北人吧？可是听你口音又不像，你普通话说得特别标准，一点乡音都没有……”

　　齐甯突然深深望了她一眼。

　　少女一激灵：“哦，差点忘了，你还在拗古早韩剧女主角人设呢。”

　　哼。好心当成驴肝肺。

　　齐甯淡淡将目光撇开。那一瞬间，一帧灰白的画面极快地从脑海中划过，又消失无踪。

　　叮。

　　电梯门开了，是左边的。

　　齐甯毫不犹豫向前迈了一步，像迫不及待逃离什么似的。

　　电梯里站着个高大的男人，正要抬步踏出来，恰好与他打个照面。

　　一身呢子大衣加深灰色格子围巾，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眼神很冷，面结寒霜，整个人像一柄出鞘到一半的利剑，让人毫不怀疑那大衣加围巾的组合包裹住的正是完完整整的冬天。

　　锋利又内敛，矛盾而和谐。

　　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被按了暂停键。

　　看，她说什么来着？

　　公务员里也有裹得严实的家伙。

　　这两个帅得不相上下的人站在一起，怎么看起来有点像……情头？

　　齐甯迈到一半的步子定在原地。

　　半晌，电梯门得不到响应，缓缓合上。

　　“……”
　　又开了。

　　男人在里面长按开门键：“你不上来？”

　　他的声音缓缓流过，齐甯忍住挠挠耳朵的冲动，反问道：“你不下来？”

　　“我是专门负责开电梯的。”

　　“……哦。”齐甯走进电梯，扫了一眼那人摁住开门键的手指。手背青筋凸出，十指骨节分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乐器或是键盘，修长好看到有些色气。

　　他说：“劳驾，九楼。”

　　男人从善如流按下按键。

　　少女眼睛瞪得快要脱眶，被男人淡淡一个眼神扫到，缩着脖子小步跟进来，小小声喊：“前辈好。”

　　前辈？

　　“哦，”齐甯恍然大悟，回头看向少女，“原来你也是电梯工。”

　　“……我才不是！”

　　前辈的视线冰碴子一样扫过来。

　　少女把自己缩在齐甯身后，尽力减小暴露在冰碴子下的表面积，齐甯因此被迫替她承受了大部分的视线。

　　“新人？”

　　“是，呃……不、不是。”少女一时拿不准这个“新人”是指新来的灵魂还是同事，“我带他去九楼做生前记忆检测……”

　　前辈看了眼她，又漫不经心带过齐甯，好像这么大个小伙子只不过是少女小半个脑袋的添头。

　　“一起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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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