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晨钟》若耶浣纱人

3、罗娘

　　我终于和方丈学会了“梅花三弄”。当那流畅的曲调从我手指间流出时，我心中的心情不免有几分的激动。但是又不免又徒添几分的悲伤，我终于要离开了，离开这个从出生开始就没再离开过的地方，离开寺院，离开方丈，离开众师傅们。以前，这不是我最喜欢的事吗，
　　离开的那天，苏州城的天竟然转晴了，罗娘说，是好兆头。她早早的叫我起床，替我梳好辫子，换好衣裳。嘴里嘟嘟喃喃的说：“赶明儿姐儿要是到了长安，可别把疼你的罗娘给忘了呀。那儿虽好，可是毕竟是天子脚下，那儿的人也没罗娘告诉你的那么好，自己可得照顾好自己，万事自己得留个心眼。”罗娘边说边抹眼泪。
　　“罗娘，你放心，我是回家啦，我爹会照顾我的。你别难过了，要不，我和叔叔说说，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得了。”
　　“不了，罗娘是好不容易才从长安逃出来的，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去了。是啊，若烟，你是要回家了。可是，罗娘这辈子怕是也不能再回去了。”罗娘感慨道。
　　“为什么呀？”
　　“罗娘给你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可就独独缺了自己的，离你走的时候还早，你想听听罗娘的故事吗？”
　　“嗯。”我点头。心里期待不已，早就好奇罗娘的故事了，可是一直不敢问，今天，临别前，终于可以知道了。
　　“那段过去，我一直不愿提起，你知道吗，可我就想告诉你一个人。我出生在长安近郊，我爹是个药商，家境殷实，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在我前面已经有两个姐姐了，但我的到来父亲依然很开心。我的六岁以前的日子过的很好，我小，姐姐们都让着我，爹娘都很疼我。可是，这好日子过了没多久，先是我爹的商铺因为卖假药被官府查封。接着，我二姐因伤寒一病不起，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给二姐治病，爹只有把大我五岁的大姐嫁给城里的一个近亲的连襟。用得到的彩礼钱给二姐治病。”
　　罗娘顿了一下，眼神充满了痛苦。继续说：“可惜，二姐还是死了，那些钱全都花光了也没能救回她的命。她才九岁，花一样的年纪就凋零了。我娘都哭昏过去。接着，大姐又快出嫁了，她几乎没有什么嫁妆，手里只带着娘出嫁时带的手镯，娘难过的不行，说她这样去会给男方家瞧不起，她让爹去借，可是以前的亲戚看我们家的情况都不愿意借，只有东家凑些，西家凑些。好容易才凑齐全该置办的东西。大姐就这样委屈的走了，爹也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娘干活。那段日子，我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便了。原本以为，日子会因为我和娘的勤劳而变好，可是天不遂人愿，我爹在这时病重，娘花光了家里这些日子所有的积蓄，还典当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可是这也换不回爹的命。他和二姐就这样撇下我和娘走了。大姐这时已经怀孕了，但她因为娘家穷，婆家人总是欺负她。她丈夫经常对她拳打脚踢。连爹死了也不让她回家来吊丧。娘说自己对不起大姐，是自己没用，害了她一辈子。因为家里穷，待我长到十五岁还未嫁人。后来，娘托一个远房的表亲介绍，把我许给了长安城里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那男人是个武官，常年征战在外，曾经有订过亲，但新娘子没过门就生热病死了。后来就一直没娶亲。打那没多久，我就嫁到了他家。可是结婚才不过两天他就随军出征了，三个月后，从前线传来信说，他在突击敌兵时被杀死。消息传来，我婆婆当场就晕了过去。你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害怕，我只知道我成寡妇了。三天后，因为没有尸体，家里给他立了个衣冠冢，婆婆哭的死去活来。而我甚至都记不清他长的什么样，对他根本没什么感情，怎么也哭不出声来，只是随亲戚嚎了几声。我娘也来了，她哭的特别伤心，像是死的是自己儿子般。她趁没人时，过来告诉我说‘今后，你言行可得注意点分寸，离男人远点，你就是个寡妇了，还是个望门寡，哎，咱家的女儿，怎么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从那时开始，我就是个寡妇了，是个望门寡。我再也不能穿喜欢的红衣了，系红花绳了，所有的红色离我是那样的遥远。纵然那时我才十五岁。”说完，罗娘喘了口气，又娓娓道来。我抬头看她，只见她眼里满是泪花。
　　“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和我在家时一样，每天有干不完的活，伺候完老的，再伺候小的。我婆婆也是个寡妇，除了我丈夫外，她还有一个小儿子，才十岁，身体很不好，常年都在喝药。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我原以为任劳任怨，这样的日子可以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可是，没想到，婆婆为了给小叔子娶一门好亲事，竟然将我许给了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做妾。我不愿意，她就一直打我，把我关在柴房里饿上几天。待把我放出来时，我已经饿的不成人样了，但我却还是死活不肯答应，婆婆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怒气冲冲的对我嚷：‘我告诉你，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娘家都管不了。你这个丧门星，留你下来就是个祸害。你先是克死了自己的姐姐和爹，又来我家克死我儿子，可怜他才二十八岁，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连尸骨都存不下来。’她一边说一边哭，我站在旁边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是因为她的那一巴掌，还是，她的一番话。我突然大笑起来，心里想着，原来，这些年我做的一点也没被她接受，她对我恨的那么深，我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克死她儿子的丧门星。我突然觉得天塌了，就那么‘轰’的一声，这么多年一直坚持的一切都完了。然后，我的脑子就好像一下子不听话似的，就往对面的墙撞去。我只想着死了好，死了就干净了。就不会再有人怪我了。可是，你越想死却就是偏偏死不了。我醒过来就已经是两天后了，床边是大红的嫁衣，外面是漫天的锣鼓声，鞭炮声。和五年前的我成亲时的声音一样。我立即就明白了，婆婆没有害怕我还会自杀，她还是要把我嫁给那个老男人。我彻底的绝望了，但要知道心都死了，我还会怕什么呢。我暗暗下定决心，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去死，做个烈女。我换上嫁衣，梳好头发，心里倒是特别的轻松。可是，上天却不让我死，在我准备开门时，窗户突然被人翻开了，进来的竟然是我的小叔子，他什么也没对我讲，只是塞给我一包钱。给我拿来一套男人的衣服，和一包行李。‘快走吧，嫂子，记住，千万别再回你娘家了，出城去投奔亲戚吧。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我知道我娘那样对你不对，可是她毕竟是我娘，是生我养我的娘，我不能忤逆她。你快逃吧。’我高兴极了，没想到，他竟然会救我。我换上男装后，就拿着行李逃走了，甚至没来的及对他说声谢谢，就那样，我顺利的逃出了长安。他是个好人，后来我才知道，是他代替我坐上花轿。就那样，我逃到了苏州，在一个表亲的介绍来到这寒山寺。”
　　罗娘就这样一气讲完了她的故事，我一直望着她，她的眼神充满悲伤。泪珠不断的滴落，我也忍不住随她哭了起来。
　　“今天是你回家团圆的好日子，都怪我，净说些惹人难过的事。若烟，好孩子，这是罗娘的故事，是罗娘的命，犯不着你为罗娘哭呀。”
　　“罗娘......”我靠在罗娘的怀里，小声的抽泣。
　　从来没想过，罗娘的心里原来不仅装满美丽的故事，也会有这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