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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唯君莫忘 ...


  •   皇上说,你还没见过你的生母萧太妃吧?你应该去痛恨那个冒牌货陈修安,若不是他偷取了你的位子,你何至于今日这般狼狈不堪!
      不,风浅时在心里说,他见过一次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年他八岁。在那个年纪,长天已如幼虎般挥舞着长枪欲征战沙场,平定北方;而他却躲在书房,自卑于自己畸形的左腿和如药罐子般的身体。他拼命地读书,如饥似渴地汲取圣人的智慧,抚慰自己躁动不安的心。大将军府上至父亲,下至丫鬟书童都很关心他,每个人都想将他们的温情注入风浅时苍白枯槁的病躯,然而,风浅时却更加沦陷在不可自拔的自我诋毁中。
      记得长天站在门外大声说:“哥哥,我们去放风筝吧!”
      “不去了,哥哥腿不好。”
      “没关系啊,出去透透气吧!”
      “不去了,我想看书。”
      记得母亲在门外说:“浅时,娘带你去趟朝市吧。”
      “不去了,我腿不好,别人会议论娘亲的。”
      “不要紧的,无人会在意的。”
      “不去了,我想看书。”
      同样的对话在门外与门内进行了无数遍。他也很害怕这样的对话,自己怀着深深的歉疚拒绝着这些好意,从房内如小偷般心虚地窥视着门外之人失望而离去的影子,自己又何尝不痛苦而绝望呢?风浅时明白他们不会在意自己的残疾,可是,他很在意,他入骨般的在意。
      但是那个人却不一样。她的声音隔着隔扇门,有些距离感,陌生而威严。
      那天,他仍旧关在书房内阅读经书,忽然窗前的脚步声多了起来,映在窗纸上的人影匆匆忙忙,飞快的来往。他听到丫鬟们忙碌间的窃窃私语——“听说是萧贵妃娘娘亲临”,“萧贵妃在省亲的路上特意停留来访大将军府”。当时浅时所知的,只是萧贵妃曾在先皇面前推荐父亲,父亲能登上如今的地位,也是因为有萧贵妃的助力。
      出乎他的意料,转眼之间,萧贵妃已站在他的房前。他听闻门外娘亲对萧贵妃说:“臣妾的长子在书房已有小半日了,他嗜书如命,任凭臣妾怎么劝说他都不肯出来。”
      “妹妹,本宫帮你劝一劝他吧。”
      风浅时倏地脸色煞白,很害怕,害怕又要重复那样的对话。他屏住呼吸,仔细听着门外之人的一举一动。
      萧贵妃用手指轻轻扣了扣门扉,声音柔和:“孩子,肚子饿吗?”
      “不饿。”风浅时瞪着窗纸上的那抹影子,眼里充满了警惕。
      “听闻你好书,我带了些典藏赠与你。”
      风浅时气傲道:“是否有《五藏山经》?”大将军府虽汗牛充栋,但仍缺少不少古籍。
      “有的。”
      风浅时顿时觉得自己很失礼,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任性妄为了?她可是贵妃娘娘,自己怎可如此无礼。
      见风浅时没有说话,萧贵妃又说:“我想与你聊聊,只有我们两个人。”
      风浅时摇着轮椅,正对大门,深吸了一口气:“请进。”
      她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久违的阳光洒了进来,照亮整个阴暗的书房。可如今风浅时偶尔梦见她,她的面容也已消融在阳光中模糊不清,那一次短暂的谈话也只剩下些只言片语,久久地缠绕在风浅时的记忆中。

      “你失踪五年了。”风浅时道。
      “五年了,已经无人记得我了吧。”修安从容道。
      “不,谁都没忘。史书早已悉数记载,你的叛国之罪已被坐实。你来见我,很可能已经被皇上知道了。他的手段,只有暴虐。”
      “他如何,我没兴趣。今日,我只是看看你这垂危之人还有什么临终遗言。”修安咂了一口清茶。
      “好,”风浅时敛起笑容,“皇上的心结一直是你。自从你一去不返,他下令封了整个凌王府,任由府邸杂草丛生,荒废成废墟,严禁宫内上下乃至平民百姓议论当年之事,若有人再提起你,他便以叛国余党之罪株连九族。如今,他已知道了你不是皇室宗脉,更加不会放过你。你尽快逃出陈国,往西走,不要再回来。”
      “我不打算逃,他杀不了我的。”
      “他对他痛恨之人的手段从不是杀死,”风浅时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黎国公主因谋害玉容王爷畏罪自杀,皇上圣恩浩荡,将她葬于黎国旧址禁悲山,成全她落叶归根之愿’。这是雪婳公主暴毙的说辞。”
      修安身体猛地一震,他握紧了拳头,压制心中恶浪滔天的愤怒:“何时的事?”
      “四年前,不过是你走后的一年。”
      “玉容王爷是何人?为何我从未听过?”修安眉间的皱痕深如刀刻般。
      “是四年前从南疆回来的猎妖族,进献给皇上的山鬼。古书记载,山鬼一族,貌美胜仙,是大山护者。从古至今,见过山鬼的人寥寥无几,但山鬼昳丽的外形广为流传,为此踏进大山禁区之人络绎不绝,却从未有人活捉山鬼。”
      “山鬼不可能离开大山,没有大山的灵气,他们会气竭而亡,”修安眼中露出鄙夷之色,“不过是妖人罢了,以保卫人类为使命的猎妖族竟也沦为向陈枭绥献媚的走狗。”
      风浅时闭上眼,脸色苍白,他再次睁开眼睛,语气沉重道:“你还是听我一言,快离开陈国吧。这不是懦夫行为,只是身处乱世的明智之举。”
      “我明白你的用心。你也说这是乱世,那么,总有终结这个荒唐乱世的办法。”修安看着风浅时的双眼,但风浅时却苦笑着摇摇头。
      “父将和二弟已无兵权,今日你在大将军府的所见的府兵,只不过是父将所能支配的全部兵力,大将军之名早已是虚的。只要我一天不死,皇上就只会死死压制住大将军府。”
      “总有办法。”修安深深地皱着眉头。
      “时候未到,”风浅时语气忽然放松下来,“耐心等待,就像耐心等待小姑娘长大一样吧。”他的视线触及到在木棉树下与红棉奔走的水泱,表情缓和了下来。修安看着水泱无忧的笑脸,也沉默了下来。
      风浅时又道:“就像躲不过的劫,就像总会升起的太阳,那一天终究会来,而且不远了。”
      修安还没全冷静下来,只是看着窗下皱眉沉思。他看到红棉飞上树枝时的风,带上了地上的落花。修安意识到,若是风浅时看不到红棉,那么在他看来,那一幕必定是一股诡异的风,但风浅时的眼里一片淡然,毫无波澜。
      大概他已注意到红棉的存在了吧。
      修安起身道:“今日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耳,收益良多。风兄,告辞。”
      “陈兄,告辞。”风浅时微笑道。
      修安将怀中的圆润纯和的玉佩拿出,道:“这是萧太妃的遗物,请收下。”
      “这”
      “我只是物归原主。”
      风浅时看见修安眼中的执拗,他浅笑着收下了。
      “风大少爷!风大少爷!”水泱兴冲冲地跑上来,交给他一枝开得正艳的木棉,“这是红棉送给你的。”
      红棉就坐在窗口,通红着脸,把食指放在唇上,冲着水泱用力发出“嘘”的声音。
      “红棉?真美丽,替我谢谢她。”风浅时温柔笑道。红棉的脸蛋更加绯红了。
      “风大少爷,你相信木棉树有灵性吗?”水泱一本正经地问。
      风浅时答道:“坚信不疑。”
      “太好了!”水泱开心地看向红棉,红棉有些惊讶,她注视着风浅时俊秀的侧脸出神。
      “水泱,我们告辞吧。”修安道。
      “好吧,风大少爷,我们下次再来看你,你一定要好起来!”水泱跟上修安的步伐,又转头向风浅时挥手。
      从窗口看着他们远处的身影,风浅时终于撑不住了,他痛苦得紧紧皱住眉头,手指颤抖着伸出去,抓住茶杯。红棉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眼泪夺眶而出。风浅时咬牙将茶杯摔在地上,发出响亮的碎裂声。楼下的丫鬟们急忙匆匆上楼而来,疾呼着:“快叫大夫来!快叫大夫来!大少爷!大少爷!大少爷!”
      大雨倾盆,这一夜木棉花尽数飘落,如鲜血般铺满一地。
      第三天,红棉飞来告诉水泱,风大少爷病危,已乏力回天了。她的神情沉重而哀伤,她在修安门外请修安去见他最后一面。修安震惊至极,没想他的寿命比自己想象中的还短。
      满屋子里的人肃穆而哀伤。风将军拦住修安,他压低声音严厉道:“凌王,您还是戴罪之身,此地不宜久留……”
      “大将军,请让我见他最后一面。”修安道。
      风将军须发半白而沧桑的脸上露出苦痛的表情,他叹息道:“好吧。”
      水泱看见病床上面无血色,双眼紧阖的风浅时,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压迫感和窒息感。风夫人跪倒在风浅时床前,压抑地抽泣着,风长天则扶着风夫人,低语安慰,自己的眼眶早已红得犹如出血。看见修安走来,风长天便将虚软的风夫人扶到一边。
      “浅时,浅时!……”修安低声呼唤。
      风浅时艰难地睁开眼,声音虚弱得如呓语:“陈兄,你来了……”
      “你为何急着要走?”
      “人……不过是尘世间……一刹那的风烟,我此生……足矣,接下来的……看你了……”风浅时痛苦地呼吸,最后的几个字已几乎发不出了。
      水泱看见红棉静默地出现在窗前,她身上发出耀眼的光芒,霎时大风从窗口涌入,她乌黑的长发随风漫天飘扬。除了水泱和修安,在场的其他人都看不到红棉发着光而坚毅的脸庞。她打算竭尽最后一缕灵力,让木棉花再次盛开。大风又从窗口涌出,吹得木棉树树枝颤动,簌簌声间,一片火红覆盖着光秃的树冠快速蔓延开来,如鲜血流动染红了树林,壮烈而震人心弦。
      在场的人惊叹不已,风浅时惊讶地看着窗外大火燃烧的木棉,他明白过来,嘴角微微上扬。
      你叫红棉吗?谢谢你,你的心意已传达给我了……
      风浅时缓缓闭上了双眼,潇太妃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孩子,好好跟随三皇子,效忠天下,此天下非帝王一人的天下,此天下仍是天下人的天下”“三皇子出世那日,皇上命名他为‘修安’,‘修己以安民’,本宫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你的姓名不是......’”她的话戛然而止。
      在意识远去的那一刻,他看到九岁那年,在木棉树下的石桌上,他偷来一壶酒,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却呛出了眼泪,欲再斟一杯,却发现酒壶空空,倒拿也不出一滴,他一直疑惑不解。现在看清了,有一个穿着红罗裙,脸颊红润的小姑娘,躺在他头顶上的树干上,在花团锦簇中,醉酒而安睡着。
      谢谢你的陪伴。
      红棉泪水盈眶,她飘至风浅时身边,轻轻伏于他的胸前,闭上双眼,泪珠滑落,她的身体瞬间瓦解成无数星点,将风浅时轻轻环绕。风浅时在荒芜的黑暗中,突然看见点点的光亮浮现,围绕在身边,灵动而璀璨,少女的声音如琴音般在耳边响起:“公子,跟着我走,路过三生石,踏过忘川河,饮下孟婆汤,请你不要忘记桥头为你掌灯的人啊……”
      红棉的光芒消失不见了,窗外的火棉安静的燃烧,水泱看见风浅时的容颜平静而安详。桌上的那枝插在瓷瓶中的木棉,静静地落下它的最后一朵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唯君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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