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浮生琐记（四） ...
-
即使在一起许多年，光与亮之间，也并非完全没有秘密。
依如光未曾说与亮，自己每逢棋赛为什么手中总要握一把折扇。
那日被光问起，为何会在棋院商品部购买手机链时，亮也只是笑而不答。
仔细想来，之所以会临时起意，该是在光道出那桩『总有一天』后不久。
是夜，依旧浅眠。
于浅眠人而言，往往即使在睡梦中，亦可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
就在睡意朦胧中，亮眼前仿若现出一道人影。
由远及近，着一身白色狩衣，缓步而来。
这是梦境，亮清楚地知道。
然而，下一刻，他心中又不那么确定起来。
正向自己走来的这个人，眉目如此清晰，明眸紫发，古雅颀长，曾经在脑海中描摹过千遍，又方才听光亲口描绘的画像跃然脑中。
是他吗？
可……这怎么可能呢？
不由自主地，在梦境中，驱动双腿往前一步。
如果……当真有『梦遇』一说……
“您，您是藤原老师吗？”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却见来人但笑不语，周遭的光影是黄绿相间的氤氲色块，将眼前人唇边噙着的那抹冁笑衬托得越发柔和、沉静。
可若真是Sai，他为什么不说话呢？又为什么，止步不前呢？
“您……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迟迟不见来人回答，心中似萌生迫切，亮又进一步，恭声询问。
又是数秒的等待，等来的，却依旧是不闻语响。
难道，是我自己凭空杜撰出的吗？
亮低头看向自己双手，复又抬头确认来人所在。
是因为光不久前告诉自己的那些尘封往事？抑或，当真是棋神有灵，知悉了自己与光的关系？
“您……是在担心光吗？所以入了我的梦？”
忍不住便脱口而出。
刹那，亮似隐约看到佐为脸上的笑容渐渐由平静转为丝丝透着无法言说的怅然。
依旧没有回答。
藤原老师果然是在担心光吗？
“您的确是藤原老师吧？藤原……佐为老师？”
从始至终，都是自己一人在自言自语，却许是这一幕在心中期盼太久，又或许是有太多话压抑心中想要与佐为说，即使一直得不到回答，亦不觉得尴尬或是被冒犯。
藤原佐为。ふじわら の さい。
将双手拢入广袖。
似是许久未曾听过这个称呼，来人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他缓缓向身侧虚空望去，似在遥想某段失落来路的曾经。
“佐为……”
不知不觉地，就喃喃出光对于藤原老师的惯用称呼。
仿佛从遥远记忆中回过神来，这一次，亮终于见来人回转身来，紫发翩然中，向自己浅笑颔首。
『对，我是藤原佐为。』
明亮阒静中，亮耳畔好似真的传来佐为满含笑意的温柔嗓音。
真真教人欣喜若狂。
可于彼时的棋坛贵公子而言，纵使喜不自胜，依旧是不会表露分毫的。
只好似为了按捺自己狂喜的心跳，亮更进一步，攥紧双拳，如同想要据理力争的学生，急切又渴求地问佐为：“您是进到我的梦里吗？您为什么不说话？您后来去了哪里？您……是真的，”原本急促的语速忽而放缓下来，握紧的双拳垂下了，皱紧的眉宇松开了，似后怕似求证，终于问出一句，“消失了吗？”
似惊讶于面前少年一次性竟问出这样多问题，佐为先微微一怔，随即展眉微笑起来。
可是该怎么回答呢？
佐为笑着笑着又面露苦恼。
是自己太操之过急吗？
想到自己刚才连珠炮似的发问，亮面上一红，又心随念转：“您不说话，是因为……无法开口吗？在梦里。”
四目相触间，佐为又弯眸笑了。
只是那笑容里，平白多出几分黯淡笑颜的慈悲。
那便是了吧。
“自从您消失后，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情。”终于不再执着佐为的回答，亮紧绷的全身也随之放松下来，唇边渐渐勾起释然的笑，“我和光，不，是进藤，不，光……”
兀自因为称呼纠结混乱一阵，期间如孩子般忐忑地去看佐为神色。
见他如方才般眸中带笑，这才定住心神，把话续上。
“就在不久前，光把您的事告诉了我。”亮看着佐为，缓缓道，“今天，终于见到您了。”
看着自己，佐为的笑容似又加深几分。
“您消失后，光他……迷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这个话，我没什么资格说。”黯然之色只在亮脸上停留须臾，便转瞬即逝，他看向佐为的眼里依旧清明，依旧透彻。
“不过，都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亮说，“在那之后，我和光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局，我们开始相约在围棋会所一起检讨，一起对弈，还一起参加了中日韩‘北斗杯’青少年围棋大赛，光还是日本队的大将，虽然……我们输了。”似想到什么，有些低垂的头又重新抬起，“但是赛后，光说的一句话我却永远不会忘记。”
——我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将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连接在一起。
“他说，他是为了将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连接在一起，所以才会来参赛，才会一直一直下着围棋。”
抬头去看佐为，佐为的眼中似闪过一抹讶异，迅疾又恢复了以往的笑容。
“我想，这句话，对于所有棋士，都是一样的。”亮说着，嗓音慢慢沉下来，“我们所有的棋士，毕生所求，都是连接今古，无愧于心。为此，为了达到神之一手，我们才会相遇，才会下几百局，几千局……”
几步之遥外，就这样安静地听着亮的话语，佐为坚定又轻缓地点了点头。
想说的话，又岂止这些……
好似将秒度成了分，亮又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光的事情。
不错的，多是光的。
说光又打入了头衔循环圈，光又击败了哪位顶尖棋手，光又得到了自己父亲与哪些棋手的认同，光还搬出家与自己合租一套公寓。
光光光……
说着爱人诸事的棋士脸上，是他自己都不自知的飞扬神采与满满骄傲，说到最后，话音却一反常态地忽然一顿。
“最后，还要向您汇报一件事。”原本垂在体侧的双手，又再度被握紧了，“我和光，我们正式在一起了。”
目光不瞬地看着佐为。
“就像父亲和母亲那般。不仅仅是劲敌、好友，我更将他视为我想要共度一生的唯一伴侣。”
“我，很爱他。”
最后一句，哪怕明知在梦里，亮依旧直视佐为的眼，说得一字一顿，郑重其事。
“谢谢您教导他围棋，谢谢您将他带到我身边。”
“您于他，如师如父，我塔矢亮一直欠您一句感谢。”
曾经想见而不得见的人，曾经想谢而不能谢的人，如今他终于站在自己面前，千言万语，唯躬身致意，化作最发自肺腑的——
“谢谢您，藤原佐为老师。”
久久的，声音回荡在时空中，耳鼓间。
躬身致谢的少年许久未抬起头来，直至脚边忽而光芒大盛。
他迟疑着抬起头来，只见方才还在几步之外的佐为竟已步至他身前。
“佐为……”
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而注视自己的那双含笑眼，忽然越过自己，向身后看去。
同佐为一并转过身去，隐约只见一个模糊轮廓在不远之外，又仿若很快便将近在眼前。
“佐为？”
转回身来，又轻唤一声。
佐为似终于收回视线，左手微揽右手广袖，将握拳右手拳心向下递至亮面前。
“这是……”
尽管踟蹰，亮还是展开右手，掌心向上。
随即，两团光晕便随之从佐为松开的五指间落下，暖光荧荧，缓缓落在亮掌心，现作两枚棋子。
一黑一白。
黑者那智石，白者蛤碁石。
也就是在亮握住棋子的那一瞬间，梦醒、人散。
亮蓦然睁开眼睛。
眼前仿佛仍旧停驻佐为交与自己棋子时，唇角挂着的那抹温煦笑容。
眉眼轻弯，乌黑高帽下发随风动。
便又在黑暗中静待片刻，才轻轻侧过脸，去确认枕边人依旧在自己臂弯中酣睡。
“佐为，kirara……”
笑容倏尔一滞。
亮无不讶然地凝望怀中爱人，少顷，又展颜微笑。
低头吻上爱人额发，只好轻柔地叹一句：“原来那个人，是你。”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浮生琐记（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