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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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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子萧政大婚的那一夜,我喝了整整五坛梨花春,却没有醉。
不远处依稀能听到那帮公子哥儿出格地在闹洞房,我摇摇欲坠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然后朝着人烟罕至的角落里走去——毕竟,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亥时一刻,我筋疲力尽地爬上了琅琊山,夜幕沉沉,依稀能看到不远处皇城灯火璀璨,那是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冷风扑面而来,从耳边呼啸而过,泪流满面。
从小到大宠着我的太子哥哥,终究是娶了别人。
“啊——!!!”我对空旷的山林发泄,听到山谷的回音,开始又哭又笑。
笑的,是从前那些回忆,不堪一击。
哭的,是最终输给命运的不甘心。我很清楚,我不是输给了上官玲珑,而是输给了一个储君想要巩固权力的野心。毕竟上官玲珑身后是整个上官家族的支撑,而我只空有一个郡主的头衔。
“你还想在这里哭多久?”冷不丁从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仓皇地回过头去,却见一袭黑袍的萧穆站在五步开外,神情冷淡,眼眸沉沉地盯着我。
我一向是最害怕他露出这样的眼神的,当即条件反射一般地后退一步,却见他脸色蓦地一变,闪电般地伸出手一把将我扯了过去。
身后碎石坠落悬崖的声音让我心悸,可更让我心惊肉跳的,却是萧穆身上那灼热的温度。我如同烫到了热水一般想要离开,他却一把扣住了我的腰:“等等!”
然后,我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我浑身一震。
“跟我……去西疆吧。”他说的极其缓慢,一点都不符合平日里他行事雷厉风行的形象,可就是这几个字,竟让我的泪水再次涌上眼眶——我没有想到,在我最伤心最绝望的那一刻,出现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从小到大我最害怕最讨厌的人。
“好啊,”醉意姗姗来迟,我被冷风吹得脑袋眩晕,脱口而出,“只要你从这里把我背回去,我就跟你去西疆。”
“当真?”
“真!比珍珠还真!我可以用我爹的名义发誓……嗝——”
我的酒嗝还没打完,双脚却忽然凌了空。
很多年后,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夜,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那个向来沉默寡言的男子,宽阔的肩膀,温暖的脊背,以及,坚定的脚步。
(二)
我叫卫怜。说实话,我从小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怜,多么矫情的几眼,怜悯,可怜,顾影自怜……可是,这是皇上御赐的名字,就如同我的郡主封号,荣光到让人不得不接受。
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燕王叛乱,我爹“黑将军”卫朗在一场战役中因保护太子被万箭穿心而死。我娘得知这个消息后,伤心欲绝,殉情自杀。后来,太子最终在这场叛乱中获胜。他登基的那一天,将四岁的我抱上了龙椅,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将我父亲追封为“神勇大将军”,追封我娘为“忠烈夫人”。而我被封为“和熙郡主”,赐名怜“份”,分位等同公主,入住安仁殿,与皇子同养。
皇上一共生育了三个皇子,我管他们叫哥哥。二哥萧穆,是我一直都敬而远之的人物。他从小就喜欢故作深沉,板起面孔一副小老头的模样,比皇上给我们请来的太傅还要严肃。每每我和萧绩闯了祸,都只敢去找太子萧政帮忙收拾烂摊子,可是很奇怪,萧穆总能在第一时间抓住我们。接下来就是无尽的噩梦:罚抄《礼记》一百遍;罚抄《女训》一百遍;罚抄《金刚经》一百遍……
有一次我不耐烦了,就悄悄拉着萧绩的衣袖,问:“你二哥是不是阎罗王投的胎,天生就是要来折磨我们的?”萧绩眼皮使劲抽筋。我忽然福至心灵,僵硬地回头,果然看到冷面阎罗王正站在我身后,冷冷地盯着我。我强颜欢笑,冲他打招呼:“二哥,好巧啊。”萧穆冷冷一哼,薄唇吐出梦魇般的三个字:“两百遍。”
噩梦!三个人里,萧穆其实是长得最英气的,可对我来说,他却是一场又一场让人躲避不及的噩梦。而萧政的气质,和萧穆截然相反,他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笑容如沐春风,一些挑剔的三朝元老对这个太子也几乎挑不出什么错来。所以我从小就喜欢粘着他。对我来说,萧穆是用来躲避的,萧绩是用来一起闯祸的,只有萧政才是温柔的港湾。
皇上一直很宠我,皇后也总是开玩笑说皇上是在把我当儿媳妇养。我一度以为长大后自己终会成为萧政的新娘。可是,命运总是喜欢让人猝不及防。去年的中秋宴上,萧政跪在皇上面前,开口求娶上官玲珑。我失手打翻了一个茶杯,抬头看到对面上官大小姐骄傲得意的红唇。
我是将门虎女,我不能那么窝囊地成为一个怨妇。
所以,太子大婚的第二天,我跪到皇上面前自请和二皇子萧穆一起去西疆。
皇上一开始是拒绝的:“西疆的条件十分艰苦……”
“儿臣愿做花木兰代父从军。”
提起我爹,皇上终于动容,叹了一口气:“老二,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怜儿。”
萧穆低头叩首,言简意赅:“儿臣定会竭尽全力。”
我跟着萧穆离开的那天,太子萧政亲自将我们送出城门口。他将我扶上马的时候艰涩地苦笑:“熙儿,你从小就不喜欢老二,如今却自愿跟他走,当真是恨极了我,对吗?”
“不,我不恨你。只是……”我摇了摇头,一字一字地坚定道,“不想再把人生浪费在儿女情长。”
萧政的苦笑冻结在脸上,最后化为一声轻叹:“如果可以,我只愿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我苦笑:“只可惜,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如果。太子哥哥,你保重。”说着,我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任性地策马先行。
风太急,黄沙漫进了我的眼睛,眼泪也跟着随风而逝。
没过多久,身后追上来一匹马,渐渐与我并驾齐驱。我侧过头,看见萧穆那如往常一般冷面阎王的脸,薄唇微抿,眉头轻皱,目光平视前方,忽然难得觉得有些顺眼。
只是……我已经不想再重蹈覆辙。
(三)
西疆近来几年有些不太平。大漠里的姜戎时不时攻来边陲小镇洗劫土地和粮食,气焰日渐嚣张。因此,二皇子萧穆就被派来整顿西疆的边防布局。
大漠里的条件远比我想象中的艰苦。白日里烈日炎炎,入了夜却又寒冷彻骨,漫天飞舞的风沙时不时迷了双眼,饮食起居的硬件条件与皇城中的相比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我本不想那么娇弱,可是,我的确水土不服奄奄一息。
我努力遏制住喉咙里的恶心感,强迫自己喝光萧穆递来的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二哥,抱歉,我又拖累你了。”
原以为又会听到萧穆冷冷的嘲讽,没想到他却淡淡地道:“你没有屈服,已是难得。”
我诧异抬头,他的黑眸深不可测,却隐隐有几分探究的意味,似乎是真的对我的表现有些意外。也是,从前但凡是遇到喝药这种事,我必定闹得整个皇宫鸡犬不宁——非逼得萧政亲自来哄着我一口一口喂我才肯罢休,哪会像现在这样乖乖地一口吞下一整碗药?我苦笑:“从前那是有人宠着我,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可如今……”如今的我早已没有恃宠而骄的资本。
“二哥,我很感激你愿意带上我这个累赘,所以才更不能连累你。”
萧穆盯着我沉默了很久,直到我几乎要被他盯着浑身起疹子,才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叹息:“你不是累赘。”
他端着空药碗,站了起来,声音清冷却字字清晰:“你的父亲是父皇的救命恩人,你的母亲一品忠烈夫人,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你不是累赘。我也不会带着一个累赘上战场。”
我的眼眶里有些涩意,想再说点感激的话,却能想象那些话有多么苍白无力。所以,我只是咬了咬唇,咬牙道:“二哥,我不会辜负你的用心。”
从小,我和萧绩就是皇宫里的两大混世小魔王,几乎所有的太傅都镇不住我们,皇上深感头痛。后来他发现我们这两个小魔王竟然独独害怕萧穆,果断将我们丢给了萧穆管教,从此我和萧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每天天还没亮就被萧穆拎着耳朵叫起练武,每天饭还没吃饱就被逼着去学那些阴谋阳谋,每天夜半三更还被抽查背书背不出就不准睡觉……那时候我就连梦里都是萧穆铁面无私地拿着戒尺教训我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忍受不了了他的魔鬼训练,恶狠狠地将手中的书撕烂扔在了地上,冲他怒吼:“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我二哥?我不学了!你那么愿意教,就去教别人好了!我不稀罕!”说着我恨恨地将地上的书踩得稀巴烂,抬高了头颅从他身边走过。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到他冰冷如刀的声音:“神勇大将军卫朗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那一刻,我的心脏受到了冲击——我可以容许自己被侮辱,却绝不准任何人看轻我的爹娘。所以,我扑上去抓住了萧穆的胳膊,恶狠狠地咬了下去——所有的恨意在那一刻爆发,我尝到了浓厚的血腥的味道。萧绩慌乱地喊着我的名字,扑上来将我拖开,我因愤怒而发红的眼睛里只看到萧穆满脸的漠然。
后来,我请求皇上再给我换一个太傅,并主动要求练武。皇上答应后,我开始前所未有的奋发上进,因为我真的不想给我那满身荣耀的爹娘抹黑。只是从那以后,但凡我见了萧穆,必定躲得远远的——直到萧政的大婚。
现在,我却明白了,他从小对我的严加苛责,也许真的是良苦用心。神勇大将军的女儿,就应该在战场上发挥最大的价值,怎么能埋没在深宫中天天奢求一个男人的独宠?
面对我的诚恳表态,萧穆却是极其冷淡,转身走出了大门才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要是真的明白我的苦心,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什么?”我不明白,可他已经离开。也许我是真的愚钝,永远都猜不透萧穆的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