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溪行》揭谛摩诃

10、惶惑

　　叶溪兮无暇多想，径直穿过仆役退让开的路，抬手轻叩，“二庄主，是我。有要事相商，请开门。”
　　里面的人不甩。外面的人不屑。
　　片刻。
　　再次扬手，细语：“李公子，请开门。”
　　屋内依然悄无声息，周遭冷眼瞧戏。
　　小候片刻。
　　“真的不开门么？”轻声。
　　叶溪兮收手，转身，拾阶而下。
　　众人幸灾乐祸的眼光中，叶溪兮，笑，“二庄主不肯出面相见，小女子不忍二庄主独自在内受苦，唯有在外相陪了。”
　　移步至棱花窗下，悠悠叹道，“二庄主久滞屋内多时，心境自是清静无碍，小女子无以为助，只得以乐相谐，还望不致有污二庄主视听。”
　　叶溪兮招手，底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叶溪兮用什么乐器，又不敢打破此时的气氛，只好闷不吭气的搬来一大堆的能发声的东西……呃……乐器……
　　叶溪兮低头一下，哇噻，国家乐团的演奏现场么？也用不了这么多乐器吧？ＫＡＯ，一件乐器摆弄一分钟的话，这些东西也够她摆弄到明年春暖花开的。
　　大家看叶溪兮俯身下去抚了抚一管洞箫，拨了拨了一面琵琶，笑了笑，转身落坐在一架编钟旁边，调了调一尾古琴，斜睨而视，闲杂人等早已全部肃然起敬。叹，听闻庄主夫人才貌双全，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虽然容貌稍稍有些偏差……
　　叶溪兮随手挑弦，铮铮几声，众人仿佛感觉到春天黄莺的娇啼，心驰神往中，见叶溪兮慢捻琴弦，漫声歌道：
　　“猪——————
　　—————你的鼻子的两个孔，感冒时的你还挂着鼻涕牛牛～～～
　　………………………………”
　　轰————烟尘四起，坠落于尘埃中的众人个个灰头土脸。爬起来的人却发现身边好似凭空多出不少的陌生面孔……
　　于是，好奇之下相询：“你是……”
　　“实是抱歉相扰，在下以及这十几位本是隐身于屋顶，那边散落的几十位是蹲伏于花丛，再那边急堕的那百十位本是置身于树梢，本不愿现身相扰，怎知……怎知贵庄夫人实在……果然……呃……是一鸣惊人……”
　　一首歌毕，叶溪兮侧耳细听，窗内仍然悄然无声，窗外众人俱是惊魂未定。
　　叶溪兮幽叹，“二庄主不作置评，是觉得小女子尚须用心么？果然，小女子确是许久未专此技，稍有生疏，还望见谅，为表歉意，小女子愿再献丑一曲……”
　　只听嗖嗖声响，刚刚多出的陌生人等皆如黄鹤一般，腾空而起，再无踪迹。
　　叶溪兮暗道好身手！捡出几只木鱼，在面前排成一列，手持双锤，高山流水状一气敲击下来，欣然歌道：
　　“岩烧店的烟味弥漫隔壁是国术馆，
　　店里面的妈妈桑茶道有三段……”
　　………………
　　一曲《双截棍》下来，回望……嗯，已经基本没什么人了……
　　局面已经基本初定，听得屋内一声轻响。
　　叶溪兮略带哀怨：“二庄主，您仍不肯出面指点小女子一二，小女子只好继续……”
　　刷刷声响，余下勉力维持的寥寥几人也顿作鸟兽散……
　　黑脸老头和休祲也不知所踪。
　　叶溪兮螓首轻摇，“真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作者：“此时无声胜有声……”）
　　俏移莲步，拾出一面精巧小锣，叶溪兮满意点头，用力一击，当——
　　“老张开车去东北————撞啦！……”
　　下面一句还没落实，只觉得腰间一紧，被什么东西缠住，突地凌空倒飞，还不等叶溪兮大叫，嘴已经被人捂住，有人在耳边轻笑，“别叫，是我。”
　　挣脱开来，叶溪兮大怒，戳指大叫：“李清弈，你这只狐狸，你干嘛神神秘秘的，要我搞这么多花样弄你出来。”
　　李清弈垂睫掩口笑得斯文，“不然怎么知道我们的庄主夫人这么才艺双绝呢。”
　　“去，我是色艺双全。你这几天搞什么鬼，李老头你都不见。就算那天休祲有碰了你的东西，你也不应该火到对庄内的事情充耳不闻吧。”
　　“休祲？是你那个弟弟么？”李清弈敛笑，垂下的睫毛仍在微微颤动。
　　“是啊。怎么？”叶溪兮感到有些不安。她知道，李清弈要给她隐隐约约猜到的答案。
　　“他和你一样不简单。”李清弈没预兆的长睫上挑，叶溪兮惊愕倒退，原来，那双曾经满是狡狯精明的眸子，已然乌蒙蒙一片，混沌不清。
　　“怎么？怎么会这样？”叶溪兮听见自己茫然的问。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却仍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
　　“你觉得呢？”李清弈再次垂睫，轻车熟路走向桌边，坐下，优雅相邀，请坐叶溪兮落坐对面。
　　叶溪兮又生疑，眼睛真的盲了，怎么好像能视物一样。
　　“你疑心我是不是真的眼盲，是吧？”李清弈唇边恢复惯有的……奸笑。
　　“那天，你的休祲弟弟触发了盒子上的机关，我被里面的暗器所伤。暗器上淬的毒，很怪，貌似寻常的失神散，却带有一丝不知是什么花的清香，却无论如何解不了，清苦也无对策。不过很是恼火，说最近的毒怎么都是他从没见过的。”李清弈轻松的转述，好像眼盲的不是他。
　　“怪不得这几天脸越发的黑。他解不了啊？哈哈，”叶溪兮感觉歉疚之余，恍然，“不对，他不是说……”
　　“不错，他能见到我，多亏这段时间你的休祲弟弟一直在你身边，我才有机会叫他过来。”李清弈竟然给叶溪兮斟了一杯茶。丝毫不差放在叶溪兮面前。叶溪兮刚刚打消的疑惑又开始重新抬头。
　　“我嘱咐清苦一定要请你来想办法把我请出去，不过是想请你和我单独见上一面，而不让你的休祲弟弟起疑。”狐狸侃侃而谈，却又浮现怪怪的表情，好像是在……笑？
　　“谁知，你请我出来的的法子，竟然如此绝妙……不但你的休祲弟弟，周围的耳目也竟然都肃清了。”
　　原来……真是在笑……自己一番裂天魔音，竟然一直在娱人耳目。李清弈话音未落，叶溪兮手内的热茶已然直泼过去……
　　灵巧闪身，茶水落地。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你哪里瞎了！？”叶溪兮大为光火。
　　“我在这里几天，已经想过，外面的人，来自何处，我们都略有了解，但是……这个休祲，我们却根本瞧不出他的来历，也找不出有关他的任何线索，甚是古怪，能否……明示一二？”
　　“明示你个大头，我从来英雄不问出处的。”叶溪兮嗤之以鼻。
　　“哦？”李清弈用疑问句强调他的怀疑。
　　“爱信不信。”叶溪兮不知道自己的暴怒是否是在试图掩饰心中那丝不安。
　　“好吧。烦请姑娘帮在下一个小忙。”李清弈转而婉言相求。
　　“怎么？你不是不相信我？”叶溪兮笑得勉强，最终不愿接受的事实，还是要来。
　　“我这几天闭门不出，不过想一想下一步的对策。现下还不能让人知道我目不视物。未知的危险才是真正危险。其他人清苦当可应付。现在，神秘的人物才是真正的危险。单看他弄盲我的双目，当可确定他并非等闲之辈。而如今他非友当可确定。是敌与否却尚须求证。”
　　叶溪兮已经强笑不出，不想听李清弈的分析。
　　“这几天，我熟悉了一下屋内的环境，姑娘刚刚几次三番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瞎了，说明还是很有些效验的。”李清弈自信满满的语气，听在叶溪兮耳内甚是苦涩。
　　“你想要我做什么？”叶溪兮轻声问。
　　“很简单啊。你尽管告诉他，”李清弈顿了顿，“我已经瞎了。”
　　叶溪兮不语。
　　“呵呵，没关系，你照实说好了。也不会有违你的原则。”
　　“你让我说的实话，却是为给别人造成不是事实的假象。”
　　“我不会报复他，只想弄清他的来历，以策万全。”听到叶溪兮突变的语气，李清弈耐心解释，“我见你的事情必定瞒不过他，他一定会问，他问的话，你把我瞎了的事情告诉他。”
　　“到时，他必定会前来一探究竟。我用这几天对这屋子里的事物了如指掌，只有在这里，我可以像能视物的正常人一样活动。所以，如果他来觑探时，认为我是对你在说假话，他必定会采取其它行动来对付我，那么，我们就可以从中得到他更多的情形。”
　　“我为什么要帮你？难道你要比休祲更难应付么？”叶溪兮突然觉得心情大燥，反唇相讥。
　　外面一声鸟鸣。
　　“你的休祲弟弟回来了，好快。”李清弈立起，无神的眸子转向叶溪兮浅笑，“此劫一过，愿聆姑娘再次清歌一曲。”
　　接触到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黯淡眸子，叶溪兮的话却生生噎在喉头，出不了口。
　　话未出口，叶溪兮只觉迎面劲力袭来，立刻向外飞跌，果然又一次着光荣的着陆在门口。不过，叶溪兮奇怪怎么和上次没什么区别。着地很轻，很软嘛。
　　突然只听身下的软地面费力的关切：“柳姐姐，你……没事儿吧。”
　　“柳……姐姐，你……能不能……先起来……”有人断断续续的吃力的发问打断叶溪兮的怔忡。
　　叶溪兮忙爬起来，扶起在下面当软垫的休祲。
　　哇，压得这么惨不忍赌啊？汗……叶溪兮不禁反思自己是要不要减肥了。
　　“吁……不关姐姐的事情……突然听不到姐姐的……歌声，还以为出什么事情……忙着跑回来跌……跌倒了……”休祲转过脸，微微泛红……
　　会脸红……休祲真的像李清弈所说的那样么？想像往常取笑休祲时，却发现，自己的演技不知何时已经坠落了，力不从心。
　　“姐姐……见到二庄主了么？他没事儿吧。”休祲停顿了半晌不见叶溪兮回答，还是提了这个问题。
　　“哦。见到了。叶溪兮开始走神儿，李清弈嘱咐她对休祲说的话开始在耳畔回荡……
　　“怎么了？姐姐？他没事儿吧。那天，是我太莽撞了。”看休祲低头后悔状，叶溪兮突然感觉想笑。
　　屋内的江墨竹和李清弈，身边的拾回来的休祲……大家都在互相利用互相试探互相猜忌……可笑的是，自己的角色是他们互相试探的媒介。
　　“休祲，听姐姐的话，别插手这件事。”叶溪兮看着低头绞手指的休祲停了下来。
　　呵呵，叶溪兮苦笑自己真是越来越天真。叶溪兮明知休祲不可能会放弃，李清弈也一样不会放弃，可仍不死心的想再试一次……只一次……
　　“我只不过关心一下二庄主……”几秒后，听到休祲的辩解，叶溪兮无力再说什么。站起来，没有去拉休祲，转身走开……
　　休祲的答案犹如当头棒喝，叶溪兮惊觉自已叛离了曾经坚守的独善其身的原则，正在卷入这场充满血腥的漩涡……
　　叶溪兮突然冷静下来。
　　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她已经让李清弈知道自己不会帮他，也不愿看休祲彻底陷入。她，只等那张神秘的请柬一到，完成柳若惜的使命，然后，离开……
　　这天，叶溪兮心里发空，开始在庄内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
　　翠绿幽静的竹林，竹林掩映下的青莲池，萧瑟很奇怪的看着池边的女子。
　　细碎竹影下的身影，明明是坐在池边悠哉悠哉的撷叶濯足……
　　可萧瑟的第一直觉，这个女子是在发呆。
　　发呆？萧瑟觉得很怪，眼前的女子明明是在采莲嬉水，怎么自己偏偏形容出来的却是发呆？
　　怪得很，于是竟也瞧着那个女子发了会儿呆。终于明白。
　　那个女子表现出的神态和眼神竟然格格不入。神情是笑逐颜开，眼神却静如止水。
　　这个竹林很隐蔽，在山庄内算是最荒僻的角落，明探、暗探山庄的人都觉得这里距离主屋太远，不来落脚，这个奇怪的女子哪里来的？
　　萧瑟觉得这里比较幽静，没什么人打扰才天天来此消磨时间，只等十日一过……
　　萧瑟冰冷的脸上现出一丝激动……
　　十几年了，他梦寐以求的渴盼，马上就要成为现实了……
　　哇，累了。发现一片潇湘馆似的竹林怎么也莫名的成了抑郁质了？发泄了半天的叶溪兮终于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回去，开饭。不能便宜了他们。
　　咦？都是黄昏了？夕阳给大地所有景物都浓浓铺了层层厚重的金色，心情竟也无端庄严凝重了起来……
　　叶溪兮一时感慨，蓦然诗意大发，借李商隐老前辈的佳作《登乐游原》大抒胸臆：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萧瑟听到发呆的那个女子大声读了一首诗，很是意蕴深长，自己默默玩味，余意绵绵不绝。
　　正当暗自惊诧如此怆感苍凉世事的语气，怎会出自一个年轻女子之口时，只见那女子生龙活虎的起身，正疑又有何惊人之语，忙凝神细听，只听那女子爽朗续道：“唉……又是一天，收工！！！！！”
　　明天，就是接那张柬的日子。
　　休祲几次试图想说什么，叶溪兮每每淡笑，姐姐忙。自然亲切，疏离陌生。
　　每天陶醉在竹林中独处的宁静,自得其乐。
　　朝九晚五。
　　加上，竹林内的隐约可见的漠然独处的萧瑟。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茂密的青竹间的清鲜味道，在二人默契的距离中缓缓流淌，宛然一卷展开的天然风景，自然而又和谐。
　　明天，就要到来。
　　眼睁睁的看着那张诡异神秘的请柬已经张开黑洞洞的血盆大口，自己被紧紧束缚，无力挣脱。沐浴着生气勃勃的朝阳，叶溪兮唇边漾笑，明天的朝阳是不是更美？后天的朝阳不知还能不能入眼？
　　“萧瑟，要不要聊天？”欣赏着眼前清新如画的风景，叶溪兮突然开口。
　　没动静？
　　终于……
　　“我习惯独来独往。”哇，身后扑过来的气息都冷冰冰的。天然空调啊。
　　“过来坐。”叶溪兮眯着眼享受，也没去看萧瑟，只是指指不远的花间一块较干净平整的草地。
　　“我就站在这里。”哇，拒人于千里之外……
　　“萧兄啊，聊个天而已啊，怕我咬你啊？”睁开一丝，叶溪兮索性把双臂一伸，向后仰倒，倾刻湮没在一大蓬……茂盛的……散发着妖异艳红的花丛中……
　　萧瑟目光一噤。
　　血色之茎，血色之萼，血色之瓣……那满眼的夺目的艳红，艳得如同渗出地面的鲜血，仿佛可以嗅到腥咸的血腥的味道，触到散发着黑暗的死亡的。
　　“你相信命么？”陷身在花丛里的叶溪兮感觉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也信也不信。”叶溪兮奇怪，侧过身以手支腮的瞧着身畔的萧瑟。
　　“你知道这片花丛的名字么？”冰冷的气息。
　　“请萧兄赐教。”叶溪兮伸手去触身边的烈焰般的火红。
　　“她的名字是‘曼珠沙华’。”萧瑟静静凝视着这片火红的花海，“也有人叫她‘彼岸花’。”
　　“哇，好美的名字啊。”叶溪兮不禁赞叹。
　　“传说它是冥界之花。是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是开在黄泉之路的花朵。那里开着，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所铺成的地毯, 又因其红的似火而被喻为‘火照之路’。”
　　呃……叶溪兮正在陶醉的手好像被烫了一下……
　　“她是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人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
　　“只是不知道，黄泉路上的，有没有这里漂亮……”萧瑟的声音突地低沉下去，叶溪兮的心也随之一沉。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听到你那天的诗，”，萧瑟站起身来，修长坚定的身影投射在炽烈的曼珠沙华上……
　　清晨生机勃勃的的光芒，洒在萧瑟的身上，却犹如嗜血的残阳般凄凉悲怆，叶溪兮一时竟说不出话。
　　“能不能烦请姑娘再读几首。”
　　“你……想听什么？”
　　“姑娘随意就好。”
　　“萧兄有事，小女子能否相助？”
　　叶溪兮突然心里再次涌上无力的悲哀。自从到了这里，这样的无奈，这样的悲哀，似乎一直没有消失过……
　　“多谢。小可自当应付。”
　　叶溪兮无可奈何，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脱口而出。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儿女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叶溪兮心内酸楚，再接不下去……自己哪有什么地位说保护别人，明知自己也是未知之数……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萧瑟默默良久……
　　“姑娘，如果小可有何不测，烦请姑娘多多一名额上有桃花伤痕的人。小可当感铭于心。”萧瑟遥遥向叶溪兮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映入眼帘的漫山遍野的炽烈的血色，曼沙珠华……彼岸花……幽冥的风景真的有这么美丽？
　　“柳姐姐。”叶溪兮还沉浸在萧瑟的阴郁中发呆，休祲已经站在身边了。
　　“萧瑟现在在李清弈那里。”
　　“啊？”
　　“他的目的是余音。”什么？
　　“你再逃避下去，只会死更多人。你不是不忍看生死之事么？”
　　“你在说什么？”叶溪兮被震得回不过神。
　　“你不去看看？你还不知道么？中了‘迷花’‘夜渡’的人，如果在这十天内妄动真气，后果……”
　　什么？叶溪兮蓦然一惊，看着休祲。
　　“会血脉逆冲，走火入魔，嗜血成性。内力成倍暴增。六亲不认，再无人能制得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