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白玉》温丹然

29、回归2

　　一首《忆故人》从指尖蹦出，我脑海里全是心莲的模样。心莲没来之前，我是一个假公主，整日无所事事，到处捣乱，等到夜深人静时，又畏惧各种黑暗和可怕的雷雨天。公主的寝宫很大，白天到处都是侍女，一到晚上站岗的人就少了，夜里我总是蜷缩在卧铺的角落里。然而即便再恐惧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更不会唤来宫女陪伴。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爱搞怪捣乱的盛平公主呀，怎么能让别人知道我畏惧黑暗和雷雨天，这样以后还怎么搞怪，怎么博取别人的在乎的目光。

　　柳儿抽出了新芽，清明时节快到了，黎皇又像往年一样要全体出动去吉祥寺设坛祭祖。祭祖是个大事件，所有人得一律身着素装，不可打扮得过于妖娆。黎皇最近新宠爱的妃子是他在后宫里散步时偶然遇见的。只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没见过什么世面，祭祖活动穿了一身牡丹百鸟纹浣花锦衫，外披碧霞云纹霞帔，好不艳丽。于是当着所有庙宇住持的面，她被黎皇打入冷宫，一世不得出来。

　　祭祖活动原本就是个很严肃的事儿，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活动氛围变得更严肃了。黎皇全程黑脸，神情极为严肃认真，吓得我们也跟着不苟言笑了。

　　祭祀时间长达半个月之久，我们得在吉祥寺住一段时间，在我们到来之前，方丈住持已经将一切东西都打理好了。我住在后山上的平湖苑内。

　　平湖苑依山傍水，坐落在吉祥寺后山腰上，造型新颖别致的小苑有数棵合欢树环绕，推窗可见山下的莞平湖。阳光明媚，湖面波光粼粼，两三个小和尚在湖边挑水，一排尼姑在捶打素衣，还有几只白鹭在河中的浅滩上栖息。

　　此情此景甚美，我让红叶和我一起出去走走。昨夜一场大雨，寺庙的后院里几棵银杏树掉落了一地嫩绿的小扇子，一位师太握着把比她人还高丈许的竹扫帚在清扫。地面上积水未干透，扫起来应该很费力，我能看到她发白的指尖，却是一双修长白皙好看的手。

　　尽管很吃力，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厌烦的情绪出现。风吹过，刚扫干净的地方又掉落了新的叶子，她继续不厌其烦的扫。这样来来回回扫了好多次。我看得都着急，便过去双手合十，问声：“师太，可介意告诉我您的法号。”

　　她抬起头来，一双清明透亮的双眼，远黛修眉，朱唇轻启似春日的石榴花。

　　“贫尼法号菲尽。”

　　我笑了笑说：“我叫代香玉。方才我看您在这边扫了许久都没扫干净，便想过来跟您一起扫，您这边还有扫帚吗？师太，菲尽师太？”

　　我连唤了两声师太，她的目光才从我脸上依依不舍的移开。

　　“扫帚有，贫尼给女施主去拿。”我要跟她一起去，她推着我，别过目光，声音有些沙哑说道：“施主请在这边稍等片刻，贫尼稍后就来。”

　　菲尽师太将扫帚递给我，笑道：“女施主好心肠，菩萨会保佑你的。”

　　我抿嘴笑了笑，停顿片刻后说：“师太，恕我直言，方才您看我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花……是我长得像您的某位故人么？”

　　师太停顿下来，揉了揉眼睛，吸了下鼻子，云淡风轻，带着好看的笑容说道：“风大太，眼睛进沙子了。”

　　我盯着师太，眼里泪水流转：“可我觉得师太分外眼熟呢，身上有一种特别吸引我的气质，就像母亲一样。”

　　我直勾勾地看着她，她深情地凝视我，忽而走到一边扫落叶，头也不抬地说：“施主，贫尼看你穿着不凡，气质绝佳，想必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您的母亲必定也是像您一样的出类拔萃，贫尼……贫尼在寺庙里呆了近二十年，每日吃斋念佛，早与尘世隔绝，怎么会同您母亲一样呢。”

　　我含着泪说：“香玉只听奶妈偶尔提起过母亲，她说母亲长得很漂亮，尤其是她耳廓上的三颗小小朱砂，顺着耳廓排成了月牙型……”

　　“可能，可能是巧合吧。贫尼能与女施主母亲有相似之处，想来也是缘份一场。”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像是害怕别人发现她耳廓的三颗红痣似的，紧紧捂着耳廓。

　　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母亲的模样，他们都说母亲生我时难产逝世了。父皇曾下令封存母亲的一切东西，包括不准宫里任何人再提起她，他下这道指令的意思是怕身边人提起他，勾起他往日的思念。我恰恰同他想得相反，如果真心爱一个人，怕不得周围人天天提起他，这样就好像他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一样。回忆在，爱在。

　　太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一切，然而父皇指令在，我们都没法儿违背。九岁那年我生了场重病，因采摘腊梅花掉进了寒冷的湖水里，在水里乱扑腾了许久，就在我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脚踏到了湖底，湖水边缘不是很深才到我的小腿，于是我默默爬了上来，回来之后又默默独自换了衣服。感觉这事儿挺丢人的，我就没有告诉任何人，结果很不幸地染上了风寒。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受到父皇关爱的眼光，同其他公主无区别。小小的一场风寒险些儿要了我的小命。每天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奶妈一人。现在想来，心里满是感恩。似乎再也没有人能像她一样那么爱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了。

　　那段时间发烧烧得厉害，整日卧铺在床，奶妈无时无刻的守候在我身边照顾我，给我找御医，亲自给我熬药。有天晚病得特别严重，我自己感觉到身体像个火炉，烫得能烧开一壶水。奶妈抱着我，流着泪自言自语道：“孩子命苦，跟皇后一样一样的。”

　　那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母后，平时就算我问别人，他们都闭口不谈。初次听到有关母后只言片语，我欣喜若狂。像是哀求似的，我对奶奶说：“奶妈，可以告诉我关于母后的一些事么？我真的太想太想念她了。”

　　也许是我生病了看起来很可怜，也许是我装可怜的样子更可怜，奶妈抹了把眼泪，悄悄跟我说了母后的很多事。从她的话语中我可以感受到，她是崇敬母后的，母后在世时也是受人爱戴的。我也知道了母后是个特别美丽，特别优秀的女人，还有她耳廓边缘三颗性感的红痣。

　　但当我问道母后身葬何处时，奶妈总是支支吾吾，说自己也不太清楚。后来我又悄悄问了别人母后是否真的是生我时难产去世的，结果每次得到不同的答案。我越来越觉得母后并没有离开我，她很有可能是隐居了，她可能和我一样受不了皇宫里约束的生活，选择了离开。

　　不知道为何，第一眼见到菲尽师太，我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她耳廓的三颗红痣就像羽毛轻扫我心坎，我情不自禁地想与她说话，想拥抱她。

　　“女施主，还是我来吧。您过去歇着。”我一直盯着她看，估计她受不了我赤果直白的目光，拿过我手里的扫帚，将我推到边上去。

　　我站在她百米开外的海棠树下，静静地看着。或许她真的不是母后，那三颗痣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是我这些年太思念她了。菲尽师太扫落叶的背影在我双眼里模糊。

　　我说：“师太，我可以抱抱你么？只一次就好。”

　　她没有拒绝。

　　焚香气味绵长，在幽幽丝竹声和一板一眼的木鱼声中，祭祀活动开始了。百十来个僧侣和尼姑围在祭坛下，住持和父皇一同而上，住持拨转手中佛珠，嘴里念念有词，父皇捧香鞠三躬。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只能在祭坛更外一圈围观。因离祭坛很远，即便小声说话也不会被听见，这时便有几个妃子小声嘀咕议论。

　　一妃子小声念叨：“常妃，你有没有留意到扫地的菲尽师太？她长得真的好像……”

　　常妃异常激动，用气息说：“嘘，小声点，以免被听见。”

　　像找到了共同言语又像打麻将自摸胡牌的激动：“啊，你也觉得像么？”

　　常妃同样激动地说：“何止能用像来形容呀，完全就是一个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