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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前途得失只凭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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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未央宫的驰道上,刘彻幡然醒悟,当即命人再诏东方朔。看着疾驰而去的传讯人,刘彻心中愤愤不已,暗道:可恶!我道他怎么如此笃定?原来都是东方朔这厮设下的套子!
至宫中,已然快过了食时。但内侍宫女还是为天子准备好酒馔,刘彻一看到饭食,顿时想起东方朔今日所为,胸中怒火又熊熊燃起,令常侍再去催人。常侍出去,很快又回来,禀告说东方朔到了。
刘彻哼了一声,道:“先带他去宣室殿等候。”说完,继续吃饭,只是这次饭菜味道似乎比刚才更好了些。慢慢吃完,刘彻略一思忖,起身出门,直奔王夫人处。这次,他要让东方朔好好地等一等。
临近王夫人住处,刘彻蓦然听到一阵地笑声,忙止住车辇,下车,又令其在此等候。他自己则带着几个随身的常侍,缓步踱了过去。行不久,刘彻转过一道花丛矮树,就看见宫室前,王夫人笑意盈盈地正看着儿子刘闳蹴鞠。刘闳年纪幼小,手脚未长成,不过动作非常灵活,蹴鞠倒也做得似模似样。几个婢女在旁,视线随着鞠球而动,不管是不是精彩,只要刘闳接住鞠球,便抚掌喝彩,连声赞叹。称赞声中,小小年纪的刘闳越发兴起,将鞠球也踢得越来越高。忽然,一个蹬踢,刘闳脚下力道没有控制好,将球踢飞出去。看着高高飞向远处的鞠球,刘闳不由失望地叫了一声。刚刚喝彩地几个婢女赶紧追着球去捡,却发觉鞠球的去处,正站着天子,立时吓得跪倒在地。
刘彻没理会惊慌失措的宫女,一双眼径自望着鞠球。待鞠球落下,他抬脚将球接住,拐、蹑、搭、蹬、捻……连着耍了几个花样。刘闳瞧见,欢欣鼓舞,乐颠颠地跑了过来。刘彻收势,将球踏在脚下,接住横冲直撞过来的刘闳,将他高高举起。刘闳兴奋地欢叫大笑起来。此时,王夫人也娉婷地走过来,看着喜笑颜开的父子俩,满目温柔与骄傲,道:“闳儿越长越像陛下了呢。”
“是么?我瞧瞧。”刘彻将刘闳抱在眼前,笑道:“不错,闳儿确实越来越像朕了。”
王夫人闻言,喜形于色,犹如宫中珍奇娇艳的牡丹绽放。她整理了下刘闳散开的衣襟,道:“陛下好些日子没过来了,今天您多呆一刻吧,也好看看闳儿有没有长进。”
刘彻笑着颔首,抱儿子走向不远的殿室。入门时,他停步回首,对身后的侍从低声道:“对了,你去宣室殿看看东方朔做些什么,回来报我。”常侍应诺,匆匆离开。刘彻这才步入殿内,走到舒适而华美的软榻旁,坐下,将刘闳放到腿上,问道:“闳儿,最近学了什么功课?”
刘闳挺直背脊,眼神向母亲处飘移。王夫人忙在刘彻下首跽坐,鼓励地对儿子笑笑,示意他大胆的说。刘闳想了想,道:“孩儿最近学的是《春秋左氏传》。”
“左氏春秋啊,”刘彻颇为怀念地问道:“那讲到哪里了?”
刘闳道:“讲到‘萧夫人登台笑客,致使齐国大败,只能割地献宝’的事了。”刘闳说的是春秋时,齐顷公的事。据说这位齐顷公侍母至孝,每事求悦其意。某日有晋、鲁、卫、曹四国遣大夫来使,不过这四位使臣中,晋大夫独眼、鲁大夫秃头,卫大夫跛脚,曹公子驼背,俱是四体不全之人。齐顷公为博母亲一笑,便也从国中寻了独眼、秃头、跛脚、驼背的人来分别给四人驾车。然后请母亲萧夫人在高台之上观看。萧夫人看见两个独眼、两个秃子、两个跛脚、两个驼背依次从台下而过,觉得好笑,当即和一众宫人大声嗤笑起来。四位使者闻声,心中嫉恨,回国便寻找机会联合起来,讨伐齐国。齐国大败,割地献宝,也自此,齐国国势趋衰。
刘彻将刘闳放下,看着孩子,问道:“那你从中得出什么教训?”
刘闳立时接口道:“齐顷公作为一国之君,却拿四国重臣为戏,又使妇人笑之,无礼之极。其后,他明知道使者心生怨怼,却不思谢过修好,反欲逞其兵力求胜,更是大错特错。由此,孩儿觉得:朝会聘享,国之大事,稍有不敬,必招大祸。故而,君臣上下之间,应克己守礼,不应为一己之私,而笑他人之短或以言语欺之。”刘闳背书一般念完,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母亲,等待夸奖。
王夫人颔首称许,看着儿子眼中也满是温柔。闳儿刚刚这些话里的意思,乃是皇上幼时学到此,对先生说的。她可是费了许多心思得知此事,才让孩子背下来,也只有如此,才能让闳儿在其他皇子中脱颖而出。王夫人嫣然笑着转向刘彻,道:“怎么样?闳儿有没有长进?”
刘彻没有拆穿王夫人的小把戏,只是摸了摸刘闳的头发,道:“不错。不过为君者构陷他人,尚有国破之危,更何况是为臣子者。故而……”说话间,正看到刚刚遣出去的常侍折回,便转而招那常侍进来,问道:“东方朔怎样?”
那常侍嚅嗫片刻,才低声回禀说东方朔此时正在宣室殿内酣然大睡。
刘彻闻言,击案而起,怒道:“好个东方朔!你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不要以为朕不敢治你!”
一旁刘闳听父亲发火怒喝,畏惧地扑到母亲怀中。王夫人边把孩子抱到怀里,边温煦而有些受伤地看着刘彻。刘彻压下怒火,看了王夫人母子一眼,不及安抚,便拂袖离开。
刘彻出殿门,疾步走向车辇。不料刚到那丛花树前,一瞥之间,恰看到长子刘据蹲在花树间,摆弄着什么,不由大喝一声,“据儿,你干什么?!”
刘据听声音,吓了一跳,慌忙抬头,丢下手中摆弄的东西。刘彻此时才看到刘据刚刚拿的正是那被他和刘闳忘记的鞠球。刘据趁父皇分神时候,忙低下头,胆颤心惊却也规规矩矩地行礼。
刘彻视线从鞠球又移到长子身上,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又想起刚刚他独自在角落摆弄鞠球地委屈,忽然记起了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儿子了。
刘彻脸色缓和下来,摸摸孩子的头。刘据受宠若惊,侧头觑着父亲,满眼的不可置信。刘彻的心更柔软起来,想起刚才问道的功课,便闻声道:“听说你们正在学《春秋》?”
“是,正学‘(鲁)成公篇’。”刘据见父亲关心,越发小心恭敬地回应,生怕哪里做不好,惹来父亲生气。
“那你以为四国伐齐,当是不当?”刘彻将刚才问刘闳的问题,换了种说法,又拿出来。
刘据小大人似的,沉稳应道:“儿臣以为不当。”
“哦,为何?”刘彻示意他继续。
刘据想了想,道:“先生曾说起过:春秋时,凡是用兵打仗,通常要出动战车千辆,辎重千辆,兵卒十万,尚需千里运送军粮。再加上招待列国使节的费用,器材物资的供应,车辆兵甲的保养与补充等等,前后方所需费用合计,每天都要耗费千金’,而晋、鲁、卫、曹四国伐齐,乃是使臣私心作祟,非为正义。以正义之原由兴师动众,消耗大量钱物,令五国百姓遭难,故而,儿臣觉得实在不该。”
刘彻深深看着刘据,又问道:“那四国使臣无故受辱,就该忍气吞声么?”
刘据听不出父亲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是赞同还是反对,只能按照自己的意思继续说下去,“先生教过我们,说‘威仪文辞,皆使臣之所并重者’。那么晋、鲁、卫、曹四国令四体不全之人出使,于威仪便是不庄重。这四国之君择使不精,自然有错。”刘据说完,见父亲不吭声,忙又补充一句,“当然,齐顷公接待四国公卿,却以游戏之心相待,也是有错。”
刘彻俯视着刘据,不动声色地问:“这些事你自己想出来的?”
刘据不敢称是,只是说:“儿臣只是听人说起‘国无常强,无常弱。世间事,亦无常对或常错,端看人而已’这句话,觉得很有道理。而且先生常告诫说看事情不该只看其一面。刚刚那些话,我只是依着教导而说出来的。也不算是我自己想的。”
“不错,你说得不错。”刘彻笑起来,审视着刘据的目光变得柔和赞叹。他心道:七岁的孩子把话说得圆满已是不易,何况还如此见地。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居功不自傲,虽不类我幼时,却也不差。
刘彻牵起儿子的手,带着他慢慢往宣室殿方向走,边走边问一些其他的事,刘据有了父皇的表扬,应对得更是得心应手。刘彻听着观察着,脑中慢慢思考起以前没注意到的事情:他过往一直在孩子中寻找与自己最相类似的,然而,待这群孩子长大,世上还有没有仗可打?(刘彻是想在自己这一世就四海统一,天下太平的)对那时的社稷来说,最重要是守成还是开脱疆土……若是开脱疆土,据儿的性子太过仁恕温谨,的确不适宜。可要论休养生息或是守成,那么据儿却再适合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