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第25夜 为我咏唱摇篮曲③ ...
-
——失去的时候若是伤心便哭泣吧,倘若你问我何时能够不再伤心,那要经过多少失去之后我才能回答你呢?
马特鲁的城市被称为被神遗弃的土地,居住在这个城市中的人们为了和艰苦的环境对抗并顽强地生活下去,在地下建立了居住区。他们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直不停地挖掘,每次挖下去的都是希望,挖出来的都是失望,那些失望被风一吹就渐渐散成了绝望。
最后人们在地下找到了某样特别的东西。
在绝望和痛苦中迎接着毁灭的这座城市——马特鲁里面的人们,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他们为了能够忘记痛苦,用找到的东西制造了人偶,一个能歌善舞非常特别的人偶。
接下来的数百年间,即使城市毁灭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聆听歌声,孤单的人偶也一直在活动着。
某一天,马特鲁迎来了一个小男孩。
他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城市是因为天生丑陋加上无依无靠,受到村人的迫害而被丢弃在这里。
这个时候男孩和马特鲁的亡灵相遇了。
『孩子,要听我唱歌吗?』
『能听一听我的歌声吗?』
自从马特鲁毁灭已经过了500年,人类因为迷路而来到这里也并非首次,之前亡灵曾遇到过五个成年人,但每当被问起“要听我唱歌吗”就会毫不留情地攻击她。所以亡灵认为这个孩子肯定也是一样,如果不能接受她的话,就只有把他杀死,就像以前的那些大人一样。
『孩子,要听我唱歌吗?』
她这样一边怀揣着并不存在的希望重复地问着小男孩,一边绝望地卑微地乞讨着:我是被人类制造出来的人偶,为了人类而活动就是我存在的理由,求求你,让我唱歌吧……
「亡灵,你愿意为我唱歌吗?从来没有人给我唱过歌。」
小男孩笑着流泪了,一脸开心的表情。
「我叫做古泽尔,请唱歌吧,亡灵。」
亡灵小心地蹲下身,月光就在此刻照耀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被毁坏的人偶的脸,然而在她张开嘴唱歌的时候,古泽尔觉得她美极了,和天边的月亮,和她的歌声一样。
Lacrimosa dies illa
qua resurget ex favilla
judicandus homo reus
Huic ergo parce, Deus
pie Jesu, Domine
judicandus homo reus.
Dona eis, requiem Amen
pie Jesu, Domine
一个是人偶,一个是人类。
同样被遗弃,同样无所依。
「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活下去。」
『只有你愿意听我唱歌,我的歌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在这座被神遗弃的城市里,只有一个人偶和一个人类相依为命,直到某一天,那个作为人偶心脏的特别之物的名字传到了外面,觊觎者纷至沓来。
所谓邪恶的,要破坏圣洁以保自身安全。
所谓正义的,要拿走圣洁以保人类安全。
都是要夺走拉拉的心脏,都是要她死,对于她和古泽尔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古泽尔快要死了,在那之前请不要让我离开他,即使让我把这颗心脏给你们也没有关系!” 人偶拉拉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我坐在横倒的罗马柱上听完故事,微笑着纠正她,“不是给‘我们’,是给‘我’,外面那些看起来很丑陋很凶狠的机械和我才是一伙儿的哦,不……”我摇头,“他们只是工具而已。”
但是拉拉似乎无动于衷,她的眼里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古泽尔已经年迈,不停地咳嗽,拉拉惊慌地看着他,跑回他的身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没事吧,古泽尔,你怎么样?”
古泽尔咳得很厉害,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就在他喘息的间隙,他声音沙哑地说:“没关系,谁来拿都是一样的,我本来就是丑陋的人类,就快要,死了,”他凝望着她,“拉拉,一直待在我的身边,直到我死,然后就用我的双手来停止你。”
拉拉静静蜷缩在古泽尔的怀里,微笑着闭起眼,“恩,因为我是只属于古泽尔的人偶。”
但是,拉拉的笑容很快消失了,“古泽尔就快不能动了,心脏的跳动声也越来越小,所以……”
她看向我,湛蓝的眼睛满是哀求,“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在最后的时间里能够在一起。在马特鲁被毁灭的这500年里,能接受作为人偶的我的只有古泽尔。古泽尔死后你可能拿走我的心脏,所以!所以在这最后,请让我作为古泽尔的人偶而存在吧,求求你!”
“嗯,只有古泽尔么……”我思忖着,“我可以不追究古泽尔欺骗我他是人偶,因为他是想保护你,我也可以不追究你刚才拿着石柱想要砸我,因为你是想守护你们最后的时间……我呐,可以答应你哟~~”我向拉拉露出温和的微笑,“只要你自愿把圣洁交给我,我还可以赋予古泽尔第二次健康,让他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怎么样?”
拉拉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看向古泽尔。
古泽尔咳嗽着,“拉拉,不要,我不想……咳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我觉得很奇怪,“你居然不想活下去?拉拉是人偶没有灵魂,所以我没有办法,可你是人类,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包括……你对她的爱。”
我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即使深爱的人死去,只要自己活下来就可以拥有无限的可能。即使伤心也好自责也好悔恨也好,那都是生者的权利。只有活着才能缅怀爱人,只有活着才能追回逝去的东西,只有活着才能终有一天放下过去追求新的幸福,只有活着才是对死者最大的慰藉。
即使在地下,仍然有月光穿透了厚厚的沙砾铺满了整个地面,原本干涸的地面像是被银色的水浸染过一般洁净而神圣,竟赋予了人一种温柔死亡的错觉。
那些光飘渺成了歌声,使所有被遗弃的古迹都死而复生,他们庄严地站在我们四周,在等待一场仪式,一场新生或者葬礼。
我略略调整了坐姿,等着拉拉的回答,没有丝毫的不耐,因为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或者说是时间将我仅剩的耐心消耗殆尽,然后把它从无变成了无限。
拉拉深深地看着古泽尔,看着他衰老丑陋的脸孔,眼神挣扎着最后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谢谢你,不过,不用了,我明白古泽尔的想法,”她依靠着他,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恬静,仿佛他们已然死去,“在过去的500年里我一直是马特鲁的亡灵,一个人偶,无人需要的道具,没有感觉到活着,不能理解生的含义。即使我可以度过无数的光阴,但没有遇到古泽尔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古泽尔就要死了,即使你们不出现,我也会停止自己,因为我不想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
古泽尔听着浑身颤抖,艰难地伸出枯槁的手。
拉拉见了立刻伸手牢牢握住,“你也是那么想的吧,古泽尔,”她抬头,莞尔一笑,“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好吗?”
“不行!”
我循声看去,神田靠着亚连的扶持出现在视线里,说出的话就和他的脸色一样冰冷。
不知道他们听到了多少。
我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问,“恶魔消灭了?”
亚连扶着神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没有看我,说:“恶魔还没有……神田也受了很重的伤,但是刚才拉拉说的话我们都听见了……”
待靠近了,神田推开亚连,身体几不可闻地晃了晃,勉强站稳,“哼,说要等那个老人死了?在这种恶魔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情况下,我们可没有那个时间。”他疾言厉色,“莲,你现在就把圣洁取出来。”
看这个反应就是没听见我说的话了。我摊手,表示无辜,“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你……”神田气结,用力捏住我的肩,“平时怎么任性都随便你,现在可是任务,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的。”
我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沉默,对峙。
他的手越捏越紧,“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个样子。什么都无所谓,自己的性命都无所谓吗,会魔法很了不起吗,你是不死之身吗?!”
蓦地有一只手阻止了神田,“冷静点,神田,刚才拉拉的话你也听到了,他们只是想在一起而已。”
是亚连。
“呼……”神田深吸一口气,松开我,猛地一下挥开他的手,拔出六幻走了过去,用刀指着拉拉,说:“有牺牲才有救赎,新人。”
拉拉看着逼近的刀锋,害怕地缩进古泽尔的怀里,古泽尔抱紧她,无力地说:“住手。”
“那么,就让我来吧。”
神田微微侧目。
亚连走到神田的面前站定,“我来代替他们牺牲总可以吧,他们只是希望能达成最后的愿望而已,直到那一刻,我是不会拿出圣洁的,也不会让任何人这么做,包括恶魔。只要破坏掉恶魔就没问题了吧,因牺牲而获得胜利的战争根本没有意义!”
我无力叹息。这个孩子总是这样,为了救毫不相干的人都能豁出性命,此时此刻我真的想好好问问他,这样单方面的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是有人比我更早一步。
神田神情一凛,毫不留情地对亚连挥了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我抑制住跑过去扶起他的冲动,抱起手臂,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
“太天真了,只因为可怜别人就献出自己么?你难道就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吗?!”
面对质问,亚连躺在地上静默片刻,然后生涩地开口,“想要保护的东西,从很早以前就失去了。我拼命地去找,以为自己能把他找回来,可是……”他的声音颤抖地厉害,“我想要保护的人已经不需要我了。”
亚连坐起身,没有抬头,“我并不是为了可怜什么的这种漂亮的理由,只是不想再看到这种事情,只是这样而已。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比起广阔的世界,我更关心眼前的东西。”他看向神田,“所以,我只想保护能够保护的!”
神田一怔。就在他分神的刹那,一只利爪伸向了人偶,我连忙跑过去拽住拉拉的手,最后连同我一起被拉进了沙砾的地下。
在埋入黑暗的瞬间,我好像听到了亚连的喊声,他在喊……哥哥?
“哈哈,这就是圣洁啊。”Level 2 在黑暗的地底举起发光的圣洁,自顾自地仔细端详。
我挑眉看着他,不动声色。
他看着看着,渐渐变得恐惧,仿佛不愿面对现实般地把脸朝向了我,“诺,诺亚大人……”
我懒得说话,四指并拢,向上抬了抬。
Level 2立刻心领神会,殷勤地跑过来,双手捧出圣洁,说:“我没发现……那个,诺亚大人怎么会和驱魔师在一起?”
我拿起圣洁,漫不经心地说,“你从一开始就潜伏在这里了吧。”
Level 2使劲点头。
“那你,一定听到我说的话了?”
他愣住。
“我答应过那个人偶,要在古泽尔死后才取出圣洁,可是现在,”我将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用一种很缓慢冰冷的口吻说:“你做了多余的事,妨碍到了我,你说……我该把你怎么办呢?”
“诺亚大人,我,我不知道您真的在乎这点小事,早知道您在这儿也轮不到我……”
“啊,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就出去,只要打败了上面的两个驱魔师我就放过你,只是……不许在战斗的时候再回到这里。”
“那样我不就……”
“闭嘴。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遵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躲藏在黑暗里把玩着手里的圣洁。
我记得黑色教团在亚连第一次出任务成功后,举行了欢迎会,那个时候他似乎特别开心,有一种终于找到家的感觉。如果这个圣洁不存在的话,那不就是任务失败了么……
正准备捏碎圣洁的手又放了开来。
算了,一两个圣洁对于我来说无所谓,千年公不会知道的,知道也不会生我的气。
我抬起手,伸出食指向上划了个十字。
头顶的沙砾裂开,被无形的力量推移成道路,我走上去,视线渐渐开阔。
“哥哥……”
一声微弱的呼唤传来。
被战斗激起的微尘仍然飞舞在空中,模糊了视线。
白发的少年跪着都很勉强,却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固执地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挖着脚下的土地,“还给我……哥哥……还给我,把哥哥还给我……”
看起来冷静又疯狂。
我忍不住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轻轻地说,
“傻瓜,我不在你寻找的地方,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愣住,呆滞地抬起头,好像在努力地辨认我是谁,我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半晌,他的唇颤抖,他用牙齿狠狠咬住,眼眶变得通红,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强迫自己不要哭泣,我却看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那双美丽清澈的银色眼睛里滚落下来。
他的眼睛是小小的宇宙,里面盛满了紫色的流星。
他抱住我,将脸埋进我的颈项。
他尝试开口,哽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对不起,哥哥,你明明不想看见我,我却总是出现在你面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努力了,努力不去看你不跟你说话。可是,就算被你讨厌,就算你装作不认识我,我还是不想和你分开,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哥哥,我求求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我面前这个全世界最美最好的孩子停止哭泣,唯有不知所措地抱住他,静静亲吻他的白发。
亚连,我是诺亚,应该憎恨圣洁,憎恨驱魔师。
可是,你说你喜欢我想永远跟我在一起,我就特别开心,你要是不理我,我就会难过,你要是对别人比对我还好,我就生气。你想要保护圣洁,我却恨透了那种东西,你想要保护所有人,我却对他人的生死无动于衷,你想杀死诺亚杀死千年公,我无论如何只有与你为敌。
圣经上说,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求自己的益处。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如果这就是真正的爱,那我根本算不上爱你。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我看见你哭泣,不顾一切冲上来拥抱我的时候,那股从心底汹涌而出的感情又是什么呢?
结果,我们将圣洁放回人偶的体内,人偶重新动了起来,却仅仅只是个人偶了。
拉拉消失了,古泽尔却还有一口气在,他在朦胧中听到有人问他:
『人类,要听我唱歌吗?』
“你愿意为我唱歌吗?”
泪水从干涸的眼角滑落,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向人偶伸出手,说:
“拉拉,最喜欢你了。”
『要睡着了吗?那么,就为你唱摇篮曲吧。』
凄美又哀伤的歌声在风中徘徊着迷失了。
我和亚连守在遗迹的入口,等待着。
在古泽尔死后的第三天,拉拉停止了歌唱。
我们走进遗迹,准备取回圣洁,却恍然看见拉拉微笑着道谢。
『谢谢你们,让我唱到最后。』
亚连托起坏掉的人偶,看着她,难过地流下了眼泪,然后偷偷擦掉,
“神田说,我们是破坏者,可即使这样,我也想成为可以救人的破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