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姽婳》予渔

22、第二十一章

　　萧墨旁观了苏言的故事。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萧墨本性冷清、道心恒坚，习术过程中，他遇到最少的便是心障，他顺应时势入世进了最为复杂的娱乐圈，演技倍受肯定甚至成了影帝，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一直以来，他的灵魂游离在身躯之外冷眼旁观，始终无法入戏。

　　如果萧墨没有入戏，他会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很平常的故事，除了突然出现的陈青溪给了萧墨一点意外，萧墨觉得自己甚至可以预见到了结局。然而这一次，萧墨目睹了跟他一模一样的苏言一生的挣扎与不得，心中竟是泛起了波澜，一度竟是代入了其中！

　　当有着和自己一样容貌的苏言在萧墨面前慢慢死亡，萧墨心中一痛，顿时惊觉不对劲，方心神重聚，从那种被死亡攫取的感觉中逐渐清醒过来。不禁皱紧了眉，迷榖毕竟上古之物，果有其独到之处，萧墨终究还是大意了。

　　林简不见了！

　　而萧墨，竟然不知道林简是何时消失的。

　　然而似是容不得萧墨过多的思虑，迷毂内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萧墨只觉脑后传来一阵剧痛，随即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四肢像是被碾压过，一片僵冷。胸腔内空落落的，剧烈的疼，自修道以来，萧墨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烈的痛觉。

　　萧墨睁开眼，看到上方空落落的营帐。

　　有人掀开门帘，大步流星地走到萧墨身旁，“你不愿取人魂魄饲养迷毂，而今你已撑不过七日。”

　　萧墨心中一动，转过头去，看到了苏言投的那个流民首领复杂的眸光。

　　首领心头微凛，身前的人似乎发生了某种改变，瞬间竟让人不敢直视。

　　然而再次看去，对面的男子已恢复了平时冷淡自持的模样。

　　“他已经活不过几日！”首领心中对自己说。

　　“这气象似有大雪，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何时攻城？”首领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营帐中响起，带着故作的小心，对面的男人眉头微动，那双漆黑的眸子看过来时，似乎同营外的大雪一般带上了冰冷的凉意。

　　“卯时即可。”那双眼睛透着一种了然的光，首领顿觉自己被近在咫尺的胜利冲昏的头脑忽然间冷了下来。

　　“那我去下令！”首领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收敛脸上的表情，脚步沉稳地出了营帐。

　　心里的猜测被证实，萧墨看着周围无比真实的一切，微微蹙起了眉。

　　这迷毂不会无缘无故让萧墨看到苏言的一生，苏言天资非凡，心性坚磐，这样的人留下的一生的执念，也格外深刻。

　　而此时萧墨代入了苏言，应是这座迷毂选择了萧墨为苏言解决他的困惑。

　　天开始一点点逐渐发亮，萧墨坐在营帐中，听着营外纷繁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声，深切地体会着苏言的痛苦，冰冷的空气入腹，只觉腹内被钢刀刮过，尖锐而持续的疼。

　　萧墨垂眸端坐，白衣如雪，薄唇因长久的病痛泛着苍白，俊美无匹的容颜并无一丝多余的表情，除了胸腔还在细微的起伏，几乎看不出他是个活人。

　　萧墨的脑子却在快速地运动。

　　良久，他长出了一口气。他想，他大概知道了柳如究竟是如何死的了。

　　然而，林简又去了哪？

　　萧墨之前以为林简是凰镇惨案的凶手，曾取了林简的一根发施术以便能感知林简的行踪。他察觉到林简此时的状态很奇异，似是有造化，然而萧墨却无法辨别这造化的好坏。

　　而今这个年代，习术者难得，一般都是家族聚居培养，难得遇到一个自身有资质的，萧墨蹙眉，林简如若出了事，自己也难辞其咎。

　　然而现在萧墨分身乏术，只能暗暗留心林简的生命力的强弱。

　　营内，首领面色端凝，旌旗一扬，战鼓擂起，战车先行，步兵、骑兵随后，金戈铿锵，战马嘶鸣，众军列阵出行，一时间天地似乎为之变色。

　　萧墨端坐在马上，望向眼前巍峨的京师。

　　战火与鲜血染红了青砖筑的古老城墙。

　　城门一破，萧墨沿着记忆中的路线直奔皇宫。

　　天空飘起了雪，那些雪花落入嘶吼、鏖战的人群之中，冷的雪，红的血。这一刻无比真实，冰冷呼啸的风似乎钻进了心里，萧墨在马上回首，触目满城烽火，只觉这种风中带着厮杀的气氛十分之熟悉，血液中有什么在暗暗涌动。

　　‘哐当’一声，宫门被打开，一束光透入阴暗的大殿，萧墨制止了亲兵的跟随，一个人进了殿，随后，宫门再次关上。

　　陈誉微眯着眼，支着肘看着宫门处那似是披着晨光进来的男子。

　　如若那天在那个巷子里不碰到他，自己的一生也许会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好久不见！”陈誉睁开眼，迎向那个男子平静的眸光。

　　那男子仍如初见一般出尘俊逸，似是所有的光华倾泻与其上，陈誉含笑的唇倏地僵在了当下。

　　这感觉十分不对劲。

　　无论怎样，苏言见到自己，都不会是这般平静的模样。

　　“你不是苏言？！”陈誉微垂的眸子猝地睁开，眸光似箭般望向眼前的男子。

　　萧墨轻笑，他觉得这一刻自己就是苏言。然陈誉，他是不懂的。

　　“柳如已经死了，对吗？”萧墨迎着陈誉的眼神，声音平静无波。

　　“没有！”

　　陈誉飞快地否认，面色却一松，复又嘴角微弯，笑了起来，挑衅般望向萧墨，胸有成竹，“我差点被你这淡然的模样给骗了！呵！苏言，你心中的在意没人比我更清楚！”

　　陈誉对待他以为的对手‘苏言’，没有自称朕。

　　萧墨皱眉，他知道陈誉已经服下了毒药药石罔顾，而整个天下只有他知道柳如的下落，要想解决苏言的执念从迷毂中走出，他需得在陈誉毒发之前确认柳如的下落。

　　而陈誉狡诈如狐，他绝不会主动说出那段伤痛的往事。

　　幸而萧墨已经有了思量，而今，他只需要验证。

　　“那一年，你趁七公主出京，怂恿或是将计就计，总之，视你为禁脔的二皇子误认为你要娶名妓姚芊如，又不想跟你彻底闹翻，于是折中让你娶了你在‘疯魔’时心心念念的柳如,孰不知这本就是你的算计。”

　　"你很聪明，我一直在想，这样野心勃勃又隐忍多年、精于谋划的你，为何会将好不容易到手的江山败坏成这般模样……"

　　陈誉脸上的笑意一僵，眸光暗了下来，他掩在袖下的手微微颤抖，血涌上喉头一片腥甜，他甚至看不清对面仍在平淡叙述的男子脸上的表情。

　　然后，他似是闻到一种香，这种味道似是从对面男子身上传来，又好像整个殿中无处不在，飘飘渺渺，眼前忽然有些模糊，恍恍惚惚间脑海里忽然出现了很多陌生的画面。

　　对面的萧墨声音仍然清冷，“你一步步挥霍，故意输掉这天下，倒像是用这破落的王朝在报复谁一般，但既然你并不在意这天下，那你想报复的应该是真正在意的这天下之人，而据我所知，能让你耿耿于怀并志在天下之人，只有你那已故的父亲。”

　　萧墨眉头微皱，想起柳如那张和林简一模一样的脸庞，心头莫名有丝怪异，但眼下并不是追究的时候，萧墨抬眸望向陈誉，“我想，你结婚的那一年必然发生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造成了柳如的死亡，也形成了你这些年的怨愤。”

　　陈誉脑中旋转的画面越来越乱，他深吸一口气，眼睛倏地张开，黑曜石般清亮的眸盯着眼前的男子，‘苏言’和脑海中某个画面中的人瞬间重叠。

　　“那一年，二皇子替我向柳府提亲，柳府言小如已有婚约，”陈誉的声音有些干涩，袖中的双手不由攥紧，“二皇子见我闹着要取姚芊如，谴了侍从绑架了柳夫人，为了自己的母亲，小如不得不嫁给了我。”

　　“我那一日是真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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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誉皱起眉，眼前男子的面容忽明忽灭，他仿佛回到了那一晚，喜服红的耀眼。多年濡慕未见的父亲端坐主位，身侧是恋慕多年的女子，那是一种倾尽天下也换不回来的喜悦。

　　然而转瞬之间，自己那敬仰多年、甘愿为之忍辱的父亲，笑着将毒酒递给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子；

　　而柳如，明知道酒里有毒，明知道自己是她儿时最亲的玩伴，却仍然含笑饮下了那杯毒酒，“我无法嫁给除他之外的其他人！小猴子，你……珍重。”

　　而今，陈誉就在那个‘他’的面前。

　　再后来，陈誉发现，西北王不止如同传言那般只有自己一个儿子，他只是将自己当做了摆在了台面上吸引各方注意的最听话的棋子，而真正属意的继承人，被西北王好好养在了膝下，在陈誉于帝都屈辱求生时，他们父子之间尽享天伦。

　　而柳如的母亲，那个陈誉记忆中温柔娴美的夫人，为了不拖累丈夫女儿，自尽在了二皇子的私牢。

　　从那以后，陈誉心中破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汹涌着仇恨和怨愤。

　　陈誉已经忍辱负重多年，时间长到人们已经忘记他身上也流有陈氏王族的血液，只把他当做软弱可欺的二皇子禁脔。然而蛰伏的毒蛇也最是狠绝，尤其是毫无牵念、孤注一掷的人，几乎无懈可击。

　　最终赢的人，是陈誉。

　　对陈誉而言，坐上了这个位置并不意味着一切结束，高处不胜寒，陈誉已经厌倦了这看似繁华实则肮脏的一切，他厌倦到想要毁掉这个天下。

　　陈誉的叙述很平静，然而他脑中的画面旋转越来越快，脑袋疼得快要炸开，毒药已经侵蚀了肺腑，唇畔不由自主溢出了鲜血，陈誉眼前似有烟花爆裂开来。

　　像是一瞬，又像是历经了沧海桑田。

　　陈誉再次张开眼时，脸色苍白如纸，眸子里有着奇异的光，“你不是苏言！”

　　"不，你又是苏言……"

　　陈誉望着萧墨，却是笑了。他一直生得很好，这一笑不同于之前的漫不经心，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是有了颠倒众生，勾魂摄魄之态，让人不敢直视。

　　萧墨皱眉。

　　这个濒死的人，他是看到了什么？

　　"我们终将还会再见，这一世啊，还是我先去找她！"陈誉闭上了眼，竟似是莫名满足，他嘴角的笑意不灭，躯体却开始一点点慢慢凝固。

　　四周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萧墨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望着眼前这个没有了气息的帝王，想起他临终的眸光，萧墨的心中莫名泛起一阵悲凉。

　　这应是苏言的情绪，萧墨告诉自己。

　　下一刻，不出意料，殿内的一切开始慢慢扭曲，萧墨暗暗收敛气息，戒备着四周，他知道，苏言执念已经开始松动，这迷榖已经开始崩裂，但是迷榖这么多年与苏言的执念相生相依，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执念消散，下一刻不定会发生何事。

　　空间逐渐脱落，萧墨只觉得身体一震，突然间便处在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甬道，无数的碎石在甬道口朝着萧墨砸来，每个石头带着尖锐的菱角，石面闪烁透明，放映着苏言生前的幕幕影像，铺天盖地，让人一时间目眩神旷，想躲避却无处可逃。

　　萧墨眸光一凝，知道这迷榖已经开始坍塌，转瞬间一块石头已经砸到了他的手臂，一阵剧烈的疼，萧墨赶忙用术法凝了一个阵护住四周，然而平素刀枪不入的阵法，被那些石头砸到其上，竟有龟裂的纹路散开。

　　时间一点点过去，石头还在继续往下砸，却缓缓有变小之势！

　　萧墨眸光一冷，感觉到迷榖内消散的戾气又开始重新凝聚。

　　这是迷榖又有复生之态？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个迷榖又困住了苏言的执念？

　　萧墨凝眉，再次回想起苏言的一生。

　　少时相遇，青梅竹马；金殿提名，风华正茂；突遭设计，生死相隔……

　　忽然之间福至灵心，萧墨仰头对着甬道上方的一片虚空，大声喝道，“苏言，你毕生最恨的还是你自己罢！你自认为的隐忍成全，却造成了柳如身遭设计死亡，而你却连报仇都不能！然而柳如恋你至深，可会愿意看到你被魔物所困，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苏言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这漫长的甬道之中。

　　瞬间的沉寂，随即，四周开始以之前百倍的速度坍塌。

　　迷榖的戾气开始疯狂地旋转，如刀般四处呼啸，萧墨的阵最终不堪抵抗，破裂开来。

　　一道戾气划过萧墨的脸颊，萧墨来不及防备，脸被划出了一道血红。

　　眼见戾气都冲着萧墨涌了过来，天旋地转之际，萧墨的一旁突然蚀出一个洞，洞内有红光盈盈闪烁，一种让人心惊的力量从洞内漫出，一时之间，那些实质般的戾气竟不敢靠近这洞！

　　萧墨看着洞内被红光围成蚕茧状悬浮在空中生死不知的林简，脚步一顿，心中戚戚，一时之间竟是不敢踏入这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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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时间倒流回林简和萧墨刚进这个迷榖的时候，林简跟萧墨一样入了戏，且她一个术界的小入门菜鸟，无任何术法护体，入境也比萧墨深了很多，她感觉自己仿若就是柳如一般，感同身受了柳如的求而不得，感受到了柳如的一腔真心，感受到柳如得知苏言愿娶自己的欢喜，更是感受到柳如嫁给陈誉那一日，看着陈誉因自己被西北王胁迫、羞辱时候的万念俱灰……

　　及至柳如饮下那杯毒酒命丧当场，林简感觉自己也陷入了一种万分奇异的境内，上一刻感受剜心之痛、万念俱灰，下一刻她便到了一个虚空之境，周围一片茫茫血色，空中传来阵阵吟唱，那语言晦涩难懂，声音古老沧桑，林简只觉这音调万分熟悉，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澎湃与激动，身体里似是有一种力量在与这吟唱声相应和，她仿佛看到东海之巅，有黑压压一片原人对着天地跪拜，那些原人嘴唇发白，面色憔悴，衣衫褴褛，唯有一双双漆黑的眼睛闪着光，狂热地望着天上。

　　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如火般蔓延舒卷的晚霞，有一个比火更红的翩舞的身影，女子腰肢如绵，穿着宽大的白色祭服，黑色的长发在空中翩跹，她的步伐十分奇异，却有一种诡谲的美感，每一步似乎踏在人的心上，沉甸甸越压越紧。那些原人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瑟瑟发抖，随着女子的翩舞，她周身覆上了一层红光，那种光越来越烈，女子的步伐越来越快，倏地一下，女子却是突然停下，红光大盛，女子的躯体仿若被燃烧，有声音从空中传来，传遍整个海天之域。

　　“旻天佑兮，回遹驱止！”
　　“旻天佑兮，福禄宜之！”
　　“旻天佑兮，百谷庭硕！”
　　“旻天佑兮，受天之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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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异的语调，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属于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传遍了这处海域，随着吟唱声的散开，原人们的脸色逐渐变好，双颊饱满，眸光沉静，四肢有力，有些人竟是当下站立了起来！

　　林简梦境的最后，终止在回旋的吟唱和原人们兴奋的脸庞和响彻天际的欢呼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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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睁开眼，望见一个宽阔的胸膛，男子容颜如玉，淡淡地望向自己，眸色深沉。

　　林简只觉心里头有什么忽然间生了出来，痒痒酥酥，让人不由得双颊泛红。

　　她透过萧墨坚实的手臂，望见了他身后的一片血红，有黑色在其间哀嚎，声声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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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凰镇老宅的剧组人员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场景，那一日一切拍摄设备被干扰，心神恐慌之际，宅子正中那株遮天蔽日的大树忽然燃起，冲天的火光中，萧墨抱着一女子从中破火而出，高大颀长的身形，容颜冷肃如冰，俊颜上醒目的血痕没有折损他半分颜色，反而衬托出他的倾世风逸，一眼望去，宛若浴火而生的神祇，让人心神俱颤、不敢多看。

　　“我的妈呀！我快呼吸不过来了！”摄影师深吸了一口气，摄像机不能用，却没有忘记颤抖着打开了手机摄像头对准了萧墨……

　　后来王导本想将这个场景剪到这部电影的宣传片里头，然而摄影师的手机里萧墨的影像却突然消失，只剩下铺天的大火！

　　人们面面相觑，突然想起那一日没有看到萧墨到来和离开的踪迹，就像是他在火光中突然闪现便不见，而且萧墨否认自己曾经晚上到过古宅，且第二日萧墨脸上肌肤完好，没有丝毫受伤的痕迹……剧组里至此开始流传起闹鬼的传闻，如此传来传去，就连那一日在场的目击者们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到了萧墨从火中走出。

　　最终，不甘心的王导仍是重新搭了这个场景让萧墨拍摄，可惜总是表现不出那一日震慑之万一，至于后来这段被放在预告片的片段一经播出就引起的巨大轰动，这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