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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六十三、六十四、六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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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庭那天,一直在下雪。
过了新年的天气突然冷得厉害,雪花也是大块大块的往下掉。
二宫站在被告的辩护律师席上,斜对面是樱井翔。
隔着一个宽阔的法庭,彼此能看见对方的表情。
眉头紧锁的,低下眉眼的,专心致志地看着手头的材料。
二宫的目光从樱井脸上,扫到陪审团的每位成员脸上,每个人都绷足了一张严肃十足的面孔。
越是紧张的气氛,越是紧张不起来。
这个感觉还真是……二宫叹了口气,重新看着手头的材料。
那个圣诞夜,最终以花火燃尽了芳华而散尽。
樱井说他要去家族聚会了,一年一度的樱井家的惯例,他总不能缺席太久。
二宫笑着说你真是个合格的长男,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吧。
樱井说你这么温顺的样子,还真是不适合。
二宫也笑着回敬,我也从来没见你那么脆弱。
其实有一种默契,彼此会保存着一点距离。
这个距离,谁也不跨出第一步。
就像樱井总挂着的精英的笑容,而二宫总是玩世不恭的嘴脸一样。
只是那个圣诞夜,实在太冷了。
二宫看着樱井翔转身离开的背影,雪花落在了鼻尖上也没有融化。
呵出的气是袅袅的白色,那个身影在白色的朦胧中,越走越远。
开庭的铃声响起,二宫集中注意力,抖擞了一下肩膀。
樱井翔是个可怕的对手,似乎年龄越大,越是精进。
偶尔还沾染了牛岛先生的作风,连续的逼问和反问,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请问被告律师,吉川盛人住东京都济生会中央病院是哪一年?”
“1989年,准确的说是1989年9月23日,病历上清楚地写着。”
“人院的原因是?”
“风湿性心脏病导致的晕厥。”
“没错,我手里的病历清清楚楚地这样写着。我申请传唤当时负责吉川盛病床的佐藤护士长出庭作证。”
“反对。”
“反对无效。”
二宫有些愠怒地看着樱井翔。
站在法庭上的樱井翔始终是理直气壮的自信样子。
对于这样一幅面孔早已熟悉,但不知为什么,今天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看着有些不习惯。
佐藤护士长详细叙述了吉川盛人院后的一系列表现。
坐在原告席上的吉川孝时不时地交握手指,有些不安。
“也就是说,当时人院吉川盛除了偶尔会感到胸闷之外,几乎没有早波,也没有心力衰竭的症状。”
“反对。”
“反对有效。”
“佐藤护士长的回忆准确与否我们暂且不论,但病历上清楚地写着左心伴有收缩期震颤,患者偶尔会重复出现呼吸困难,咳嗽等左心衰竭的症状。”
对于二宫的质询,樱井翔不置与否,看了一眼继续说着新的疑点。
“吉川盛为什么会晕厥?”
二宫愣了一下:“因为心脏病发。”
“我想请我的原告说明当时的情况。”
“反对。”
“反对无效。”
吉川孝缓缓站起来,用一副悲伤的面孔和深沉的嗓音叙述着所谓的“所见”。
当年,吉川盛试图从单一的水泥生产向聚合物改性水泥基复合材料的生产转型,出于生产线的改革的需要,而向森下晟一购买新机床。
但森下晟一的开出的价格过高,吉川盛几次谈判未果。
最后一次谈判,混乱之中被推倒了之后,心脏病发。
“如原告所说,吉川盛人院的原因确实是心脏病发。”二宫咬重了最后几个字。
“但是也不排除外力施加作用,导致心脏病发的可能性。”樱井翔抠得太狠。
“抗议。原告所言与本案无直接关系。”
“抗议有效。”
中午休庭的时候,形势不偏不倚。
二宫在法庭正中站了好久,最后才离开。
说是最熟悉的对手也并不为过。
大学时在模拟法庭和樱井翔对峙过了四五次,按照抽签的概率的话,可算高频了。
胜多败少,那时的樱井翔当庭辩论的时候总爱咬字。
所以下来了之后,二宫总会小声对他说:“喂!没把舌头咬掉吧!”
换来的是樱井翔气得鼓鼓的面颊。
唯一输的一次,是毕业了之后承接的绪方制药的案子。
那时的樱井翔正义感十足,说话也是底气十足。
咬字的毛病改掉了,但语速还不是很快,所以常能被二宫揷话进来干扰。
但今天,已经不同了。
今天,站在原告席上的樱井翔沉着而冷静,逻辑缜密,说话也精明。
果然……人是会长大的吗?
二宫转着咖啡杯暖着手。
雪一直下个不停。
飘飘忽忽的雪花,盖住了不甚明朗的天空和地面。
落地窗外,昏暗得像张黑白老照片。
混合着冬日的颜色,清冷而孤独。
森下晟一打电话来询问案子进展。
“一切顺利。”搪塞了一下就挂了电话。
被告有不出庭的权利还真是好呢。
二宫换了下姿势,趴在窗台上。
局势不利,内行人都能看出来。
一方是有备而来,一方是匆忙应战。
准备了和没准备的是先天的差别,和律师水平无关。
而直到现在没出现一边倒的局面,要感谢二宫律师对樱井律师的熟悉程度。
到底该怎么办呢……
朝窗户呵了口白气,伸出手指,一遍一遍地写着三个字母。
该怎么办呢……
明明想赢的,却力不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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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紧了咖啡杯,一口气全部喝掉了。
没加糖的真苦,都苦到眼睛了,刺得眼睛都疼。
那么迫切想赢了这场官司的樱井翔,但赢了之后呢?能换来什么?
所谓的正义,所谓的立场……
不过是精英们搪塞普通大众的字眼罢了。
穿着西装革履的人们,同样做着龌龊的事情。
想到森下晟一曾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杀过人,就不寒而栗了。
怕他对樱井翔下手,所以才想挡在前面。
但照现在这个势头,恐怕没办法扭转局势的吧。
即使告诉樱井翔要小心,也不能阻止他的行动。
到头来……自己还真被动啊……
半个小时的休庭结束,重新站在被告辩护律师席上。
旁听的人越来越多,摄像机也架得热火朝天,但却感觉越来越冷,不知道是不是气温又降了的缘故。
“我手上拿到的是吉川盛最后一次的体检报表。”
“静脉压增高>16 cmHz,心跳>120次/min,心脏有Austin-Flint杂音,体重从1990年12月22日的72.4kg,到1991年1月2日的62.5kg,短短11天减轻了9.9kg,左右心同时出现心衰。”樱井翔看了一眼旁听席。
“也就是说在吉川盛人院一年零三个月之后,他的病情一直在加重。”
“申请传唤吉川盛的主治医师,伊藤垣三。”二宫打断了他的逼问。
伊藤医师是森下晟一的熟人,参与没参与这个谋杀案是不得而知,但证词绝对是有利的。
二宫稍稍舒了一口气,听着伊藤医师开始叙述吉川盛的病情如何走向恶劣。
但樱井翔又举手申请提问证人。
真是棘手的家伙。二宫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从1990年6月开始,输液的频率从每天两次增加到每天三次。”樱井翔走到伊藤医师身边,咄咄逼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眼睛。
二宫抗议证人有权保持沉默,但法官没阻止也没赞成,樱井翔继续瞪着他。
“我们做医生的根据病人的病情,适时增加药量也无可厚非。”被这样一双迫人的眼睛盯着,伊藤医师也不禁想转移视线。
“您还记得当时开具了什么药物吗?”樱井翔问。
“我想是利尿剂、ACEI和一些β受体阻滞类的药物吧。”伊藤医师回答。
“具体的呢?”樱井翔似乎在下一个套。
二宫举手抗议,法官宣布抗议有效。
樱井翔走回被告辩护律师席,从桌子下拿出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包裹的输液瓶。
“诸位请看,这是伊藤医师所开的装着利尿剂、ACEI和一些β受体阻滞类的药物的瓶子,如果法医可以当场鉴定,我相信在坐的所有人都会大吃一惊。”
不用等真相公布出来,二宫已经大吃一惊了。
樱井翔怎么会拿到的?
工作人员接过输液瓶,拿下去化验。
樱井翔接着说:“这个瓶子里面既没有所谓的利尿剂、也没有所谓的β受体阻滞类药物,但钠盐的含量却远远超出了正常生理盐水的含量。”
“抗议。证物来源不明。”
“请原告律师交代证物来源。”
为一个心脏病人输人高钠盐的生理盐水,实在是个最简单的杀人技俩。
但二宫不相信森下晟一能用这么简单的方法,也不相信他做事之后不会销毁证据。
等候化验结果的过程中,樱井翔交代证物是吉川孝留存的,输液瓶也确实是东京都济生会中央病院的,但上面的指纹已经无法取证。
于是证物被搁置。
暂时看起来似乎对二宫有利,但天知道樱井翔手头到底有多少证据。
再这么一项一项地追查下去迟早都会输。
二宫攥着手指,骨节都发白。
这是他第一次在法庭上觉得紧张。
从一流的法学院毕业,到在律师圈子顺风顺水走了这么多年。
二宫从没觉得紧张。
即使是背水一战,或是压上职业生涯的赌注,他都不会紧张。
即使被炒了鱿鱼,或是被吊销了律师资格,他也不会紧张。
对他来说,天大的光环也是罩不上的。
而天大的不幸,早经历得没有感觉了。
秦博士曾说过他周身环绕着一种悲伤的气氛,就像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又回来了似的。
鬼门关么……或许吧。
当时听着这话的二宫是笑着的,然后下意识地用手捂了捂眼睛。
今天的案子,说实话,他紧张。
但令他紧张的不是案子本身,而是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直在打断他的思路。
过去的点点滴滴总在不经意间被想起。
明明该专注于案子本身,却无论如何总是看着樱井翔的一举一动。
以至于忘了如何反驳。
法官敲桌子的声音又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二宫发现再这么抛锚下去,迟早会精神分/裂。
但樱井翔倒是恰恰相反,他精神集中得简直可怕,一字一句都像要把人生吞活剥。
“风湿性心脏病导致左心衰竭,不可能同时引发呼吸困难、第二心音亢进、交替脉、呕吐、肝脏充血、颈静脉怒张和水肿的症状。”樱井翔一点儿也没有倦怠的态势。
连续的医学用语听着有些头大。
所有的心力似乎在上半场就耗完了似的,此时此刻只看着樱井翔嘴巴在动,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记得圣诞夜那天,也在薄薄的白雾中,看着樱井翔的背影越走越远。
然后他转过身,嘴巴在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没有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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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的闪光灯闪得刺眼,案子不知什么时候,居然结束了。
法官的判决结果是……
原告胜诉。
二宫有些无力地用手撑在桌子上。
只看见所有的闪光灯一齐对着樱井翔的方向,闪个不停。
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自己太多虑了而已。
看着樱井翔在镜头前自信的笑容,二宫突然觉得以自己的意识,去阻止他想得到的,似乎是一件愚蠢的事。
可能此时此刻,也只有此时此刻这个结果,是樱井翔想要的吧。
走出法庭的时候,天还在下雪。
台阶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白茫茫的,一直延伸到整片的天地。
凝固了的冬景,只有呼出来的一抹白气,还在扭曲着转动着。
二宫抬头看着天空,灰蒙蒙的白色,不见天日。
后方是熙熙攘攘的吵闹,不看也知道是一群记者簇拥着明日之星出来了。
法庭哥特式的圆柱下方,是樱井翔穿着黑色大衣的身影,显着庄穆而肃立。
隔着很远的距离,二宫看着他踩在台阶上。
落了雪的白色的阶梯,被踩到密密麻麻,只剩一片凌乱的脚印。
每一步都像拉长了的慢镜头,也可能是在记者簇拥下的步履维艰。
远处的静谧,空旷得只有麻雀压低飞过的倏影。
近处的喧嚣,樱井翔在人群的簇拥下像一个小黑点。
一声枪响划破了静谧,终止了喧嚣。
时钟转到整点的刻度嘎然而止。
一秒……
心脏不可抑制的跳动……
两秒……
簇拥着的人群飞速散开……
三秒……
樱井翔的身影,缓缓落下……
雪白的台阶上,溅飞了一片殷红……
他的身体,撞到青白的石阶……
然后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留下一串长长的血迹,如同落梅一般,缀在天地的一片纯白之间……
二宫捂住心脏……
那是他曾说的连在一起的地方……
那边停止了,这边也会疼……
惊呼的人群四散开了……
二宫跌跌撞撞地去追不断下落的身体……
心脏要停滞了……
血液要凝固了……
该死的,怎么只能看见他越走越远,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直到摔在台阶上,跪在他留下的一串血迹上……
那天的圣诞夜,在白蒙蒙呵出的雾气之中,樱井翔穿着和今天同款的大衣……
越走越远,然后又转过头,说着什么……
“等这次的案子结束了,一起去旅行吧。”
什么?没听清。
听清了也说没听清。
拜托你能不能表总用一脸无所谓的笑容,说着那么轻松的话。
也拜托你,在追逐梦想的时候,能不能停一下脚步。
跟在你身后的我,很累啊……
……还有,这次也是。
我又追不上你了……
你去的那个地方,真的好远。
难怪我会一直有怪怪的感觉,觉得你始终要离开似的。
直觉这东西好准,是不是?
因为你说过,心,是在一起的嘛。
雪好大,大雪过后,春天该来了吧。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