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执酒

3、几时重

　　七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营帐之中，旁边的女子见我醒来，高兴地说:“姑娘醒了，奴婢这就去禀报太子殿下。”我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就跑了出去。
　　我坐起来，不一会儿，刘子恒就过来了，他脸色苍白，连带着嘴唇也是苍白的，大概是失血过多的原因。昨天晚上他就虚弱地趴在马上，由人搀着下来，想必受了很重的伤。
　　我压下心中对他的关切，目光凛然地看着他。
　　他走过来坐到我床边，伸手从我的靴子里拔出他的匕首放到我手上，说:“你要报仇，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他的目光坚定，我看了他半晌，扔开手中的匕首道:“我要正大光明地打败你再杀你。我不欺负伤患。”
　　他轻轻一笑，说:“可以，那你得嫁给我。”
　　我瞪着他道:“不可能！”
　　“我是太子，一般人不可能接近我，你只有做了太子妃才时时有机会与我比试，不然你连我的宫门都进不去。”
　　我真不明白，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把要杀自己的人放在身边。
　　我看着他，咬了咬嘴唇，最终答应了下来。
　　他好像很高兴，眼神都明亮起来，笑着说:“我这就去命人准备，阿柱百日过后三个月我
　　们就成亲。”说完他就兴冲冲地出去了，一刻也不停留，生怕我反悔似的。这下我更加迷惑了。
　　六个月后，我与刘子恒大婚，他给了我一场所有女子都艳羡的盛世婚礼……我暗自嘲讽，他居然这么大阵势把一个欲杀他之人迎回家，真是愚蠢至极！
　　八
　　云香已经帮我把衣服穿好，我收回思绪，今日是阿柱的祭日，我要出宫祭奠他。
　　一年前，刘子恒把阿柱的棺木运回来，厚葬在长安城外的太兴山上，算是圆了阿柱回中原的梦。本来打算把奶娘的尸首也运回来，但沙漠中的流沙不知把奶娘推向了何方，完全找不到踪迹，我心里希望着会是个离中原很近的地方。
　　阿柱在中原的第一个祭日，我前些天就吩咐了下去，让下面的人准备妥当。
　　用过早膳，下面的人就过来禀报一切准备就绪。
　　我坐上马车，带了几个侍卫还有云香就出了宫。虽然刘子恒一直说如果我要独自出宫必须带有一百名禁卫军，但他自己出宫也就带个六十名，如果我带个一百名，还不得被御史大夫诟病死。
　　还好我很少出宫，出宫基本都是与刘子恒一起，比如去太庙祭祀。
　　今日我不想惊动刘子恒，阿柱也不喜欢人多，所以我随便带了几个人去祭拜阿柱，只要有我在，阿柱定会高兴的。
　　山腰上，极其华丽的墓就是阿柱的墓了，我觉得好笑，人都死了，修这么华丽的墓做什么？但似乎整个中原都是这样的风气。
　　我亲自摆上祭品，让云香他们都待在远处，我想和阿柱单独说说话。
　　我在阿柱的墓碑前坐下来，笑着说:“阿柱，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你最爱吃的烤羊腿，今日你可得多吃点。现在，我们都回到中原了，生活上锦衣玉食，再也不用过那种食不果腹的日子，可你却不能陪我，也不知道你和奶娘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如果你看到我阿娘，告诉她我想她……”
　　说着说着，我就哭了，还一边哭一边笑，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为我擦着眼泪，透过泪水我辨出那是刘子恒。
　　我以为他不会记得今日是阿柱的祭日，可他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他记得！
　　他把我扶起来，我没有拒绝，更没向往常一样冷脸对着他，因为在阿柱面前，我要开心……
　　他一身常服，左手拿着酒壶，往阿柱墓碑前倒了一些，说:“阿柱，这是中原的酒，你得尝尝。”
　　再来，他就没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时值深秋，太兴山上满山黄草，只有种在阿柱墓周围的常青树仍是绿油油的，秋风轻拂着我的脸，让我有些茅塞顿开的感悟……
　　久久地，我转过头对他道:“我们回去吧！”
　　他看着我，应了一句，牵着我的手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九
　　这天晚上，我没留冷饭给他吃，因为我也吃不下，只觉得身子疲乏得很，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想动。
　　刘子恒过来，知道我没用晚膳，吩咐人准备了些吃食。待一盘盘吃食上了案，他过来叫我，我没力气对他冷言冷语，只是闭着眼淡淡地说道:“我没胃口，也不想动，你吃吧。”
　　突然他伸手把我抱起来，我猝不及防，愕然地睁开眼看着他，他用着那种哄小孩的语气说:“好歹也要喝点汤吧，我命人准备了羊肉汤。”
　　我不置可否，由他抱着，我也没力气挣扎。
　　他抱着我坐在案几上，让我坐在他腿上，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拿起案几上的羊肉汤一勺勺喂给我喝，就像当初我给他喂水一样……
　　我没有拒绝，一口口地喝着，他似乎很满意，轻声道:“小归真乖！”
　　这一刻，我心中一股悸动涌出，抬眼迷离地看着他。
　　他皱着眉说:“小归，你别这样看着我，要不然我会做坏事的！”
　　我皱着眉想啊，他会做什么坏事？
　　猝不及防，他在额头上迅速地啄了一口。像是导火索，瞬间我整个人就热了起来，体内有股无名的业火燃烧着，我开始有些晕乎乎的。
　　耳边听见他急切的呼喊声:“小归！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啊？”
　　“云香！云香！快去传太医！快！”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是病了啊！我都一年没生过病了……
　　周围甚是嘈杂，我微微抬起眼皮，看向窗外，整个未央宫灯火通明，我心想啊，刘子恒犯得着这样吗？这一夜有多少人不能睡觉呀，是我一定很讨厌那妨碍我睡觉的人……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后来又被刘子恒吵醒，他好像发火了，声音里带着震怒，我从来没见过他发怒，我感觉到给我把脉的手哆哆嗦嗦的，那人定是害怕极了，刘子恒还继续说:“治不好太子妃的病，本宫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下我害怕了，要是我的病真没治好，我岂不是把人家连累了？
　　我费力地抬起眼皮，虚弱地喊着:“刘子恒？”
　　他立刻反应过来，更加抱紧我，在我耳边急切地轻声道:“小归？小归，你怎么样了？啊？你不要吓我！”
　　我吓他？真好笑，明明是他吓我呀！
　　我想，他在这，那些太医也看不好我的病，我只得轻声说:“刘子恒，你出去吧，不然把病气过给你了。”
　　“不，我不出去，作为你的夫君，护你一世长安是我的责任，你生病是我没护你周全，是我的错，对不起，小归，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让你生病了！”他坚决地说。
　　听到这些话，我感觉心中某个我坚守了一年的东西碎了，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断地哽咽着……
　　他又急了:“小归，你别哭啊！是不是很疼啊？你疼就打我好了，我随你打！”
　　他真傻呀！
　　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刘子恒……你……嗯……记住今天的……嗯……话，一辈子……嗯……要护着我。”
　　片刻，我感觉到有什么落在我脸上，我抬起眼皮，透过朦胧的泪水看到刘子恒好像哭了，我停止哭泣，眨巴着眼睛，把泪水都眨出眼眶外，这下我看清了，刘子恒真的哭了，他居然哭了！
　　我呆愣地看着他，他用手拂去我脸上的泪水，道:“小归，你终于肯接受我了！”他的声音有丝颤抖。
　　这时候太医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哆嗦着道:“太子殿下，太……太子妃感了风寒，微臣这就开副药，太子妃吃过药发发汗就会好的。”
　　刘子恒看也不看他，厉声说道:“还不赶紧去！”
　　我用余光瞄见那太医连滚带爬地出了我的宫门，云香也跟着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我和刘子恒……
　　十
　　我有些尴尬，闭上眼装睡觉，耳边传来他的轻笑声。笑后，他叹了口气道:“小归，其实当初我离开土布村的时候就想带你走，但那时候太皇太后软禁了父皇，把持着朝政，回去必是凶险万分，万万也不能带着你冒险。”
　　我睁开眼看着他，竟不知，他这太子做的这样不易……
　　他抬起头接着说:“后来，我把父皇救了出来，把太皇太后软禁在长乐宫。”
　　他虽是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凶险定是比我想象得要厉害得多。
　　“我和父皇说，我要娶你，父皇刚开始没同意，我在他寝殿前跪了一天一夜，后来他打开门对我说，只要我把疆土扩展到你住的地方他就同意我娶你，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打到土布村。这两年来我对你思之如狂，很多次我都想着独自去土布村找你，但我又怕一旦见了你我就不想走了，只好把这念头压了下来。”
　　“后来，我终于打到土布村，结果因为阿柱的死，你恨起我来，虽然阿柱的死我很难过但我想着，你恨就恨吧，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不计代价。”他说着话虽是云淡风轻， 但我却有些心疼，为了我，他背负了那么多。
　　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个世上除了阿娘、奶娘和阿柱，还有一个人愿意为我付出……
　　其实一直以来，我心底明了刘子恒一直在默默地爱着我，我知晓每个晚上抱着我给我温暖的是他，只是我不愿意承认，一味地自欺欺人罢了。
　　“你为何会喜欢我？”我盯着他说，“我貌不出众，皇后娘娘送来的十个美人，就有五个比我好看。”哭过之后，我感觉身体轻松好多，说话也有了些力气。
　　他又是轻轻一笑:“小归，要是以外貌论，那么多女子，你早就排在长安城外了。”
　　听到这句，我使劲白了他一眼，他俯下身来朝我额头亲了一口，我感觉到我的脸更烫了。
　　他继续道:“那时候太皇太后要置我于死地，我将计就计一个人去了大漠。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笑脸，我就想，这是谁家的姑娘笑得这么傻，后来你拿你的血喂我，我就确定你是个傻姑娘。”
　　“你喜欢傻姑娘？”我皱着眉问道。
　　他抬起头没看我，我只得看着他的下巴。
　　“从小，没人真正关心过我，母后不是我亲娘，她从来只是养育我，不知道关心我。父皇他有那么多孩子，哪会把关心付诸于我？在皇家是没有温暖的，有的只是华丽又冰冷的宫殿。”
　　“是你，让我体会到什么叫温暖，那种打心底的暖意让我上瘾，所以我才自私地想把你留在身边，因为，有你在，温暖便在。”
　　听到这句，我把脸往刘子恒的胸膛靠了靠。我现在明白，我与刘子恒是世上两个寂寞的孤魂，彼此拥抱，彼此取暖，彼此依赖……
　　十一
　　云香端着药碗过来，朝我们行礼道:“殿下，药熬好了。”
　　刘子恒拿起勺子，舀了些药汤，吹了一会，放到我嘴唇边让我喝，我喝了一点当即就吐出来，蹙眉道:“刘子恒，我不喝，这药太苦了。”
　　我说的是实话，大漠哪里有什么药啊！病了喝点羊肉汤，熬过去就好了，到了中原还矫情起来喝药，这药还那么苦！
　　他哄着我说:“小归，良药苦口，乖，喝了病才好。”
　　“要喝你喝，我不喝！”
　　他皱起眉头，突然又贼兮兮地笑起来，“那我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说完，他端起我的药碗喝了一口，直接给我个嘴对嘴，把药汁灌进我嘴里，我吐又吐不出来，只得咽下那苦涩的药汁。
　　他放开我后，我怒了:“刘子恒，你疯了吗？这样会把病气过给你的！”
　　他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想叫云香给他煎碗药，转头发现云香背对着我们，她那颤抖的背影告诉我，她在笑！哎呀！真是羞死了！
　　但羞死也不能让刘子恒染病，我又拿出主子的派头:“云香，去给太子殿下重新煎碗药。”
　　云香转过身低下头，“诺”了一句，忙不迭地往外跑。
　　我无奈，“把药给我吧，我喝还不成吗？”这种情况，我只能妥协。
　　他笑吟吟地拿来药碗，我不带喘气地把它喝完，过了一会，他的药也来了，二话没说，端起药碗喝起来，我后来才知道，我的药对他有害无益……
　　这天晚上，我出了很多汗，云香重新给我换了身衣裳，我才躺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没去上朝，陪了我一天。晚上，他给我披上斗篷，抱着我坐在未央宫的台阶上看星星。
　　他突然说:“小归，你还想看开在空中的花吗？”
　　这一年来，我知道，当初他给我看的是他自己制作的信号弹，哪里是什么花！
　　我说:“不了，你一旦放出信号弹，禁卫军不得都过来？”
　　我顿了顿，又道:“有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的前车之鉴，你也不怕你的江山不保。”
　　他轻笑说:“我不是周幽王，你也不是褒姒，况且江山保不保，我说了算！”
　　说完，他拔出了信号弹，“啪”的一声，天空中一朵美丽的花绽放。
　　花刚消失，我就看见好多好多禁卫军朝我们这边来。
　　我连忙起身解释道:“刚才我不小心碰到了太子殿下的信号弹，惊动了大家，大家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去吧！”
　　对于我以“我”自称，那些禁卫军明显有些受宠若惊，但没离开。
　　刘子恒在一旁厉声说道:“太子妃的话没听到吗？该做甚做甚去！”
　　众军齐齐单脚跪地答了句“诺。”就整齐地散开了。
　　他过来抱着我说:“小归，你是主子，不用对他们客气。”
　　我笑笑不语，靠在他的怀里继续看着满天的星子。
　　夜，还长着呢……